試析曹操游仙詩的價值定位①

蘇麗華

(寧夏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寧夏 銀川 750021)

一

魏晉之時,亂世中朝不保夕的命運促使人們把眼光轉(zhuǎn)向重視“本然生命”的道家,只是道家也不能給亂世中的人們找到出路,反而更加深了他們心中的苦痛。“道家思想對于一般人的印象,只是這個問題的提出,而非問題的解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即使懂了,也很難把‘生’認為是‘附贅懸疣’,將‘死’當(dāng)作‘決疣潰癰’的。……所以老莊思想中的生死觀,和他們現(xiàn)實生活的感受連接起來,只給人們帶來了更多生命的痛苦;……針對者解決延長生命的要求的是道教;所以道教興于漢末,實在有它客觀上的必然原因?！盵1](P8)道教是道家的神化,沿襲了道家一貫的對本然生命的體認,同時又指出了維持生命長久的方法:服藥、求仙。服藥是為了求生命的有限延長,求仙是為了求生命的絕對延長。雖然這兩種方法在現(xiàn)實中都無法得到真正實現(xiàn),但對于在亂世中無法找到適當(dāng)位置的魏晉人來說,無疑是救命稻草,所以服藥與求仙便在魏晉蔚然成風(fēng)了。

游仙詩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流行起來的。現(xiàn)實社會的混亂、性命無常的憂慮逼使人們的精神在文字中游歷了一番仙界,不管信與不信,這總是一種疏解。游仙詩主要表現(xiàn)的是與仙人執(zhí)手把交,游玩于所能想象的洞天府地,最后求神賜藥,以便重回現(xiàn)實生活中不至于彷徨無措,內(nèi)容雖然簡單,但所深藏的社會、心理原因卻不容忽視。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議論道:“這個核心便是在懷疑論思潮下對人生的執(zhí)著。表面看來似乎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著。深藏著的恰恰是他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留戀?！盵2](P36)所以不能把游仙詩僅看作消極情緒的化成品,撥開游仙的外衣,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焦灼的時代,一群苦痛的靈魂。

作為政治家、軍事家的曹操,英雄一世,也留下了幾篇游仙詩,這似乎與它的身份很不相稱,與他那風(fēng)骨遒勁的作品很不協(xié)調(diào),其實表面的矛盾正是一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那么曹操的游仙詩價值何在,又如何定位呢?

二

曹操留存的詩作不多,游仙詩更是少之又少,正是這少之又少的幾篇使我們看到了曹操的另一面,觸摸到了他心靈軟弱的一角。加繆說過“無論在白天和夜里,人總會有片刻時間是懦怯的?！庇蜗稍姷拇嬖?讓我們看到了作為一方霸主的曹操精神世界的另一面。詩中,曹操遨游八極,與仙同樂,“駕六龍,乘風(fēng)而行。行四海外,路下之八邦。歷登高山臨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車到泰山。仙人玉女,下來遨游”;“吹我洞簫,鼓我瑟琴,何!酒與歌戲,今日相樂誠為樂。”(《氣出唱》三首)心之念之的也無非是仙草靈藥,“愿得神之人,乘駕云車,驂駕白鹿,上到天之門,來賜神之藥。跪受之,敬神齊?！?《氣出唱》三首)這些都是與他描寫的“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蒿里行》)完全不同的兩樣世界。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曹操的禮賢下士也包括對方士的延攬,“……又好養(yǎng)性法,亦解方藥,招引方術(shù)之士,廬江左慈、譙郡華佗、甘陵甘始、陽城郄儉無不畢至,又習(xí)啖野葛至一尺,亦得少多飲鴆酒?！?《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注引《博物志》[3](P2)這其實是魏晉時人的共同愛好,只是越往后發(fā)展,越呈極致而已。

對本然生命的關(guān)注往往會化為一種強烈的時間意識,這在曹操詩中表現(xiàn)的非常顯著,如“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在他的游仙詩中,《精列》是最能反映這一時間意識的,“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圣賢不能免,何為懷此憂?愿螭龍之架,思想昆侖居?！曛喝绾?時過時來微?！庇绕渥詈髢删?人生的感慨深蘊在時間的流失中。陳祚明這樣評析《精列》:“《精列》,仙人不可得學(xué),托之于不憂,然年暮之感,徘徊于心。‘時過時來微’,玩景之悲,造語不近 。’”(《采菽堂詩集》卷五)[3](P33)

