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鷺
在繼《趕馬的老三》于2011年一舉獲得首屆蕭紅文學獎后,韓少功最近又出版了長篇小說《日夜書》,這部于2013年3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新作,再次吸引了文學界各方的眼球。
自1979年發(fā)表《月蘭》,1980年的《西望茅草地》和1981年的短篇小說《飛過藍天》分別獲得當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和當年全國五四文學獎、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后,韓少功便成為文壇冉冉上升的一顆新星,其“為民請命”的“知青敘事”逐漸得到了許多人的關注。1995年,其以知青記憶為基礎寫成的《馬橋詞典》問世,不僅在文壇掀起軒然大波,更引起文化各界的密切留意,最后以該書被海內(nèi)外專家推薦為“中國二十世紀小說百部經(jīng)典”之一完美收場。隨后,他于湖南汩羅市八景鄉(xiāng)筑巢而居,正式宣告“回歸”鄉(xiāng)土,并于2006年推出“中國版的瓦爾登湖”——《山南水北》,真正實現(xiàn)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回歸。
值得注意的是,韓少功這些作品均以回憶知青時期的生活為主,都可歸入到“知青追憶文學”這一范疇。而這本《日夜書》,卻要歸入到“后知青文學”,因為它雖與作者的許多其他作品一樣,都以知青經(jīng)歷作為基點,書寫著知青記憶,講著在鄉(xiāng)下生活的故事;然而它與作者許多其他作品也不一樣,《日夜書》里知青們在農(nóng)場里的生活更像是一段段的經(jīng)歷,而知青們結束知青生涯,返回城市后的生活更是該書的重點。書里面所折射出來的情感,沒有自憐,沒有“豪情壯志”,也沒有“青春無悔”,有的是作者對知青時期給這些知青留下的“知青后遺癥”①以及對這些知青回城后所遭遇到的各種困境的直視和反思。
《日夜書》中的每個章節(jié)看似沒有嚴密的情節(jié)聯(lián)系,實際上所有的疑點都能在往后的閱讀中得到解釋。知青生活的經(jīng)歷造就了許多知青或多或少扭曲的性格,也導致了這些人的無所適從甚至是生命悲劇。在本書中,韓少功對知青本身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并用大部分的筆墨塑造了陶小布、馬濤、姚大甲、郭又軍、賀亦民、馬楠、安燕等幾個主要人物,他們可以說是這代知青中的典型代表。在小說中,我們看到,這些人物盡管年齡已經(jīng)大大超齡,仍有許多知青不成熟的表征,具有“知青后遺癥”的特點:姚大甲,多年以后在所謂的“藝術界”混出了點名堂,卻不妨礙他依然稀里糊涂地把“我”家的遙控器當成自己的手機拿走;馬濤,一直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認為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也從未將他人納入自己的關懷范圍之列;安燕,與郭又軍在知青時期談戀愛結婚,但她一直向往著浪漫的生活,這是郭又軍永遠滿足不了她的,所以她很早就丟下女兒和丈夫出國,流浪多年,卻還是沒有找到自己向往的“高高大山那邊我的愛人”②……
