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蘭,王發(fā)德
(淮陰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淮安223003)
路易絲·厄德里克(Louise Er drich,1954-)是當代美國最重要的本土裔作家之一。她的長篇系列小說《愛藥》、《甜菜女皇》、《痕跡》和《賓果宮》被稱為“北達科他四部曲”。四部曲以生動的文筆,真實描繪了北達科他龜山居留地內(nèi)幾代齊佩瓦印第安人的生活。第三部曲《痕跡》(Tracks)的故事發(fā)生在1887年《道斯法案》頒布后。該法案以改善印第安人的生活和促進印第安發(fā)展為由,強行占據(jù)印第安人的土地并推行了一系列的文化帝國主義以及白人文化霸權統(tǒng)治。這種殖民統(tǒng)治造成根植于自然的部落文化消解,致使當代印第安人陷入身份認同危機、生存窘境以及長期以來受壓抑的精神焦慮。厄德里克在小說中真實再現(xiàn)了保留區(qū)內(nèi)印第安人處于兩種文化夾縫中的的生活困境,同時還注重對印第安人精神狀態(tài)和心靈歸宿的發(fā)掘,為身處白人霸權統(tǒng)治下的印第安人指明了出路。本文運用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的“雜糅”、“模擬”、“第三空間”等理論研究《痕跡》中印度安人的身份主體建構問題,分析該小說反映的“雜糅”和“模擬”現(xiàn)象,指出厄德里克關注印第安文化與白人文化的協(xié)商和交流,認同巴巴所界定的“雜糅身份”,證明了文化雜糅賦予了印第安民族的生命活力。
白人入侵造成美國印第安人社會邊緣的他者地位。白人基督教文化與印度安土著兩種文化的沖突導致他們無所適從的錯置感,他們中有的采取“極端民族主義”態(tài)度,排斥白人文化,固守部族傳統(tǒng);有的完全擯棄自己的文化和身份,盲目模擬白人文化。這兩種都是極端的做法,造成許多印第安人心理上的異化和身份迷失,小說中的寶林和弗勒經(jīng)歷的身份危機就是例證。
巴巴的文化混雜理論以一系列相互關聯(lián)的范疇為焦點。模擬(mi micry)是其后殖民理論中一個重要的概念,用來描述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矛盾模糊的關系。模擬是宗主國殖民者施行的一種殖民控制形式,它表現(xiàn)為一方面殖民宗主國要求被殖民者采納殖民者的外在形式并內(nèi)化為其價值,引導鼓勵被殖民主體逐步改進并接近殖民者之文明;而另一方面則強調(diào)本體論的差異和被殖民主體的劣等性等觀念以抵制被殖民主體的改進。巴巴認為模擬構成了“殖民權力和知識最難以把握也是最有效的策略之一,”[1]85并為由模擬建構的殖民地他者的定型化形象提供了一個新詞匯:“幾乎一樣但又不太白?!保?]92在巴巴看來,模擬指的是被殖民者對于殖民者的一種模仿,但這種模仿不等于完全一致,殖民文化的權威和排斥性決定了模擬所建構的是一個被認為與殖民者相同但仍存在差異的殖民地主體。同時,巴巴也指出“模擬既是相似同時也是威脅?!保?]86模擬利用仿制介入到殖民統(tǒng)治的間隙,揭開了殖民者的弱點和殖民話語的含混,顛覆了殖民話語的權威性,導致其走向解體。因此,這種殖民地主體的身份意味著殖民地文化總是潛在地、策略性地反叛的。
