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家明
《 小 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是現(xiàn)代著名漫畫家丁午先生——一個父親在一個特殊的年代,寫、畫給女兒的家書,2013 年3月由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
在翻閱它的時候,隨著頁面的翻動,會有一種感動和感嘆從心底發(fā)出,這真是一本可遇不可求的書,一本獨一無二的書。
2011 年8 月丁午先生去世后,他的家屬在整理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這些1969 年5 月至1972 年8 月間,他被下放河南黃湖干校時寫給留在北京的女兒小艾的信,共約61 封,277 面。1969 年小艾八歲,認不了多少字,作為漫畫家,他的信主要是畫出來的。
據(jù)說丁午生前一直在找這些信,以為丟失了?,F(xiàn)在,翻看著這些年代久遠、紙張泛黃的信,我想每一個人的心都會被深深震撼。這是特別年代特別生活最如實的記錄,是特別年代特別情感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露。它是歷史,是人心的歷史,也是社會的歷史,是活靈活現(xiàn)的中國一隅的生活史。沒有什么文字和圖像能比這些寫畫給年幼女兒的信件更能讓今天的人們身臨其境般地感知那個難以理解的年代了,因為這不是為任何別人而寫畫,而是以一顆慈父之心,極力想讓八歲女兒看懂的寫畫,下筆之時,絕沒有出版流布的念頭,唯此,它才真實,才生動易懂,才有了獨一無二的品格。我懷著敬重的心情編輯這部書稿,希望能不負它從時代碾壓的夾縫中幸存下來的那份真誠。
這些信幾乎都是以“親愛的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開頭的,有時候還會出現(xiàn)“爸爸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想你了”這樣足有十個“太”的句子。丁午對女兒的無比依戀和感情的饑渴躍然紙上。從北京探親回到黃湖,他會在信中重新回味與女兒相處的一個個細節(jié):捉迷藏、逛動物園、吃奶油炸糕、打撲克、睡覺前的親吻……晚上值班看麻,他好像在月牙上看到了女兒,想象自己和女兒在看同一個月亮;他做木匠時兩只手都被電鋸割傷了,想象自己弓著腰,女兒幫他洗臉;女兒回信說她長高了,梳了小辮,他就畫了一張自己和長高女兒的合影;有一天,女兒寄來照片,“爸爸把小艾的照片看了許多次,收到信封里,又拿出來,又收到信封里,又再拿出來……后來燈滅了(我們這里每天11 點鐘滅燈,跟北京不一樣),爸爸還是想看,就劃了一根火柴看小艾,一根滅了,就又劃一根……”這封信中的畫,是爸爸坐在床上蓋著被子點著火柴看女兒照片,臉上流著淚。下一封信,他畫了女兒從襁褓開始成長的過程,甚至想象未來女兒大了、自己老了的模樣。由于和女兒分離,畫家的想象力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這也許正符合了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杰作往往在苦難中誕生。
給女兒信中最多的內(nèi)容,是向女兒描繪自己在干校的勞動和生活,比如怎樣養(yǎng)豬、怎樣趕牛、怎樣插秧、怎樣收割、怎樣燒磚,怎樣蓋房、怎樣做木匠;業(yè)余生活則捉蛇、釣魚、養(yǎng)鳥、遛狗、殺豬、宰鵝、下棋、打乒乓、游泳、演樣板戲、畫墻報,還有生病、受傷、交友……農(nóng)林牧漁,衣食住行,可謂壓縮版中國社會特別是五七干校生活全景,有鮮明的時代印記。由于女兒年幼,這些場景的描繪不免努力強調(diào)它們有趣和苦中作樂的一面。但干校勞動生活的辛苦和荒唐、知識分子被改造的陰影以及情感上的傷害(這也是他那么依戀女兒的原因)是無法掩飾的。或者說,正因為作者極力想把干校生活詩意化、趣味化,反而使這些信中保存的時代信息更加令人傷心??嘀凶鳂罚紫仁强?,這種殘暴的苦,強加到無數(shù)善良的知識分子身上,鑄成國家的巨大悲哀。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幸存的信件就有了更為獨特的價值。
丁午生于1931 年,貴州遵義人,原名蹇人斌。父親蹇先器畢業(yè)于日本千葉醫(yī)科大學,曾任國立北平大學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院長,抗戰(zhàn)中任國立西北聯(lián)大醫(yī)學院院長,是中國皮膚性病學科的奠基人之一;母親根津壽枝子(日)。丁午1952 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shù)學院,任《中國青年報》美術(shù)編輯,1979 年調(diào)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曾參與創(chuàng)辦并主編《兒童漫畫》和《漫畫大王》月刊,創(chuàng)作長篇連環(huán)漫畫《熊貓小胖》《小刺猬》等,最早引進日本漫畫《機器貓》《櫻桃小丸子》(“機器貓”的中譯名就是他取的)。他對當代中國兒童漫畫影響很大,“80”后的許多讀者都是在他的漫畫伴隨下長大的,他們親切地稱他為“漫畫大王”。他在《丁午漫畫日記》的序言中說:“念初中時,我就開始畫漫畫日記了……這么多年了,畫了一本又一本,摞起來不下百本”;“如此執(zhí)拗是為了什么?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有感而作。不用鉛筆起稿,更用不著橡皮,隨著心的驅(qū)使,黑墨水順著鋼筆尖汩汩流淌出來……”這句話,道出了他漫畫創(chuàng)作的真諦,也適用于寫畫給女兒的信。寫到這里,忽然想起,我最后見他時,曾談到把他的作品整理出版的事情,他當時嘆了口氣說:“年代久遠,又搬來搬去,許多都散失了?!比缃?,他的在天之靈如果知道這些信找到了,出版了,一定會十分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