馬濤在《日夜書》里是一個非常亮眼的人物,“知青后遺癥”在他身上可謂是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眾多知青在青春時代曾經(jīng)將其視為偶像,后來他作為“現(xiàn)行反革命犯”進了監(jiān)獄。但從監(jiān)獄出來以后,他并沒有意識到時代已經(jīng)改變了,還仍然停留在以前的政治意識的幻覺中。他自大、自私,并且處處以自我為中心:因在國外開會時,發(fā)言教授將其排在民間思想家的第11位而大為光火;在和“我”去W縣的時候,“我”自掏腰包請他住四星級的套房,享受昂貴的保養(yǎng)護膚,卻信誓旦旦的說“我”和他有階級鴻溝,絲毫沒有考慮到是“我”在替他盡兒子的孝道,擔任父親的職責……不僅如此,他長時間在國外,對母親、女兒不聞不問,直到母親離開都沒有回來,只在母親逝世后發(fā)來一封電報;而女兒小小年紀就認定自己被父親拋棄(因他出國后沒有給女兒打過一個電話),開始用自殘來懲罰生父生母以及自己。她不僅與父親斷絕關系,且漠視其他親友對自己的關心,心理極端扭曲,最終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而對發(fā)生在面前的這一切,馬濤非但沒有檢討自己的所作所為,反而感嘆國內(nèi)的教育體制不行,甚至懷疑這是對他的政治迫害導致的。馬濤就是這樣的一個知識分子,他連最基本的親情是無法用金錢換得的道理都不明曉,卻大呼“喚醒這個國家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義”。③別人沒有蹲過監(jiān)獄仿佛成了別人的過錯,他在大牢里呆過就永遠地成為了衛(wèi)道士??删褪沁@樣一個自認為有良知、有追求真理的勇氣的人,竟為了一件美國某球星的簽名紀念衫而斤斤計較,逼得“我”要連夜開車400公里取回,這種邏輯簡直不可理喻。
郭又軍又是“知青后遺癥”的另一類代表人物:因為“根正苗紅”,他下鄉(xiāng)才一年多就得以返城。在別人艷羨的目光下,他當上了采購員,過上了滋潤的小日子。瞎忙了幾年后,他所在的國營工廠破產(chǎn)了,他被迫成為下崗工人,而其妻子安燕以“追求自己的浪漫生活”為由拋家棄女一去不回頭。他獨自一人帶著女兒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寧愿自己啃冷饅頭卻把女兒養(yǎng)得肥碩無比,驕縱任性,直到得知父親已到癌癥晚期后才真正開始懂事,只可惜為時已晚。郭又軍樂于每年都組織同學知青聚會,而這幫舊日老友的聚會活動也就只有在麻將桌上“爭議當年學校里誰偷看了試卷,爭議當年班上誰的肺活量最大并且把水漂打得最多……”④因為沉迷于麻將,他竟然將遠道而來的“我”晾在家里,知道“我”馬上要走甚至連“我”的上門事由都沒興趣打聽又急忙奔赴下一個麻將桌。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卻只是想辯解自己沒有“下眼藥”這個陳年往事。他沒有意識到,這個事情也許對他來說很重要,對“我”來說卻只是一件浪費時間且無法還原的事情。他非常喜歡介紹“朋友”,這些“朋友”不是學歷高就是經(jīng)歷豐富,再不濟也是兒女能考得好分數(shù),仿佛別人值得驕傲的事是他自己引以為豪的資本。他渴望能融于一大群人當中,卻總是讓別人不知如何反應是好,急著翻筆記本找笑話的舉動更是讓人覺得既幼稚又可笑。最后他不堪癌癥和經(jīng)濟的雙重折磨上吊自殺,其窩囊的人生、悲涼的結局令人唏噓不已。
然而,作者并沒有一味沉浸在對往事的回味中,在講故事的同時,他還時不時地從情節(jié)中跳將出來,進行睿智的思考和分析。《日夜書》延續(xù)了《馬橋詞典》和《山南水北》故事與思辨散文共存的風格,但相對后者來說又節(jié)制有度。作者這樣編排,一方面是因為他對散文和小說混搭這種文體創(chuàng)新情有獨鐘;另一方面是他認為作者的有意介入能更有利于故事的推進,便于帶出新的情節(jié):每章思辨散文中,作者都有意識地用小說里塑造的人物身上發(fā)生的事例說明,因此完全沒有與小說故事情節(jié)脫節(jié),但作者智慧的光芒又得以游離于故事之外,闡述了自己對“泄點”與“醉點”、“準精神病”、“死亡”與“回歸”、“器官”與“身體”以及“輪回”的觀點。作者用冷靜的目光打量著故事的發(fā)展,既扮演了敘事者,又充當了評論家。他不放任自己和讀者沉醉于敘事與閱讀的快感中,文本的陌生化給閱讀造成了積極的障礙,使讀者在享受閱讀快感的同時也能夠讓思維活躍起來,與作者一同探索文本中潛在的深層次問題。
