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近代國人對進化論的另類認知

蘇全有， 李伊波

（河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隨著進化論在近代中國的深入傳播，國人對于進化論的認識并不僅僅是單向性的認同，同時社會上也出現(xiàn)了對其質(zhì)疑的聲音，甚至反其道而行之的互助論和退化論亦不絕于耳，不時見諸報端。目前學界對進化論的研究成果可謂相當豐贍，但此種對進化論另類認知的研究卻較乏見，故以之為視點，對其進行探討。

一、對進化論的誤解

眾所周知，嚴復譯述的《天演論》在“達”和“雅”方面可謂臻于完美，但并沒有完全達到“信”的境界，他在翻譯時并非純粹直譯，而是摻雜了諸多自己的哲學見解和政治觀點，以符合當日中國政治、社會的現(xiàn)實需要及國人的情感認同。因而進化論在譯介入中國之初，其理論架構既非無懈可擊，且往往容易導致國人各種“見仁見智”的看法和觀點，而各種看法之中雖不乏真知灼見，但同時對進化論的誤讀亦屢有所見，如個人哲學見解與進化論的混同、發(fā)揮，進化論與達爾文主義的混一，生物進化論在社會領域的移植等，而時人對之的探討、釋疑遂常見諸報端。

（一）個人哲學見解與進化論的混同、發(fā)揮

進化論在近代中國的傳播并不是一路高歌猛進，它在傳播過程中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國人的批評和質(zhì)疑，1905年上?！洞箨憽冯s志之載文《釋進化論之誤解》即有“近日世人批評進化之倫者，日多于一日”［1］3之言。而對其產(chǎn)生批評的一大原因即為當下國人對進化論的認知產(chǎn)生誤解，將個人的哲學見解與進化論混同，并加以發(fā)揮，遂與進化論的本質(zhì)大相徑庭，即世間“諸種謬論中首當留意者，為世間混同真正進化論與個人的哲學見解，而發(fā)揮為進化論者之充滿于世也?！保?］4“世人聞此等進化論道聽途說，不求甚解，惟各奮智力以組織各種宇宙觀與人生觀，展轉歧異，大與進化論相離，早已脫出進化論之范圍以外，故以是為進化論本質(zhì)則相去何止天淵?！保?］5并認為：“若夫混真正進化論與粉飾進化論之某種宇宙觀、人生觀而一之以者，為進化論之本質(zhì)，實不免于誤解也。世間欲知進化論者，明此區(qū)別不至混同，斯為要已?！保?］8此外，同年天津《教育雜志》載文《進化論誤解之辨證》亦有相近看法。［2］37其認為世人對此認知產(chǎn)生誤解的原因在于“實由于未能十分了解進化論之性質(zhì)”，“而若能了解進化論則無陷于如此之誤者也”，“各人心中所造之人生觀也，則因各人之性質(zhì)及智慧之程度，過去之閱歷，現(xiàn)在之境遇，又或依天氣之晴雨，及胃腸食物之消化與不消化等”，遂造成“立說萬端互相懸殊，而其距于進化論則一也”［1］4-5的后果。

對于這種誤解不進行糾正將導致更深的謬誤，即“根本上既誤之，評論若不加以糾正，則彼不知進化論為何物之人，讀此等批評不無誤解，又或不免以非進化論而視為進化論，則謬甚矣。”［1］4

將進化論同個人的哲學見解相混同并加以發(fā)揮，這本是近代國人對進化論的不同認識而已，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至于進化論難有也不可能只有唯一的見解。但時人對此種混有個人哲學見解觀點的進化論進行批判，不失為對進化論傳播的一種反思。

（二）進化論與達爾文主義的混一

近代世人對進化論學說產(chǎn)生的另一誤解即為：世人對進化論與達爾文主義的混一。而此種誤解在社會上是普遍存在的，正如1923年11月柯脫博士在環(huán)球中國學生會的演講會上講道：“今日吾人雖有一種普通誤解，對于現(xiàn)今顯明的一種進化學識，但對于此種觀念固無人能明瞭者也，如達爾文之名在進化論中占重要地位，而吾人遂化學說與達氏學說如同一轍?！保?］

