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曉玲
(河南平頂山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1)
劉恒自1977年開始創(chuàng)作以來,在文壇沉寂了十年,在“新寫實小說”浪潮中以《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一舉成名,成了當代文壇的后起之秀。這兩篇小說顯示出他對人的本能(生存本能、自然本能)以及人的本能與外在世界的沖突與不和諧導(dǎo)致人的困境的關(guān)注,這也成了他創(chuàng)作中一以貫之的邏輯。而《伏羲伏羲》則被有的批評家認為是“至今為止劉恒創(chuàng)作最出色的作品了,可以說,誰要論劉恒,就不可不論《伏羲伏羲》?!盵1]可見這篇小說在劉恒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今天,對之進行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多種精神分析學說的因素。
《伏羲伏羲》講的是一個家庭亂倫的故事,洪水峪村小地主楊金山和親侄楊天青圍繞著一個女人王菊豆,發(fā)生了一個亂倫故事,但令我震驚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人的原始欲望帶給人的歡樂與痛苦、掙扎與壓抑,以及在生命底層躍動的火焰怎樣把楊天青和王菊豆燒成了灰燼。
按照弗洛伊德的本人的描述和界定“里比多(libido)和饑餓(hunger)相同,是一種本能——這里指性的本能(sexual instinct)?!盵2]里比多欲望的滿足至少有三種途徑:第一種是通過心理結(jié)構(gòu)中理智的力量的調(diào)節(jié)來克服這種原欲,這在禁欲主義時代和傳統(tǒng)文明占上風的國度里時常可見;第二種則像藝術(shù)家一樣,將其轉(zhuǎn)移到其他目標上,或升華為藝術(shù)形象和高雅的人類精神文化產(chǎn)品;第三種則是最原始的,也最容易實行的一種方法,即將里比多欲望投射到異性對象上去;有時,當這種性欲得不到滿足時,便會出現(xiàn)退卻,里比多再次被帶回到自我中去,小說中楊天青和王菊豆的性愛、情愛正好體現(xiàn)了第一和第三種途徑的里比多的壓抑(repression)、投射(projection)和退卻(regression)的過程,并經(jīng)歷了潛藏于無意識的伊諦(id)(即本我)與自我和超我(代表社會道德與良知)的矛盾與沖突。
16歲的楊天青在為叔叔接親時,第一次見到菊豆,她那“楊樹般頎長的身材和一團小蘑菇似的粉臉”就產(chǎn)生了微妙的感受,20歲的嬸嬸喚起了他青春期的原始欲望。從此,“只要叔叔的眼睛不在,天青的眼睛就能得到有限的自由,使他有膽量有機會把視線拋到嬸子的腰上腿上和別的生動處,深深淺淺上上下下地反復(fù)糾纏……將最有趣味的書天天捧閱”。開始,楊天青對嬸嬸的愛戀還只是停留在表層的欣賞,到后來,“……讀書讀得生厭,他便迫切地需要行動,身坯里涌出來雜亂的號召——”這“身坯里雜亂的號召”便是“伊諦”躁動不安、呼之欲出的表現(xiàn),積存體內(nèi)的里比多急需發(fā)泄與釋放,向?qū)ο笸渡?。作為投射里比多的主體,對楊天青來說,一開始第一種途徑(即自我和超我的調(diào)節(jié))在起作用,畏于叔叔這個具象化的監(jiān)視力量及傳統(tǒng)倫理道德,他只好拼命壓抑自己的欲望,但體內(nèi)里比多的力量卻如此巨大,使他感到灼熱、焦慮與無力,感到“自己眼看就要完蛋了”(神經(jīng)癥的一種表現(xiàn))。而對于沒有文化知識的他來說,里比多欲望的“升華”(sublimation)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而第三種途徑對他來說還時機不到,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同時也不知道投射對象——嬸嬸的心思。