在《痕跡》中,模擬身份在寶林身上得以充分體現(xiàn)。小說中的寶林是混血兒,長得又小又丑,寶林崇拜白人文化,為此她離開居留地,去白人城鎮(zhèn)打工試圖過上白人的生活。白人的同化政策力圖使年輕的印第安人認同白人文化并承認土著居民的野蠻性。寶林深受其害:她視白人為同伴,有意識地模仿白人的行為舉止,而把印第安人視為敵人,拋棄了自己女兒和丈夫,她自覺學習和使用英語,拒絕說部落語言。為在白人社會找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定義自我,寶林選擇皈依基督教。在修道院她變態(tài)地折磨自己的肉體和精神,希望像耶穌基督一樣再生。盡管極力模擬白人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寶林仍然沒有得到白人社會的認可。小說的結(jié)尾,寶林也承認所有努力的失敗,感到自己“仍然毫無價值,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保?]192厄德里克透過寶林這一模擬女性形象的悲劇命運揭示了白人同化政策對印第安后裔思想的侵蝕和精神上的殘害,同時說明盲目模擬白人的生活方式不能幫助印第安人找到一條出路。
相比寶林而言,弗勒的身份是完整的,尤其是在白人入侵之前。弗勒的身份與齊佩瓦的神話和土地緊密相連。小說中,弗勒是部落歷史上具有地位和影響力的女性,在她身上,厄德里克賦予了最能代表部落文化的神話和傳說。弗勒是流行病過后皮拉杰家族的唯一幸存者,她是部落的藥師女,她身上擁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能夠在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間穿梭,能夠治愈疾病和致人死亡。皮拉杰家族的土地是部落里最神圣的一個地方,是部落歷史、神話和記憶的凝聚之地。這里有代表部落文化核心的馬其馬尼陀湖和湖靈,皮拉杰家先輩們的魂靈在此游蕩。對于弗勒而言,土地就是她的所有,她的記憶、身份和家族歷史都在這塊地上。她無法接受這塊神圣的土地僅憑白人政府的一張白紙就會被測量和賣掉的現(xiàn)實,她大聲抗拒:“這張白紙毫無意義,沒有哪個人敢有膽量來侵占埋有皮拉杰家人的土地。”[2]174但不幸的是,她低估了白人政府這一紙文書的份量,白人的金錢價值觀與她藥師女的宇宙觀完全不搭界,這張契約讓她失去了土地,她被迫和族人一樣外出打工掙錢來繳納白人的土地稅。白人價值觀念的入侵摧毀了印第安人生活方式和土地信仰,作為部落神話和傳統(tǒng)象征的弗勒,身份也不再完整。她的女兒露露被送去政府學校接受同化,第二個孩子剛出生就夭折。弗勒在生活巨大的沖擊下,完全失去了以往的自信和自我,如納娜普什所述,“她變了一個人,說話猶豫吞吐,用虛假的姿態(tài)掩飾內(nèi)心的焦慮和恐懼?!保?]71弗勒的神力和身份依賴于部落傳統(tǒng)和自然,對這一切的破壞使她失去了根基。正如評論家所說的:“她的自然神力只適用于古老的艾尼施納比(齊佩瓦部落的古老稱呼)世界,這種神力既不能拯救她的土地免受白人土地和商業(yè)價值觀的侵蝕,也不能拯救她的部落?!保?]85小說結(jié)尾當她的土地上的樹木被鋸掉后,弗勒把皮亞杰家族祖墳中的熊圖騰、草藥樹根,還有從湖中撿起的一些石頭放在一輛貨車上,凄慘地離開了世代生存的家園。弗勒的結(jié)局發(fā)人深思,通過這一人物刻畫,厄德里克表達了自己對于固守傳統(tǒng)身份以及保護和繼承印第安文化的立場。
弗勒和寶林的故事說明,在印、白兩種文化沖突的背景下,印第安人不能通過堅守部落文化傳統(tǒng)獲得身份,也不能通過盲目模擬白人文化獲得白人身份,而只能糅合兩種文化,在兩種文化的空隙地帶建立巴巴所界定的“雜糅身份”。
與模擬相關,雜糅(hybridity)是巴巴后殖民理論中另一個重要的概念。巴巴在“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一文中談到西方和非西方文化交互作用時,提出了“文化雜糅”[1]38的概念,并暗示了“第三空間”的構想。在闡述這一空間構想時,巴巴提出了文化翻譯中的雜糅性策略,他認為人們進行文化身份認同的過程就是進行文化翻譯的過程,這一過程中,雜糅性策略開辟了一塊文化交流與協(xié)商的空間,通過這個混雜的隙縫性的“第三空間”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相互關聯(lián),相互調(diào)整,互相建構對方的主體性,形成一種雜糅的、“居間”的身份。因此這種異質(zhì)文化雜糅的進程也就成為了一種身份確認的進程。巴巴主張文化的雜糅和身份的雜糅,因為雜糅身份挑戰(zhàn)了文化身份的同一性和歷史觀的整體性,顛覆了殖民地主體的刻板形象;在殖民和被殖民文化混雜的第三空間,殖民文化被改寫和解構,混雜殖民地文化將從邊緣走向中心,產(chǎn)生新質(zhì)。
