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教師
同事告訴我,她正讀幼兒園的女兒有一天去了植物園。老師說要讓孩子們感受一下秋天,下周還要去動物園。女兒回家后非常興奮,手舞足蹈地告訴媽媽看到了什么樣的樹和草,聞到了秋天哪些味道,她跟好朋友一直手牽手,有了什么發(fā)現(xiàn),就一起驚呼,一起歡笑。秋天的豐富顏色與獨特味道,小朋友間的純真友誼,顯然會一直刻在她的記憶里,成為童年的底色。
另一位同事聽此則大為感慨。她的兒子讀小學低年級,那兩天,老師也布置他們寫秋天,不過思路迥異,是讓孩子們對著一張圖片,練習看圖寫話。兒子的作文里有我們從小熟悉的詞句:一群群大雁往南飛;田野里一片金黃,正是收獲的季節(jié)……她問兒子,你觀察過大雁的體形和顏色嗎?它們飛行的姿態(tài)跟別的鳥有什么不同?兒子搖搖頭。田野里一片金黃,到底是哪些莊稼一片金黃?莊稼成熟時,都是金黃的嗎?兒子打斷了她的追問:“媽媽你別煩了,老師說我這樣寫很優(yōu)美,給了我好幾個五角星。我還有好多作業(yè)要寫呢!”
大自然里有那么豐美的秋天,校園里也有清香的桂花和金燦燦的落葉。即使是我們住的灰色樓群,樓與樓間的逼仄空間里,也漏著些秋意呢。孩子卻只是從教室到書房,從書本到作業(yè)本,遠離了自然,遠離了真實的觀察、感受與表達。
蘇霍姆林斯基曾感慨說,有些事童年沒有做到,以后就永遠也彌補不上了。我所面對的十六七歲的少年中,許多人關于四季的認識,正是 “田野里一片金黃”這一類書本上的描寫。曾有高一學生這樣描述迎春花:“她,在風中搖擺著婀娜的身姿,如同亭亭玉立的少女隨著美妙的音符翩翩起舞。她沒有濃郁的芳香,卻清香而淡雅。她沒有高大挺拔的身軀,卻在初春乍暖還寒的風中傲然開放?!边@段描寫美則美矣,卻沒有什么生氣,描寫對象換成許多種初春的花都可,如果把季節(jié)、香味等略作改動,甚至能應付從小學到高中所有關于花卉的描寫。我問這位同學是怎么寫的,他嘀咕了一句:瞎寫的!
過錯當然不在于孩子。作為教師,我們應當認真反思,我們是如何讓一個充滿好奇的天真兒童,變成了“閉目塞聽”的“塑料兒童”?如何把遼闊天地壓縮成了紙上蒼白而扁平的世界?如何把寫作變成了堆砌詞句與修辭的技術性操作?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十八歲前的少年,都可視作“兒童”。教育正是一種持續(xù)的“喚醒”。蒙上了灰的靈性,我相信還有可能被擦凈,照亮。比如在暮春的水邊上一上《蘭亭集序》,“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教《假如我有三天光明》,可以讓學生閉上眼睛,體驗黑暗中的觸覺:觸摸熟悉的課桌、筆袋、自己的臉……
這樣的“喚醒”,也可以成為一種自我教育的方式,延續(xù)到成年后。經(jīng)典常讀常新,自然與生活也是如此。面對一片落葉,40 歲的中年人與10 歲的孩子,自然有不同的觀察與感悟。即使到了老年,也依然可以期待“喚醒”。韓國電影《詩》中,一位詩人這樣啟發(fā)他從未寫過詩的成年學生:仔細觀察一個蘋果,翻來覆去地看,觸摸,想象陽光如何穿透它……那天晚上,老太太楊美子在燈下拿起一個蘋果,仔細觀察,然而詩句并未到來。她按照老師的教導,更用心地觀察、聆聽與品味世界,記錄零碎的感悟:雞冠花痛苦而熱烈的鮮紅,樹葉的低吟,掉落地上的杏子的甜美,湖面深藍的細密漣漪上一頂飄落的白色帽子……最終,她交出了一首屬于自己的真正的詩。
過了幾天,同事補充給我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她那寫“田野金黃”的兒子,興沖沖地跑來告訴她:“媽媽,今天我們幾個小朋友一起去上廁所,路上,有一個小朋友忽然停了下來,我們也跟著他停了下來——天空中,好多片樹葉正紛紛揚揚地往下落呢!”當書本上的詞語與土地、生命發(fā)生這樣的血肉聯(lián)系時,孩子的靈性如此之美,生命如此之美。如果旁邊靜靜站立著一個微笑欣賞的教師,教育也變得如此之美。
或許我們還可以貪心一點:那位微笑欣賞的老師,第二天在帶小朋友們?nèi)プ霾俚穆飞?,也停下了腳步——天空中有一群大雁,就是小朋友們寫了很多遍,卻從未認真看過的大雁!小朋友們也一起停了下來,仰頭看明凈的藍天下,一群大雁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