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磊
梁啟超一生的學術(shù)活動經(jīng)歷了多次轉(zhuǎn)變。其晚年將大量的心力投入到治史方面,尤其是在清代學術(shù)思想史的研究上,并最終在該領(lǐng)域成績斐然,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具體通論性的 《清代學術(shù)概論》(1920)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1924),另一方面則是具體在個案性的、于1923—1924年間完成的有關(guān)戴震的研究上?!保?]73由此可知,研治清代學術(shù)思想史是梁氏晚年學術(shù)生涯的用力之所在。細讀梁氏有關(guān)清學史方面的著作,不難發(fā)現(xiàn)其明確持有“尊戴抑惠”的觀念。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將清代學術(shù)分為啟蒙期、全盛期、蛻分期、衰落期,并認為每一期都有其代表人物。其將“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劃為“全盛期之代表人物”,且將“全盛期之代表人物”命名為“正統(tǒng)派”,而后又主張“正統(tǒng)派的中堅,在皖與吳。 開吳者惠,開皖者戴”[2]4。 由此可知,梁氏認為戴、惠二派是正統(tǒng)派的中堅力量。其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一書中也主張“惠、戴兩家,中分乾嘉學派”[3]186。 然而梁啟超又發(fā)出 “正統(tǒng)派盟主必推戴”[2]4;“茍無戴震,則清學能否卓然自樹立,蓋未可知也”[2]25;“惠戴齊名, 實則惠非戴之匹也”[4]69的聲音。在其所作《戴東原圖書館緣起》中,他也將戴震奉為“前清學者第一人”[5]110。 這些都說明了梁啟超持有“尊戴抑惠”的觀念。
梁啟超同時代的章太炎、劉師培在關(guān)于“吳、皖學術(shù)的各種議論中,有一種傾向較為明顯,即褒皖抑吳”[6]。 “褒皖抑吳”其實就是“尊戴抑惠”。 相對章、劉二人,梁啟超持有“尊戴抑惠”觀念更為明顯。錢穆曾就說過“近人乃尊東原抑惠也”[7]374。 劉巍認為錢穆在這里所指的“近人”主要是梁啟超和胡適等人[8]。但也有學者曾對梁啟超“尊戴抑惠”觀念表示過異議,梁氏為何會持有“尊戴抑惠”觀念呢?這就值得我們?nèi)タ季苛?。本文從梁啟超所主張的“科學精神”入手,探討“科學精神”具體是如何影響其對戴、惠兩派優(yōu)劣的評價,以求更好的理解梁氏的“尊戴抑惠”觀念。
梁啟超強調(diào)研究學問要特別注重 “科學精神”,其認為 “科學精神”可以 “教人求的有系統(tǒng)之真知識”,而缺乏“科學精神”才導致中國學術(shù)界出現(xiàn)“籠統(tǒng)”、“武斷”、“虛偽”、“因襲”、“散失”的病癥。[9]7-8并且還得出了“我們?nèi)舨荒每茖W精神去研究,便作一門學問也做不成”[9]3的結(jié)論。這些都表明了梁氏的立場,即認為作任何學問都離不開“科學精神”的指導。
梁啟超特強調(diào)“科學精神”,究其主要原因有兩點:第一,與時代背景有密切關(guān)系,新文化運動時期對“科學”相當推崇,而梁啟超很多有關(guān)清學史的著作就是在這一時期所作的,如《清代學術(shù)概論》,所以梁氏在論述清代學術(shù)思想時難免受到當時科學主義思潮的影響;第二,梁氏認為清代兩百年的學術(shù)與歐洲的文藝復興是類似的[2]3,歐洲的文藝復興是很講究科學的,因此梁氏在觀念上也打上了“科學”的烙印。
梁啟超特重“科學精神”,對其主張的“科學精神”的內(nèi)涵進行剖析是很有必要的。梁氏在其《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書中說:
所謂科學精神何也?善懷疑,善尋間,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說、一己之臆見,而必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一也;既治一科,則原始要終,縱說橫說,務盡其條理,而備其佐證,二也;其學之發(fā)達,如一有機體,善能增高繼長,前人之發(fā)明者,啟其端續(xù),雖或有未盡,而能使后人因其所啟者而竟其業(yè),三也;善用比較法,臚舉多數(shù)之異說,而下正確之折衷,四也。[10]87
由此可知,梁啟超所注重的“科學精神”主要包括四個方面:第一,“善懷疑、善尋間”,以做到“求真”;第二,做研究需要有“條理”,講求“佐證”;第三,“善能增高繼長”,使“后人因其所啟者而竟其業(yè)”;第四,研究過程中要“善用比較法”,以實現(xiàn)“下正確之折衷”的目的。
梁啟超在之后作的《清代學術(shù)概論》一書中則主張“在善疑,在求真,在創(chuàng)獲。所謂研究精神者,歸著于此點。 ”[2]78可見他將“研究精神”歸結(jié)于“善疑、求真、創(chuàng)獲”三點。仔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科學精神”所強調(diào)的“善懷疑、善尋間”其實就是要“善疑”;“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講求“盡其條理,備其佐證”和“善用比較法”以“下正確之折衷”都強調(diào)的是要做到“求真”;所要求的“善能增高繼長”,“使后人因其所啟者而竟其業(yè)”則可以理解為做學問中要不斷的“創(chuàng)獲”。所以在梁啟超眼中“善疑、求真、創(chuàng)獲”的“研究精神”與其主張的“科學精神”在本質(zhì)內(nèi)容上是一致的。關(guān)于這一點袁向東也認為“善疑、求真和創(chuàng)獲是梁啟超所創(chuàng)導的科學精神的內(nèi)核”[11]。