在《痕跡》中,厄德里克展示了納娜普什如何利用混雜的第三空間獲得雜糅身份從而得以生存,以此傳達她對印第安民族擺脫邊緣化困境的思考,彰顯出文化雜糅對于當代印第安人重構身份、贏得新生的重要意義。
在文化身份的探求中,《痕跡》體現(xiàn)了作者的“混雜”策略。這種“混雜性”首先表現(xiàn)在小說本身的敘述特征就是雜糅的典范。二元視角敘述模式是小說的基本結(jié)構,小說安排了兩位敘述者,納娜普什和寶林。納娜普什是部落長者,是印第安部族文化的真正拯救者;寶林是印第安部落的后代,但她與自己的部落文化格格不入。由于對身份危機的不同反應,二人的敘述是相互對立互補的。寶林的敘述用的是英語,而納娜普什用的是齊佩瓦部落語言。寶林追求白人身份,極力排斥印第安文化,認為白人文化代表進步和文明,回歸部落文化傳統(tǒng)就是一條滅亡之路;而納娜普什強調(diào)部落的傳統(tǒng)、過去的記憶是部落珍貴的歷史和文化遺產(chǎn),是印第安人安身立命的基石。寶林皈依天主教,期待獲得新生;而納娜普什則認為相比印第安人的自然宗教,基督教冷漠無情、束縛人性。小說中納娜普什和寶林相互對立的敘述反映了處于現(xiàn)代化進程中印第安社會內(nèi)本土文化與白人主流文化的對立沖突。
納娜普什和寶林的敘述也體現(xiàn)了口述傳統(tǒng)與書面形式的雜糅。納娜普什采用的是印第安文化中的口述傳統(tǒng),講故事。講故事,如同吟唱一樣是部落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由于沒有書面語,講故事可以用來記載宗教信仰,歷史事件,使部落文化得以傳承。納娜普什的講述對象是露露,小說開頭是納娜普什對露露講述的情景:“大雪過后,我們部落的人開始像雪片一樣紛紛死去。”[2]1小說的結(jié)尾,納娜普什告訴露露,“她是部落最后的幸存者,”能夠?qū)⒉柯湮幕瘋鞒邢氯?。納娜普什的故事首尾相連,將部落的過去和現(xiàn)在連接起來形成一個環(huán)形,意味著齊佩瓦民族能夠重建穩(wěn)固和諧的部落身份,生生不息。而寶林拋棄部落身份、經(jīng)歷,屈服于白人文化,她的敘述采用白人的書面形式,是虛構的、不可靠的,代表了強權者的話語,無法為露露提供一個可借鑒的模式。
口述是典型的印第安敘述模式,二元視角是白人的敘述模式,通過糅合口述傳統(tǒng)和二元敘述視角,《痕跡》呈現(xiàn)出混雜文本。另外,小說的章節(jié)標題也體現(xiàn)出文化雜糅的特色。小說的九個章節(jié)標題根據(jù)四季的順序命名,先是用齊佩瓦語標出,然后是對應英語翻譯。厄德里克“通過這種方式刻意把兩種相互矛盾、相互沖突的語境呈現(xiàn)給讀者:一個是土著、口述、自然的(按季節(jié))記錄歷史的方法,屬于文明沖突以前的原始文化記載;另一個是文本性、單線條、按時間順序來記錄歷史,屬于殖民文化。”[4]42-50厄德克以混雜文本傳達出的不確定性破壞了白人話語的穩(wěn)定性,顛覆了白人的霸權話語;通過把印第安口頭敘事風格與白人文學手段有機結(jié)合,“運用白人的形式來寫本土的故事,不斷把本土與侵略者的文化創(chuàng)造性地編織成一體,”[5]263厄德里克強調(diào)的是這兩種文化的交匯融合、妥協(xié),關注印第安人在當今多元社會中的身份重構。