有些學(xué)者認為游仙詩起源于屈原,這僅是從基本內(nèi)容上考慮的,實質(zhì)上卻不盡相同。在屈原的詩里,我們看到的是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及憤懣,但并沒有生命消滅的悲哀。真正把這種思想意識帶進游仙詩的是曹操,以后各家的游仙詩都傳承了這種思想意識。所以說,曹操的游仙詩在原有的游仙詩的基礎(chǔ)上開創(chuàng)了魏晉人獨特的生命領(lǐng)域。

三

曹操的游仙詩雖然與他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詩在內(nèi)容上有很大的差異,但在詩風(fēng)上是一致的。沒有軟綿綿的情致,顯露的依然是帝王的霸氣,“游君山,甚為真。石崔砟硌,爾自為神。乃到王母臺,金階玉為堂,芝草生殿旁。東西廂,客滿堂,主人當(dāng)行觴,坐者長壽遽何央。長樂甫始宜孫子。長愿主人增年,與天相守?！?《氣出唱》其三)“爾自為神”,簡單四個字,風(fēng)骨凌銳,躍然紙上?！芭c天相守”表達的依然是“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帝王情懷。沈德潛說:“孟德詩猶是漢音,子桓以下,純乎魏響 ?！薄俺列劭∷?,時露霸氣 ?！?《古詩源》卷五)[3](P30)朱乾在評析《氣出唱·駕六龍》篇時慨嘆道:“嗚呼!魏武之心,漢武之心也。”(《樂府正義》卷五)[3](P35)因此曹操的游仙詩依然是剛勁有力,不失宗主風(fēng)范。

有成就一番事業(yè)的豪情,伴隨而來的便有時光匆匆、功名未就的焦灼感。曹操對生命的關(guān)注不僅是為了享受本然生命,更是為了子孫萬代的基業(yè),“多駕合坐,萬歲長,宜子孫?！?《氣出唱》其二)雖然受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影響,在感情上一時會受道家思想的支配,但在曹操身上占主導(dǎo)地位的仍然是儒家的入世精神。作為一代霸主,他要“治世”,而“治世”需要的是儒家的一套倫理機制,自身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精神的根本趨向只可能是儒家的,而不是道家的。所以曹操的游仙詩走的是道家的路子,扎根處依然是儒家。既不像“受用者”何晏那樣的閑適自然,也不像“反叛者”嵇康那樣的任誕不羈。曹操是焦灼、無奈的,在這一點上,他與屈原保持了精神的一致性,上天入地,求仙訪友,切切不忘的還是建功立業(yè)。

深切的焦灼感于曹操詩中透顯出一種古直悲涼的意味?！俺可仙㈥P(guān)山,此道當(dāng)何難!晨上散關(guān)山,此道當(dāng)何難!牛頓不起,車墮谷間。坐磐石之上,彈五弦之琴。作為清角韻,意中迷煩。歌以言志,晨上散關(guān)山。……去去不可追,長恨相牽攀。去去不可追,長恨相牽攀。夜夜安得寐,惆悵以自憐。正而不譎,辭賦依因。經(jīng)傳所過,西來所傳。歌以言志,去去不可追?！?《秋胡行》其一)“……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世言伯陽,殊不知老;赤松王喬,亦云得道。得之未聞,庶以壽考。歌以言志,天地何長久!……”(《秋胡行》其二)兩首《秋胡行》,一詠三嘆,當(dāng)真是悲從中來,不可自抑。陳祚明評價說:“《秋胡行》二首,孟德天賦甚高,因緣所致,成此功業(yè),疑畏之念既阻于中懷,性命之理未達于究竟?！?《采菽堂詩集》卷五)[3](P33)

曹操游仙詩表現(xiàn)出的壯志難酬的悲涼之氣,超拔于魏晉時代其他作家的作品,具有一種獨特的底蘊,這是后繼者所無法比擬的。

魏晉人對生命的留戀,源于社會的動蕩及思想的錯位,因而他們的心靈始終找不到一個平衡點,總是處在憂慮不安之中,道教雖然指出了兩條道路,但這兩條道路不能從根本上解除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曹操則是這一特殊時代一個特殊的人物,他的游仙詩既具備魏晉游仙詩共同的特征,即對本然生命的價值體認;又有自己獨特的意蘊,即對現(xiàn)實社會的價值體認。他的游仙詩不是對他現(xiàn)實性詩歌的否定,而是一種延續(xù)。所以不應(yīng)把他的游仙詩作為現(xiàn)實性詩歌的對立面來看待,更不能作為消極品來處理,而是應(yīng)該把它放在與現(xiàn)實性詩歌同等的地位加以考慮。

[1]王瑤.中古文學(xué)史論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李永平.游仙詩死亡再生母題[J].中國古代、近代文學(xué)研究,1998,(3):36.

[3]三曹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