所以長期的壓抑使他慍怒、沉默,轉(zhuǎn)而以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途徑來宣泄自己的性欲:手淫、窺淫癖(性變態(tài)的一種)。弗洛伊德認為“窺淫源自兒童時期,因為滿足這種好奇心的機會只在于排大小便的過程中,所以這種兒童往往變成了窺淫癥患者,熱衷于觀看便溺的過程”。[3]窺淫使他能夠得到一些隱秘滿足,而手淫則暫時使他過剩的里比多欲望得以釋放,獲得一種變相的滿足,暫時緩解身心的平衡。
如果說楊天青作為投射里比多欲望的主體,但他的“伊諦”一直處于自我的克制和壓抑之中的話,那么真正實現(xiàn)里比多能量投射中能指和所指兩極運動并交匯的則是菊豆——楊天青里比多投射的對象,在他們實現(xiàn)性愛的過程中從客體變?yōu)橹黧w,使能指產(chǎn)生了所指。而楊金山則是一個隱形的中介,年老的他收留成為孤兒的侄子,娶回年輕豐腴的妻子使天青和菊豆偷情有了可能;他的猥瑣、瘦弱、粗暴蠻橫與侄子的年輕力壯、溫厚平和相對比,使同樣處于性壓抑中的菊豆的移情別愛有了條件;而為了給青騾治病一天一夜未歸則為二人偷情創(chuàng)造了條件。在楊金山“不在”的那個中午,菊豆向楊天青發(fā)起了進攻,兩個壓抑許久的兩個伊諦如期交融了,猶如無意識深處的兩簇火苗飛速碰撞、燃燒、炸裂出絢爛的火焰,展示出了原始生命力的激情與蓬勃。
兩千多年前,古希臘悲劇作家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酚涊d了這樣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主人公俄狄浦斯在出世之前就被神靈預(yù)言要殺父娶母,盡管他處處小心謹慎,力圖避免這一厄運,但終因偶然和失誤,他果真應(yīng)驗了神諭,走上了殺父娶母的道路;他為了懲罰自己,弄瞎了雙眼,自我流放到異域,王后(他母親)也自殺身死?!岸淼移炙骨榻Y(jié)”(Oedipus complex)便是弗洛伊德在分析這個故事后根據(jù)自己對古希臘悲劇的知識,提取了這個殺父娶母故事的相似之處,從而為亂倫的欲望發(fā)明了“俄狄浦斯情結(jié)”這一術(shù)語。
在《伏羲伏羲》中,也明顯地有這個創(chuàng)作主題的影子,只不過這里以嬸代母,以叔代父。下一代又宿命般地重復(fù)了這種弒父戀母的模式。從小說文本我們知道,楊天青11歲成了孤兒被叔叔楊金山收養(yǎng),卻被當作長工使喚,自然得不到家庭的溫暖。美麗溫柔的小嬸子嫁過來后對他噓寒問暖,在飲食起居給予他照顧和關(guān)愛,比如做活時給他遞汗巾、水罐,給他做飯、縫衣服,“給他老母似的關(guān)懷”,使他享受到了母愛的溫暖,補償他過早失去家庭的溫情。雖然菊豆僅比他大四歲,但她的角色充當了天青缺席的“母親”的角色。而楊天青對她生出的感情也很復(fù)雜,既有狂熱的欲望,又有純潔的關(guān)懷,也有同病相憐的悲憫,總生出一種要保護她,使她免受叔叔蹂躪的沖動來。楊天青的這種“俄狄浦斯情結(jié)”一方面表現(xiàn)在對菊豆的性愛沖動與曖昧關(guān)系上;一方面表現(xiàn)在對叔叔的怨恨、仇視上,這種怨恨與仇視幾次都幾乎導(dǎo)致他對叔叔的殺戮。從對嬸嬸一見鐘情式的迷戀開始,到后來愛得如火如荼、難舍難分。他始終對叔叔有一種排斥、怨恨、仇視的心理。接親當天,“天青嘟嘟囔囔罵那頭驢罵得有些累的時候,突然醒悟他是在罵他叔叔”。后來當叔叔罵菊豆“飯糊到鍋上老子宰你”時,他用充血的眼睛盯著他叔叔,并在心里把“咱們看誰宰了誰吧!”這個怒吼扔給他叔叔;后來在楊金山毆打菊豆時他拿起鐮刀想去幫嬸子,甚至想把中風的叔叔掀到崖下去、差點掐死楊金山等等,雖然行動上他并沒有實施對叔叔的殺戮,但在心里早就把他殺死一千遍一萬遍了。而且,他占有了叔叔的女人,和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事實上就已經(jīng)取叔叔而代之,成為這個院子的主人,這正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一種變體形式。