1924年7月《申報》載文《中國科學社年會紀》亦道出了社會上進化論與達爾文主義混一的情狀，并將進化論與達爾文主義、天擇與進化之間的關系作了闡釋。其言道：“今時一言及于達爾文主義，便有人聯(lián)想及于進化論，以為進化論者即達爾文主義也，達爾文主義者即進化論也，此則誤矣。進化論非達爾文主義也，達爾文主義特進化論之一種學說耳。天擇亦不過進化之一種方法耳，此不僅常人誤會之，報章雜志亦有依以誤傳者。吾儕于此當認識清楚達爾文主義僅為進化學說之一種，進化之原因亦非僅天擇一種而已，但天擇不失為進化之一重要原因?！保?］

此外，1905年《大陸》雜志所載文章《釋進化論之誤解》也有類似看法，其言：“世間不知區(qū)別生物進化論與達爾文之自然淘汰說者甚多，是皆誤解也”，指出“達爾文之自然淘汰說與生物進化論顯相區(qū)別，故今后達爾文之自然淘汰說雖有認為全誤之時，然真正進化論則毫不受其影響也”，“若不辨明此等相差之點而以生物進化之事實，混同于因欲說明其事所生之自然淘汰說，可謂誤甚?！辈㈥U釋其原因：“夫自然淘汰之因達爾文而明者果何故哉？蓋關于生物界之智識尚未普及也。”［1］6

更有甚者認為“進化論不是達爾文所首創(chuàng)的，至于達氏的物種源流論（Origino of species）不過搜羅無數(shù)材料把進化論有系統(tǒng)地宣傳出來罷了，而所謂達爾文主義者，乃用以說明進化方法的一種學說?！保?］

時人對進化論與達爾文主義的混一進行揭露、釋疑，無疑是對進化論認識的加深。

（三）生物進化論在社會領域的移植

自清末嚴復將赫胥黎的《天演論》譯介入中國以降，整個社會都彌漫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氣息，以“競存”觀念為核心的社會進化論廣泛地影響著當時人們的思想與踐履。正如高一涵所言：“十九世紀下半段總算是進化論大出風頭的時代”，“那時候有許多進化論家如赫胥黎、斯賓塞諸人都把‘生存競爭’當做人類求生的要素和天演進化的動機，凡同種同類，這個動物和那個動物，這個人和那個人的生存方法都是單靠著競爭一件事，他們的信條就是‘物競’，‘天擇’，他們的目的就是‘適者生存’，把生存競爭看做天演界中‘自然法則’?！保?］1

然而隨著社會進化論在中國的深入傳播，輿論界漸而產(chǎn)生了對其“反動”的聲音，1929年黃凌霜著文《社會進化論與社會輪化論——其理論及批判》對社會進化論進行了闡釋和批判，他認為：“近代‘社會進化主義’（Social Evolutionism）嚴格地說來始自斯賓塞（Herbart Spencer）”，指出了進化論在社會科學領域的廣泛存在和影響，即“十九世紀后半期的社會思想之最大標志是一種社會及歷史的變遷之縱線的進化概念。在社會科學領域中無數(shù)的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史學家、人類學家、政治學家、道德學家都要異口同聲地形成‘歷史進化的法則’找尋‘歷史的趨勢與傾向’，這種情狀一方固然由斯賓塞的進化論所引起，一方也可以說是孔德（Comte）的三階段的法則之縱線進化概念所造成?！保?］2隨之，黃氏筆鋒一轉對社會進化論進行了批判，要言之即：“社會進化論者對于社會組織及文化的進化之觀察是錯誤的”，“社會進化論者以嚴格的生物學法則應用到歷史的進化是錯誤的?！保?］9，11一言以蔽之，生物領域的進化法則是不能移植于社會科學領域，將生物進化論的觀點在社會科學領域生搬硬套是不恰當?shù)摹?/p>

由上可知，近代國人對進化論另類認知的一大表征即為對進化論的誤解，時人通過著文對進化論的誤解進行辨證，對國人更好地認識進化論無疑具有促進作用，同時也反映了國人對進化論的了解不斷加深。