梁啟超是以“科學精神”來評判戴、惠兩派高低的,在梁氏的意識中凡在做學問過程中符合“科學精神”,就需遵循“善疑、求真、創(chuàng)獲”這三個方面。因此只要對比梁氏眼中戴、惠兩派于“善疑、求真、創(chuàng)獲”三個方面的優(yōu)劣,便可以理解其產(chǎn)生“尊戴抑惠”思想的緣故。
梁啟超特重“善疑”,其主張“常人不懷疑之點能試懷疑,能對素來不成問題之事項而引起問題。夫?qū)W問之道,必有懷疑后有新問題發(fā)生,有新問題發(fā)生然后有研究。 百學皆然,而治史特其一例耳”[12]71,“懷疑之結(jié)果,而新理解出焉”[12]74,這可以理解為梁氏認為“懷疑”是發(fā)現(xiàn)“新問題”,得出“新理解”的前提,要“因懷疑而研究”,即凡是進行學問研究,應以“善疑”為出發(fā)點。
梁啟超認為惠派在治學方面是不“善疑”的,這體現(xiàn)在惠士奇《禮說》中的一番言論上:
康成三《禮》,何休公羊,多引漢法,以其去古未遠?!Z公彥于鄭注……之類皆不能疏……夫漢遠于周,而唐又遠于漢,宜其說之不能盡通,況宋以后乎![2]23-24
由此,梁啟超得出“惠氏之學,以博聞強記為入門,以尊古守家法為究竟。棟之學,其根本精神即在是。 ”[2]23顯而易見,在梁氏眼中“尊古守家法”是惠氏之學的根本。在治經(jīng)方面,梁氏認為“惠派之治經(jīng)也,如不通歐語之人讀歐書,視譯人為神圣,漢儒則其譯人也,故信憑之不敢有所出入”[2]32;在梁氏看來惠派是以漢儒為準繩的,而這與其所強調(diào)的“善懷疑,善尋間,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說”背道而馳。
梁啟超認為戴派的“善疑”能在《東原集·與某書》中得到體現(xiàn):
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漢儒訓詁,有師承,有時亦傅會。晉人傅會鑿空益多。宋人則恃胸臆以為斷,故其襲取者多繆,而不繆者反在其所棄。……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坐為古圣賢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知之。[2]26
不難看出,戴震強調(diào)做學問必先做到 “空所依傍”。說明了戴派敢于懷疑前人之言。而戴震強調(diào)的“漢儒訓詁,有師承,有時亦傅會”,則與惠派所主張的“凡漢人的話都對”反差明顯。
梁啟超認為惠派“篤守家法,令所謂‘漢學’者壁壘森固,旗幟鮮明,此其功也;膠固、盲從、褊狹、好排斥異己,以致啟蒙時代之懷疑精神、批評的態(tài)度,幾夭閼焉,此其罪也”[2]25。 可見梁氏對惠派評價之低,并認為惠派“篤守家法”導致了“啟蒙時代之懷疑精神、批評的態(tài)度,幾夭閼焉”,相對于惠派讓“懷疑精神、批評態(tài)度,幾夭閼”而言,在梁氏眼里戴派則更“善疑”,且這種“善疑”的精神可以“代表清學派時代精神之全部”,是“近世科學所賴以成立”。可見梁啟超認為在“善疑”這方面戴派確實較惠派更優(yōu)。
梁啟超認為“傳信不傳疑,又學者社會最主要之道德矣”[2]27。“傳信不傳疑”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強調(diào)“求真”,而梁氏將“傳信不傳疑”看成“學者社會最主要之道德”,這固然反映了其對“求真”的重視。梁啟超也主張“善治學者,不應以問題之大小而起差別觀問題之大小,研究一問題之精神無大小學以求真而已,大固當真,小亦當真”[12]80,其認為“研究問題之精神”是“求真”而已,從中也不難看出梁啟超對“求真”的重視。
梁啟超認為在“求真”這一方面惠派與戴派的表現(xiàn)也是大相徑庭?;菖伞皩R浴沤瘛癁椤欠恰畼藴省?,其言“‘漢經(jīng)師說與經(jīng)并行’,意蓋欲尊之使儕于經(jīng)矣”,因此梁氏用“凡古必真,凡漢皆好”[2]24八個字概括了惠派治學方法。梁氏認為惠派將“出自漢人,便認做寶貝”[3]178,對“漢人”是的盲目信仰的。 所以在梁氏看來惠派這種治學觀念是有礙于學問的發(fā)展。而且在梁啟超看來惠派還有一個大毛病是 “不知家法”,因為在梁氏看來“同為漢儒,而傳受淵源不同,彼此矛盾的地方便不少”,而惠派統(tǒng)稱之為“漢學”,好像“漢人只有此學,又好象漢人個個都是此學,這便大錯了”[3]178-179。可見梁氏十分反感惠派這種不問“真不真”,惟問“漢不漢”的治學方法。
戴派的主張與惠派相反,其堅持“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2]26——這體現(xiàn)了一種“惟真至上”的觀念。梁啟超認為戴派體現(xiàn)出了一種“實事求是”的治學態(tài)度。因此梁啟超給惠、戴兩派的定位分別是“以信古為標幟”與“以求是為標幟”[3]22。 通過兩派之間的比較,顯而易見,在梁氏看來戴派在“求真”方面也明顯優(yōu)于惠派。
梁啟超認為“學之發(fā)達,如一有機體,善能增高繼長,前人之發(fā)明者,啟其端續(xù),雖或有未盡,而能使后人因其所啟者而竟其業(yè)”,不難看出其認為學問要“善能增高繼長”,要使后人竟前人之業(yè)。其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也主張“于是前代之人恒以其未完之業(yè)遺諸后代,后代襲其遺產(chǎn)而繼長增高焉;如是遞遺遞襲,積數(shù)千年數(shù)萬年,雖到達尚邈無其期,要之與目的地之距離必日近一日?!保?2]2可見,梁啟超認為只有有所不斷的“創(chuàng)獲”才能促使學問不斷向前發(fā)展。