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學說,“性本能到了青春期開始以全力求其滿足,它一再以親屬為對象,來發(fā)泄里比多……在青春期,有一種很強烈的情感流露以反應(yīng)俄狄浦斯情結(jié)”。[2]因此,當時對正處于青春期的楊天青來說,他愛戀的第一個對象是他的嬸子這也正常,如果經(jīng)由正確的疏導(dǎo),在長大成人后有實際的愛的對象,就會轉(zhuǎn)移目標,而不至于發(fā)展到最后亂倫導(dǎo)致悲劇,但楊金山出于自私的考慮卻多次回絕了給天青提親的人,因此,為他和嬸嬸的亂倫又增加了一種可能性。
俄狄浦斯情結(jié)也反映在下一代身上,“天白與堂兄不睦——天白對娘孝敬”,天白與生俱來地對楊天青有一種排斥心理,7歲之后的小天白就象一個小大人,對母親孝敬卻始終對天青(實際上的父親)仇視?!八膬鹤用繒r每刻都監(jiān)視他,也監(jiān)視她,使他們難溫舊夢……兒子以另一個父親的名義嚴峻地認真地圍剿著他,讓他五內(nèi)俱焚心灰意冷?!弊詈螽斕彀最A(yù)感到“堂兄”和母親可能在偷情時,他從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以及最后差點蓋上菜窖悶死天青,“弒父”在這里表現(xiàn)得讓人觸目驚心,兩代人宿命般的悲劇讓人頓感震驚、悲涼。
正如小說中所說“它是源泉,流布歡樂與痛苦。它繁衍人類,它使人類為之困惑?!碑愋灾g的伊諦(即原欲,也譯作本我)猶如無意識深處兩簇火苗從兩極向中間運動,猶如雷霆爆響,太陽炸裂,成為絢美奪目的火焰,展現(xiàn)生命的輝煌與蓬勃。但無形中總有一種操縱人的力量,即康德所說“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蹦羌词浅宜淼牡赖陆?、社會良知無時無刻不在對伊底(id)起著嚴厲的監(jiān)督、檢查、懲罰作用。超我無時無刻不在制約著相愛的雙方,尤其是對于亂倫的楊天青和王菊豆,情愛、性愛的火苗燃成了熊熊的烈焰,也把他們燒成了灰燼。這可以解釋為“俄狄浦斯情結(jié)”對亂倫的懲罰,同時,楊天青溺水缸而死則適用于弗洛伊德的“死本能”理論。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人的本能分為兩種:一是愛戀本能,即生本能,這種本能的目的就是要建立越來越強大的聯(lián)合并且保持這種聯(lián)合;第二種是“破壞本能”即“死亡本能”(death instinct),其目的是要割斷各種聯(lián)系達到損壞事物的目的。人的出生即意味著走向死亡,而“愛戀本能則因性愛而使生命多彩,延緩走向死亡的進程。”愛戀本能所達到總能力,下文我們將稱它為‘里比多’(libido);存在于尚未區(qū)分的‘自我’‘本我’(ego-id)中,并且承擔著抑制同時存在的破壞趨勢的任務(wù)?!盵4]愛戀本能使人獲得生的快樂,抑制著抗拒著死亡的巨大陰影。當“超我(super-ego)一經(jīng)確立,相當一部分侵犯性本能就固定在‘自我’的內(nèi)部并在那里起著破壞作用?!盵4]而在楊天青身上,伊諦、自我、超我沖突最為明顯,三者不斷進行著斗爭、較量,超我的力量最終戰(zhàn)勝了伊諦,把自我逼向了死亡。