“我”——陶小布看似主要的敘述者,除了“參演”這部“生活大電影”之外,還同時作為敘事人及評論者存在。這個未滿16周歲便滿懷憂傷的少年,遇到了回城來接收指導另一批上山下鄉(xiāng)的同學的郭又軍,對遠方浪漫的暢想和學校生活的沉悶,促使陶小布隨著軍哥不辭辛苦,乘火車轉(zhuǎn)汽車再轉(zhuǎn)馬車,歷時兩天多到達白馬湖茶場——那個他曾經(jīng)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遠方”。然而生活條件的艱苦和體力勞動的繁重讓陶小布發(fā)現(xiàn)自己想象中的“遠方”和現(xiàn)實中的白馬湖完全不是一回事——與許多知青一樣:“我們也沒等到共產(chǎn)主義,同樣沒法印證場長有關吃飯不收飯票、餐餐有醬油、人人當?shù)刂?、家家有套鞋的美好預言。我們只是等來了日復一日的困乏,等來了腳上的傷口、眼里的紅絲、蚊蟲的狂咬、大清早令人心驚肉跳的哨音。”⑤只能在姚大甲的小提琴聲中“用各種幻想來給青春歲月鎮(zhèn)痛”。⑥
作為少年的他們,知青經(jīng)歷在他們的記憶中烙下的血印是如此深刻。的確,年紀輕輕的他們承受了太多的苦痛:為了五十張飯票,陶小布甚至啃了死人骨頭;一行人去山里買竹,差點被球形閃電劈死;為了吃頓“爛肉”,小安子不惜大晚上跋涉幾十里山路趕去喪家為死者化妝;“我”被派去看守雷區(qū)水家坡,要跟各種野物斗智斗勇,還得在風雨中與老天爺搏斗……然而這一切苦難,都沒有熄滅“我”們自我啟蒙,自求進步的信念。比如“我”就堅信生命中除了吃喝拉撒生孩子之外,肯定還有“更高的東西”,⑦然而當時“我”并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只得出了“人生就是一部對于當事人來說延時開播的電影”⑧的結論:“我”們看似在為自己的生活奮斗,貌似不明了遙遠蒼茫的未來,其實一切早已在冥冥中被安排好,就連我們偶爾出格的行為或不按劇本來的臺詞都已在預料之中?!拔摇眰冎皇窃谝徊讲降刈呦蚰且褜懞玫慕Y局——但那結局對于書中主要寫到的幾個知青來說,大多數(shù)是悲劇。
作者借助陶小布之口,更多的在書里集中展現(xiàn)了知青回城后的生活情況?;貞浽谶^去與現(xiàn)實之間交織行進,知青們曾有的下鄉(xiāng)經(jīng)歷和回城后遭遇到的困境在零散的記憶之間找到了契合。這記憶不單單是“我”的:“我獨自一人靠近上帝時(就像現(xiàn)在,在深夜的鍵盤前,在遠處有輪船低鳴之際)心中閃爍的更多是零散往事,是生活的諸多碎片和毛邊,不是某種嚴格的起承轉(zhuǎn)合?!雹岣衅渌S多知青的回憶:“本書寫作得助于小安子(安燕)的部分日記,還有聶泳培、陶東民、鎮(zhèn)波、小維等朋友的有關回憶,使書中的某些故事和人物得以虛構合成。”⑩然而無論是作者的還是“我”的或是其他人的記憶,都對知青們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影響,甚至波及到了他們的上一代和下一代。值得思索的是,回城后心靈的空虛和生活中的不適應,似乎比上山下鄉(xiāng)的苦難還要令人難以忍受。興許這也是為什么姚大甲、安燕、馬濤選擇離鄉(xiāng)背井在國外飄泊,馬楠為了“我”,為了笑月,為了家里所有人盡心盡力、吃力不討好,郭又軍等其他人沉迷于麻將或者是翻來覆去糾結那聊了無數(shù)遍的話題的原因——這都是他們逃避的方式,他們沒有等來那幻想中的“未來的好事”,倒是換來了蒼涼的結局。他們?nèi)曰钤谟洃浝?,而時代卻早已拋下他們大步前進。這一切正如張抗抗所說:“這一代人最終的艱難在于我們已不再是知青,卻無法擺脫那一過于陳舊和久遠的身份?!?