“善疑”和“求真”最終的結(jié)果要歸結(jié)到“創(chuàng)獲”上來。由于惠派與戴派在“善疑”及“求真”方面看法不同,因此導致了其在“創(chuàng)獲”上的結(jié)果也不同。梁啟超認為,“惠尊博好聞,戴深刻斷制,惠僅‘述者’,而戴‘作者’也”。[2]4一個是“述者”,另一個為“作者”,兩者在“創(chuàng)獲”上貢獻的大小就不言而喻了。在梁氏眼里惠派如果不更改“凡漢皆好”、“墨守漢人”的保守思想,想要追求“創(chuàng)獲”是不太現(xiàn)實的。而在梁啟超看來,戴震作《孟子字義疏證》是“出考證學范圍之外,欲建設一‘戴氏哲學’矣”[2]28,其中“以‘情感哲學’代‘理性哲學’”,這與“歐洲文藝復興時代之思潮之本質(zhì)絕相類”[2]30。而且梁啟超還認為戴震作《孟子字義疏證》的最終的目的是“欲為中國文化轉(zhuǎn)一新方向”[2]31,因此梁氏對《孟子字義疏證》評價甚高,以為該書“隨處發(fā)揮科學家求真求是之精神,實三百年間最有價值之奇書”[2]31,并將該書當做“清代第一流著作”[3]193。在《戴東原圖書館緣起》中,梁啟超又認為戴震的“哲學發(fā)兩千年未發(fā)”,“抑所就者固已震鑠往祀開拓來許矣”[5]110,所以在梁啟超眼里《孟子字義疏證》一書也可以看成是戴派在“創(chuàng)獲”上優(yōu)于惠派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由此可知,在“創(chuàng)獲”這一方面,梁啟超也明顯是偏向戴派的。
通過對比梁啟超眼中戴、惠兩派在“善疑、求真、創(chuàng)獲”三個方面的表現(xiàn),便一目了然了,明顯戴派較惠派更優(yōu)。而梁啟超以“善疑、求真、創(chuàng)獲”來判斷惠、戴兩派的優(yōu)劣,其實就是以“科學精神”來評判兩派的高低。在梁啟超看來戴派在做學問中相比于惠派是更具“科學精神”的,更符合做學問的基本要求。而梁啟超對“科學精神”的重視直接促使“尊戴抑惠”判斷的形成。
梁啟超對戴震倍加推崇,其主要著眼點是戴震治學精神的“科學”性。他認為戴震的治學精神與“近世科學精神相一致”[13]38。而正是著眼于戴震治學中“科學精神”才促使他“尊戴抑惠”觀念的形成。而梁啟超將“清學正統(tǒng)派之精神”等同于“科學精神”,學界對此觀點存在很大爭議,如錢穆、侯外廬、張君勱、林毓生等也都認為梁啟超等對“科學精神”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誤讀,認為梁氏將清儒治學精神等同于西方科學精神是牽強附會的[14]40。但是無論如何,梁氏的主要目的是 “想在中國學術(shù)傳統(tǒng)里發(fā)掘出西方式的科學精神或科學方法,以利于中國學術(shù)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8],這在當時來說應該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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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M]//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9.
[3]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M]//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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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梁啟超.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M]//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9.
[10]梁啟超.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M]//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
[11]袁向東.梁啟超的“科學精神”和文德——論<清代學術(shù)概論>[J].晉陽學刊.2004,(6).
[12]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M]//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9.
[13]梁啟超.戴東原生日二百年紀念會緣起[M]//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北京:中華書局,1989.
[14]李帆.古今中西交匯處的近代學術(shù)[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集團,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