在小說文本中,作為里比多能量投射主體的楊天青,一開始盡管無意識深處的“伊諦”那么狂躁不安,蠢蠢欲動,卻始終被嚴厲“超我”的所規(guī)約,被自我”的理智所克制,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甚至以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方式來變相滿足以求身心的暫時平衡,卻始終沒有跨出決定性的一步。盡管他眼里滿是欲火,“這小火苗見過多次,哪一次也沒有燃起來,像一根太潮的木炭”。倫理道德,社會良知始終橫亙在他們之間,當嬸子第一次向他哭訴,他想跑過去把她攬到胸前,但這種渴望越強烈,“超我”所代表的道德力量也就越強大,使他本該向前實現(xiàn)自己的里比多投射時卻又下意識地往后退“……使他更恐懼地游移于侄子的本份……”;而這三者 “伊諦(id)”“自我”“超我”的沖突,當叔叔不在家,院子里只剩他和嬸子的夜晚表現(xiàn)得更加激烈。他的“伊諦”在想象中已站到北屋臺階上、走進門去、實現(xiàn)了欲望的滿足,但他的“超我”卻一遍遍地警告他、阻止他,終于他的“自我”什么也沒做,所以,楊天青始終處于超我的奴役下,“伊諦”被壓抑,自我是無力的。相反,長期生活于男性中心社會的菊豆,卻在實現(xiàn)自己里比多的投射中反客為主,占有了主動權(quán),成了能指有力的一極,才使得她和楊天青的關(guān)系有了實質(zhì)性的進展和突破,展現(xiàn)了女性蓬勃的生命力,因此有的批評家認為這里揭示出了儒家理論橫行下男人們“精神性陽萎”。[5]
在與菊豆或明或暗的偷情過程中,“伊諦”的快樂猶如燃燒的火焰,但快樂卻那么短暫,伴隨著楊天青的始終是無盡的負罪感、窘迫、愁苦、無奈與尷尬。一方面是不可遏制的性欲沖動,一方面是沉重的倫理道德的壓迫,從而使他陷入了分裂的人格沖突之中,過早地顯出了老相,從而萎靡不振。對自己的兒子永遠只能稱兄弟,對自己實際的妻子只能稱嬸子,面對超我對“伊諦”嚴厲的懲罰,尷尬無奈的他在兒子誕生那一天第一次想到了“死”,這是超我對“伊諦”的第一次逼迫。而楊金山的中風雖然使他們可以明目張膽地偷嘗 “禁果”,但同時再也沒有掩護的屏障,“怕懷孕”又使得他們“青春歲月受到遏制,難以蓬勃,變得格外陌生和無趣”,辣椒面、肥皂水、醋等原始的避孕方法把他們折磨得面容憔悴、神態(tài)恍惚,他又一次想到了“死”。性的壓抑與尷尬造成人的異化,生命力的萎頓,但他卻始終不敢逃離這個壓抑他們、使他們難堪而又無奈的洪水峪村。叔叔楊金山終于死了,但兒子卻以另一個父親的名義對他展開了認真而嚴峻地圍剿?!俺摇钡牧α哭D(zhuǎn)移到了新一代身上,纏在身上的繩索越來越緊了,終于,“菜窖偷歡”暴露在兒子天白面前之后,面對兒子的謾罵、鄙夷,在被兒子跺了一腳之后,楊天青的精神全線崩潰,自溺水缸而死,壓抑在無意識的愛戀本能終于被“超我”的巨大陰影所裹挾,轉(zhuǎn)化為自我破壞本能,直到最后將自己置于死地。所以楊天青正應(yīng)驗了弗氏“個人死于其內(nèi)部的沖突,但人類死于它同外部世界斗爭的失敗”[4]這個理論。
《伏羲伏羲》中劉恒對于人的本能與外界沖突而造成的人的困境的揭示達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程度,人的原欲就如同絢爛的火焰,但超我和外界現(xiàn)實卻有如此大的壓制力量,終于將沉浸其中的個體燒成了灰燼,欲望和死亡成為了人們無可逃遁的宿命,這也是《伏羲伏羲》帶給我的最大的閱讀感受。
[1]程德培:劉恒論——對劉恒小說創(chuàng)作的回顧性閱讀[J].當代作家評論.1988,(5).
[2][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247、268.
[3][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性欲三論[M].趙蕾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10.54.
[4][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綱要[J]王希勇譯,精神分析導(dǎo)論講演新篇[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公司2000,198-199.
[5]王斌、趙小鳴:劉恒:一個詭秘的視角[J].文學自由談.19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