二、互助論和退化論的盛行

進化論的迅速傳播和巨大影響使其成為影響近代中國的主要思潮，但在其風行的同時，由于新世紀派和天義派知識分子對克魯泡特金《互助論》的大力追捧，以及國人對“一戰(zhàn)”的反思，遂認識到競爭進化論是歐戰(zhàn)爆發(fā)的重要的思想根源，企求通過對互助論的研討，以期對社會有所裨益。因而出現(xiàn)了諸如互助論之類的對進化論的另類認知，而此種認知深深打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并產(chǎn)生深刻影響。

（一）互助論的勃興

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戰(zhàn)爭的殘酷進行，列強間的肆意火并，越來越多的國人對西方的價值觀念由無限景仰轉變到產(chǎn)生質(zhì)疑、批判，進而對戰(zhàn)爭進行了反思，認為以“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為核心的競爭進化論導致了近代國際強權主張的肆蔓、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的興起，成為大戰(zhàn)爆發(fā)的重要思想根源。正如曹任遠在《達爾文與近代社會思想》一文中說道：“自一八七一年達爾文人原論出版，以迄一九一四年歐戰(zhàn)開始，四十余年之間，世界言政治者、言群理者，幾全為達爾文之思想所支配。以為人群進化，亦不能逃生物競爭生存之公例，于是主張強權，進而為軍國主義，帝國主義，演成數(shù)十年來殘酷恐慌之世界?！保?］6因而世人漸對進化論進一步進行了思考、解讀，而由克魯泡特金首創(chuàng)的互助論大受國人追捧，《申報》載文《達爾文和他的進化論》即言道：“達爾文的學說，可以說建設了近代人類思想的基礎，于文明的推進上不無功勞”，“只是，近來帝國主義者的侵略雄心，也未始不是由于這種生存競爭的學說刺激起來的，因而近代的哲學者對達爾文大表不滿，又有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出來，給達爾文的進化論以一個強烈的打擊?！保?］曾經(jīng)烜赫一時的競爭進化論頓顯冷落，互助論遂成為此期對競爭進化論進行“反動”的重要“堡壘”。

1918年10月18日，蔡元培在北大“國際研究”演講會上作了《大戰(zhàn)與哲學》的講說，其言道：“互助主義，是進化論的一條公例。在達爾文的進化論中，本兼有競存與互助兩條假定義。但他所列的證據(jù)，是競存一方面較多。繼達氏的學者，遂多說互競的必要?！保?0］53蔡氏認為互助是達爾文進化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是達爾文更側重于競存方面而已。然而蔡元培還是更青睞互助的觀點，他認為人類的進化需倚靠互助來實現(xiàn)，在演講中他最后勸誡道：“至于互助的條件，如孟子說的‘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之至，親戚畔之?！煌üσ资?，則農(nóng)有余粟，女有余布’。普通人常說的‘家不和，被鄰欺’，‘群策群力’，‘眾擎易舉’，都是很對的。此后就望大家照這主義進行，自不愁不進化了。”［10］55

此外，高一涵也有類似觀點，即“克氏反對的進化論不是達爾文廣義的進化論，是達爾文以后狹義的進化論，所以克氏說達爾文自己有時為特別的目的也會把這個名詞（競存）作狹義的解釋，但對后輩也曾警戒他們不要把這個名詞用得太狹”，“可見得達爾文進化論中本包涵競存和互助兩個意義，不過他指出的證據(jù)偏重在競存一方面，后人把他互助一方面的意思丟掉了，單拿互競來做進化的條件，所以竟造成一個慘刻無情的‘弱肉強食’的世界”，“互助和互爭都是自然的法則，但是互助是進化的一個要素，比互爭更加重要”，“互助是進化的要素，人類是由互助進化不是由互爭進化?！保?］6，10簡言之，互助和競存同為進化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片面強調(diào)競存而忽視互助導致了社會的“無情”，世界的“弱肉強食”，在人類進化的進程中互助起更大的作用。

值得一提的是，“二戰(zhàn)”結束后進化論和互助論竟被歸咎為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大陣營關系惡化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原因，如1948年《北方雜志》載文言及：“今天國際局勢所以惡化，并不是因為人類喜歡戰(zhàn)爭、制造戰(zhàn)爭，而是在兩個不同的基本意識上的矛盾，這兩個基本意識，就是自由民主陣營所代表的‘互助論’和共產(chǎn)集權陣營所代表的‘進化論’?！保?1］27