在《痕跡》中,厄德里克把兩種文化意象并置,“印第安神話中代表部落文化的湖靈和山上白人的圣心修道院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對部落生活產(chǎn)生影響?!保?]99在這種雜糅的文本中,厄德里克致力于挖掘出部落神話中的千面人物/文化英雄(trickster),對抗白人文化霸權,顛覆印第安人的刻板形象,建構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
在19世紀中期的美國文學中,千面人物(Trickster)指的是靠招搖撞騙斂財?shù)娜?。千面人物一詞后來被研究印第文化的學者用來指代印第安文化中特有的神話人物。[7]100-107小說中的納娜普什就是這樣一位千面人物,納娜普什這個名字源自于齊佩瓦部落神話中著名的千面人物/惡作劇者——納娜博卓(Nanabozho)。印第安文化中千面人物具有雜糅性,他滑稽幽默游走行騙而成為“弄笑人”;非凡變形能力使他能夠跨越時空,跨越動物和人的界限,能適應各種環(huán)境。另一方面,他又是印第安傳說中的文化英雄,具有超常的智慧。在齊佩瓦傳說中,納娜博卓是上帝派來的信使,他教會齊佩瓦人撰寫象形文字、釣魚、打獵等生存技能;他用計謀打敗大賭神,為齊佩瓦人贏得了生存空間。小說中納娜普什顯然具有神話中惡作劇者納娜博卓的一些特質(zhì)。納娜普什的父親說:“納娜普什,這就是你的名字,因為你和惡作劇有關,又住在灌木叢中。”[2]6
納娜普什是部落里為數(shù)不多的精通英語和美國政策的文化人,他因此充當了政府的翻譯。作為翻譯,納娜普什可以在兩種文化之間穿梭,形成自己的第三空間。在進行文化翻譯時,他利用從白人學校學來的知識對抗白人,阻止土著人在白人的政府協(xié)議上簽字。納娜普什不斷給白人帶來麻煩,他對印第安文化的闡釋也給白人帶來巨大威脅,為此遭到政府的解雇。但當弗勒的土地被白人占有后,納娜普什下決心“用筆和文件”來為部落爭取生存空間。小說的結(jié)尾,納娜普什在競爭中擊敗了普客萬,爭取到了部落首領的位置。再次成為政府代理人后,娜納娜普什既不公然抵抗,也不盲目屈從白人政府,而是利用他的中間身份,成功地把露露從白人的寄宿學校解救出來,使得部落文化有了繼承人。千面人物的雜糅性和多面性,甚至矛盾性也在納娜普什身上得到體現(xiàn),他堅持印第安口述傳統(tǒng)來傳承部落文化,但也不排斥白人的書面體,他認識到書面體可以幫助部落保存文化、記載歷史。他與時俱進的適應能力使他在兩種文化中找到平衡,獲得生存能力并保持身份完整。
《痕跡》中,厄德里克將千面人物的樂觀、幽默注入納娜普什身上,但他不再是四處游蕩、插科打諢的小丑,而是以戲謔方式質(zhì)疑白人文化、化解沖突,關懷族人的智者。納娜普什的幽默感在小說中隨處可見。當寶林拒絕自己的印第安身份,皈依基督教后,瘋狂自虐以達到基督教宣揚的肉體與靈魂分離的境界,納娜普什戲諷道:“瞧!上帝把這女人變成了一只鴨子?!保?]146納娜普什沒有對寶林講大道理,而是以幽默戲謔的方式讓她明白只有印第安文化才能拯救她,賦予她力量,暗示她不要誤入歧途。通過對納娜普什這一文化英雄形象的刻畫,厄德里克意在消解文化二元對立狀態(tài),從而建構一種“居間”的文化身份。
后殖民主義理論家霍米·巴巴主張運用混雜策略消解西方殖民主義者的文化霸權,提倡構建一個居間的 “第三空間”,此理論對少數(shù)族裔在美國主流社會進行身份定位有著重要意義?!逗圹E》中主人公們對自身文化身份的追尋,反映了作者字里行間所蘊含的族裔關懷及“第三空間”的構想,即被邊緣化的印第安民族應該在堅守本族文化的基礎上,只有勇于并善于吸納其他文化的積極成分,接受雜糅,建立雜糅身份方能化解身份危機。小說揭示了文化雜糅對于人類生存的重要意義,為多元文化大潮中其他少數(shù)族裔的生存與發(fā)展提供了思考與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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