書中的所有人物都是真實存在的,只是經(jīng)過了作者筆下的夸張和整合后,顯得特別具有現(xiàn)實意義而足以成為典型代表人物。在作者看來:“好小說都是‘放血’之作。這個‘血’是指貨真價實的體驗,包括鮮活的形象,刻骨的記憶,直指人心的看破和逼問?!?而《日夜書》正是這樣的一本書,不但再次書寫了作者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寶庫——知青記憶,更是汲取日后的經(jīng)歷、體驗和感受,從反省、審視和批判的角度再現(xiàn)了這些知青回城后不盡如人意的生活。對于韓少功本人來說,《日夜書》可以算是一個“記憶升級版”的文本。
韓少功在接受《南都周刊》記者采訪時說:“這是我比較熟悉的同輩人。30年也許是一個足夠長的距離,便于我們把他們看得更清楚,既有近景又有遠景,既有正面也有側面,可以多角度地展示,包括展示他們隱秘的傷痛、深藏的夢想、難以解脫的宿命或者意想不到的變身?!?
《日夜書》之所以名為《日夜書》,除了點明這是一部關于30年時間流逝的書之外,“日”和“夜”就像一個社會的兩面,有“明”和“暗”之分;也如一個人的兩面,有“善”和“惡”之別。
書中的主要人物雖然都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一面,但亦存在著可愛的另一面:馬濤,雖然性格怪僻,和所有人都無法和睦相處,但“我”回憶起他時還是時常觸動內(nèi)心柔軟的角落,因為在“我”的父母都被收監(jiān)審查,所有人都避開“我”的時候,只有馬濤還時常鼓勵我,引領“我”走向求知的道路;郭又軍,雖日后沉迷麻將、待人處事婆婆媽媽,然而他心地很善良:因為被人偷了第四輛車后,他一氣之下偷了別人的單車,卻發(fā)現(xiàn)這是個女學生的車而把它送回原處導致被抓,幸好他曾經(jīng)把值班警察在街頭中風倒地的老母親送到醫(yī)院而得以從輕發(fā)落;馬楠,懦弱膽小、拙嘴笨舌,但一直在為別人著想,關鍵時刻總能挺身而出,一味地為親人付出、忍讓,導致自己的哥哥姐姐欺負她成了理所當然的習慣;賀亦民,雖然日后自學成才晉升為“技術魔怪”,可小偷出身的他言語行為都脫不了粗鄙,在對哥哥郭又軍乞求的幫助斷然拒絕建甌,又出于無法割舍的親情,在郭又軍被城管欺負時出手相助,致使城管死亡而鐺鋃入獄……
作者還突出了知青經(jīng)歷對人物性格造成的扭曲,真實的寫出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障礙,比如馬楠與“我”,馬濤與眾人,“我”與單位里的人,“我”與眾多農(nóng)友,農(nóng)民與知青等等,障礙可謂無所不在。曾經(jīng)共患難的好友在潮退之后的疏離中漸行漸遠,繼續(xù)各人或凄涼或奇遇或夾縫里偷生的人生軌跡,使我們成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令知青們成為了上山下鄉(xiāng)大潮退卻30年后最尷尬的一撥人之一。
王松曾在《羞談往事》提到:“我曾參加過兩種知青聚會。一種是大家激情澎湃,感慨萬千,又拿出當年的豪情一起喝酒,一起唱歌,直至淚流滿面抱頭痛哭。另一種則是興致勃勃地回憶當年的所作所為。當然,那些所作所為在今天看來大都十分可疑,有的甚至經(jīng)不起道德推敲。但無論干了什么事,甚至是什么缺德事,一個‘知青插隊’,就使這一切都變得情有可原了。在今天的公眾話語中,‘知青’,似乎已成為一種公認的理直氣壯的理由?!?作者在《日夜書》中也寫到了這些聚會,但他是理解他們的——他清楚他們的經(jīng)歷,也明白他們內(nèi)心中無法化解的矛盾和沖突,甚至帶點溫情和憐憫:“比較而言,啟蒙前輩也好,衛(wèi)國老兵也好,懷舊態(tài)度大多是單色調(diào),只有自豪,絕少悔恨,幾乎是雄赳赳的一心一意。但從白馬湖走出來的這一群要曖昧得多,三心二意得多。他們一口咬定自己只有悔恨,一不留神卻又偷偷自豪;或情不自禁地抖一抖自豪,稍加思索后卻又痛加悔恨?!?