互助論在中國的勃然而興和迅速傳播的主要憑藉即為，“一戰(zhàn)”的爆發(fā)，戰(zhàn)爭的殘酷及其對歐洲的巨大破壞，使國人對西方的思想、文化進行了反思和重新認識的結果?；ブ摰氖⑿惺菍η迥┰谥袊绊憳O深的競存進化論思想的“反動”，是國人對進化論的一種另類認知。

（二）退化論的泛起

當進化論在社會領域內(nèi)高歌猛進，快速傳播之時，反其道而行之的退化論的呼聲亦不絕于耳，不時見諸報端。1926年《黎明》刊登了一篇對社會上存在的退化論思想進行揭露的文論——《退化論與新十字軍》。其言道：“當然，我們不應將達爾文當作菩薩般的頂禮膜拜，然而解剖學上、古生物學上、人類學上、胚胎學上的種種證據(jù)和發(fā)見，至少可以說進化論的基礎是已穩(wěn)固的了。但是在二十世紀今日，在進化論唱了得勝歌的時候，居然有‘退化’的提唱，這不可以不說是一件奇異而可痛的事?！彪S之，作者又提到他耳聞的主張退化論，反對進化論的事件，“在上星期的《大陸報》上，又看到了一段新聞，說是臺省有個富翁，情愿傾家捐資為反對進化論的宣傳。一方面各教育在正聯(lián)絡，組織大規(guī)模的運動，號為‘新十字軍’The New Crusaders，非達到‘掃除妖言’，‘蕩盡邪說’的目的不止云?！保?2］89，90

隨即該文作者對之進行批判：“在一班善男信女預備豎起的新十字軍旗幟的下面，我們可以看一大批時代落伍的人們，不，是‘開倒車’的人們。時代落伍者還不過向著世界潮流和蝸牛一般的動著，那些‘開倒車’的人們卻拼命地背道而馳——不止他們自己，還拉攏不少的‘同志’跟他們一起向后轉，開步走呢！最后非至退化到原生動物的阿米巴不止！也許那些新十字軍人還不甘為阿米巴，還要退化到比阿米巴更下賤的神秘狀態(tài)——上帝！上帝?。∩系郏。。　辈l(fā)出嘆息：“也許達爾文（罪過，罪過！埋沒了一輩進化論的先驅?。?shù)十年提唱進化論是確實失敗了。不然為什么人類經(jīng)過數(shù)萬年的進化，在今日二十世紀，尚且有比低能兒或白癡腦子更劣等的怪東西——提唱退化論的怪東西！假使真有進化（理智告訴我是真有的），進化是白白了！”［12］90其從側面道出主張退化論、反對進化論的思想在社會上的大肆存在及其產(chǎn)生的影響。

綜上可知，近代中國社會對進化論的另類認知，是與進化論的傳播共存的，進化論在近代中國的傳播并不是單一性的認同，它也經(jīng)歷了被誤解和質(zhì)疑的歷程，其中也不乏諸如互助論、退化論等對其“反動”的聲音。這些對進化論的另類認知是國人對進化論認識不斷深化過程中所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因此，在研究進化論之時不應該忽視社會上對進化論的另類認知，只有將二者結合起來才能更好地認識進化論。

［1］［作者不詳］.學術：丙科：釋進化論之誤解［J］.大陸，1905，3（6）.

［2］淺秋次郎.進化論誤解之辨證［J］.教育雜志，1905（9）.

［3］柯脫博士演“進化之意義”［N］.申報，1923-11-11：18.

［4］中國科學社年會紀［N］.申報，1924-07-07：10.

［5］張?zhí)斓?達爾文主義（Darwinesm）（科學）［N］.申報，1925-08-12：17.

［6］高一涵.“互助論”的大意［J］.新中國，1919，1（5）.

［7］黃凌霜.社會進化論與社會輪化論——其理論及批判［J］.社會學刊，1929，1（1）.

［8］曹任遠.達爾文與近代社會思想［J］.新群，1920，1（3）.

［9］果軒.達爾文和他的進化論［N］.申報，1936-07-16：19.

［10］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三卷，1917-1920）［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1］青松.“互助論”與“進化論”［J］.北方雜志，1948，3（1）.

［12］低能兒.退化論與新十字軍［J］.黎明，192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