在白馬湖那片貧瘠的土地上揮灑了青春的熱血,經(jīng)歷了心靈的礪煉,蹉跎了最美好的青春年華,為何不可以自豪,憑什么不能向晚輩炫耀?可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一切艱難,所面對的全部困境,不都是這萬惡的白馬湖帶來的嗎?生活是多么不公平,在吃苦受難的知青歲月,他們只能用幻想鎮(zhèn)痛;而在這怪光陸離的新時代里,他們更悲慘到用謊言來給自己鎮(zhèn)痛——落得如斯田地,是讓知青難以理解也難以釋懷的。對此張志忠一語見的:“對于更多的知青來說,下鄉(xiāng)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的階段,需要讀書的年代下鄉(xiāng),回到城市再重新就業(yè),學習生存的技藝,再和比自己年輕五六歲的同代人來競爭,他們明顯處于劣勢。他們的不如意,他們此后人生道路的扭曲都跟這段經(jīng)歷有關系?!?
他們在社會里無所適從,他們曾經(jīng)付出那么多,僥幸得以回城,卻再也找不到適合自己的位置,彼此之間也漸漸疏遠,卻困在這共同的記憶束縛中無法掙脫。知青們一次又一次的聚會,一個又一個的離開,都使他們惶恐不安,但又無力掙扎。的確,他們不應該忘記,也不可能忘記。然而在這記憶里舉步維艱,自怨自艾自戀自憐,不斷地向歷史索求討債,難道就能對他們的未來提供什么幫助嗎?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他們的未來又在哪里呢?
可以看出,作者在書寫這些人崎嶇的命運時,心中充滿了痛感。他不止一次在激蕩的思緒和紛飛的記憶中掙扎:“流星在頭上飛掠,我現(xiàn)在該往下寫嗎?星空在緩緩旋轉(zhuǎn),我現(xiàn)在該往下寫嗎?月光下的山那邊似乎就是世界邊緣,是滑出這個星球的最后一道坡線,我猶豫的筆尖該往哪里寫?”?作品中馬楠的秘密對于“我”而言是難以啟齒的,應該為之保守一生的,因為“人們肯定都希望往事干凈一些,溫暖一些,明亮一些”,?然而“我”卻選擇了披露——因為馬楠的痛苦,恰恰正是其他許多知青的隱痛,也許是不同的情況,但他們一樣因為這些疼痛而默默忍受心理上的痛苦,不敢揭開這道傷疤審視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只能任由自己在走不出的精神困境中日漸變形、變態(tài)甚至變成“準精神病”,一而再再而三的舉辦聚會,在凋零的日子里用抱怨來溫暖彼此,用謊言給自己鎮(zhèn)痛。
韓少功坦言:“我贊成記住歷史的苦難,但一個問號打給社會的時候,另一個問號也許需要打給我們自己。在這部小說里,我對同輩人有同情,有贊美,但也有反省和批評,包括寫了一些可能讓我們難堪的東西?!?記憶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悄然變形,人類大腦中的記憶機制也傾向于去記住相對來說更加美好的事物,然而這代知青卻飽受“知青后遺癥”的折磨,對白馬湖的記憶是他們自我安慰的妙方良藥,更是把他們引向痛苦深淵的罪魁禍首,無論是普通工人,還是知識分子,或是官員、個體戶……他們都無法擺脫知青經(jīng)驗給他們的日后生活帶來的尷尬體驗。
閻連科曾經(jīng)指出:“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小說都不是關于這個時代的”,并且列舉了許多作品說明這些代表作脫離中國當下現(xiàn)實和經(jīng)驗,只關注過去,而沒有著力于當代豐富、復雜、怪誕的生活現(xiàn)實,沒有體現(xiàn)出作家和當代現(xiàn)實的對應關系與精神,其中包括了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也許是作為一種回應,《日夜書》比起以前的《馬橋詞典》和《山南水北》來說,韓少功更注重于描寫知青在八九十年代以至新世紀以后的生活情境,用文學自身回歸對現(xiàn)實的“關懷”,對當下曾經(jīng)當過知青,體驗過知青苦難生活的一群人進行了反思、審視性的切實書寫。這樣的一部知青精神史,使我們不得不正視這群人真實的存在和所處的困境,更能督促這些“后知青”工人、知識分子、個體戶、官員等等所有曾經(jīng)或者正在被“知青后遺癥”折磨的知青們認清歷史,反省自我,回歸到正常的生活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