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xué)之順臣與清官

張鳴

清朝的規(guī)矩，凡是進過翰林，官又做的足夠大，或者做過大學(xué)士的主兒，才有資格得一個“文”字，但文正之謚，一般不輕易授人，有清一朝，臣子死后被謚為文正的，只有八個，湯斌是第一個，拔了頭籌。別的謚號，都是輔政大臣們議了，提交給皇帝，讓皇帝定奪，唯有文正，臣子不能插嘴，全由皇帝自己定。湯斌死后得了文正之謚，但活著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死后這么榮光，經(jīng)常受擠兌，皇帝也冷言冷語，說他言行不一。

湯斌是個理學(xué)家，清初大儒孫奇逢的弟子。明清兩朝，盛產(chǎn)理學(xué)家，但明朝的理學(xué)家多異端，一步就從“理”邁到了“心”，喜歡著書立說，奢談心性，大放厥詞。但是，清朝的理學(xué)家每每恪守家法，老實守著朱熹的本分。不看文字看表現(xiàn)，如果為官，往往是清官，清的刻苦，清的煎熬。湯斌，就這樣一個理學(xué)名臣。自打他經(jīng)康熙開的特科，博學(xué)宏詞科入仕以來，為官做宦，除了官俸之外，一介不取，即使過生日，也不受賀禮，弟子門生，一張紙就了事。走馬上任，不過騎頭蹇驢，一個從人，布衣破袍，無論怎么看，都不像一個官兒。在江寧巡撫任上，全家布衣，夫人乘坐的轎子，里面的襯墊，棉絮都露了出來，也不換新的，看得蘇州百姓，好是感動。自家飲食，每日青菜豆腐，得了個外號，叫豆腐湯。一日發(fā)現(xiàn)家里居然買了只雞，很是震怒，一打聽原來是兒子讓買的，馬上把兒子找來，罵兒子說，你以為蘇州的雞，跟家鄉(xiāng)河南一樣便宜嗎？要想吃雞，回家鄉(xiāng)去。隨即讓兒子跪著背誦朱子家訓(xùn)，并聲言，沒有士子咬得菜根不能做之事。沒舍得打兒子，打了兒子仆人一頓，即將他趕回了老家吃便宜雞去了。離任的時候，行李里面只多了一部二十一史，說是蘇州的書比較便宜，所以才買的。進京做官，最后的位置是工部尚書，但死的時候衣衫襤褸，挺在木板床上，余財只有八兩銀子。還是靠同僚的接濟，才能安葬。此公不僅虐待自己的膚發(fā)和口腹，而且虐待自己的精神，他不看小說戲劇，做地方官，也不許百姓隨便演戲，嚴(yán)禁刻印小說，江南地方，有好些淫祠，比如五通神廟，固然于典無征，但老百姓喜歡，開廟會，唱戲胡鬧。湯清官來了，也一并禁毀，偏不讓老百姓窮歡樂。婦女喜歡去佛寺燒香，也是江南的一項風(fēng)俗，也是女人們的一種消遣，對此，許多無賴有許多說法，說是進廟燒香的婦女，是跟和尚私通去了。這樣的事，說一個沒有倒也未必，但畢竟不是普遍現(xiàn)象。湯清官來，也禁。害的江南女子，求神禮佛，只能在家里供尊菩薩。平白地倒是繁榮了佛像佛龕的制造業(yè)。

明清兩朝，實行官員低俸制，即使一品大員，除了一些祿米之外，每年官俸不過180兩。如果真的就靠這點工資過活，大概也就是只能青菜豆腐打發(fā)日子，比之寒門小戶，好不了多少。但是，有權(quán)力，就會有金錢，政務(wù)操作，銀錢過手，怎么可能沒有漏下來的？俗語道，千里做官為的吃穿。讀書人也是人，做官哪有不圖榮華富貴的？追根溯源，孔門之徒，原不自薄自刻，禁欲自為?？鬃幼约海巢粎捑挷粎捈?xì)，出門有車。這樣做的，其實是墨家。但后世儒墨合流，儒釋道合流，一些理想主義的儒者，才做起了苦行僧。明朝有海瑞，清朝則不止一個海瑞，湯斌、于成龍、趙申喬、施綸等，排了一溜。

不是清朝人對苦行有偏好，清朝出現(xiàn)這么多自刻的清官，從一個方面講，是因為入關(guān)的滿人統(tǒng)治者，的確具有一點理學(xué)的味道。如果說明朝皇帝尊崇理學(xué)，不過是個幌子，并不當(dāng)真，那么清朝皇帝多少是有點當(dāng)真的。至少，他們是真心希望臣子們當(dāng)真的。從白山黑水下來的滿人，入關(guān)之前，自己生活就很簡樸，沈陽的清宮，看起來，就像是個比較大的財主的院子，里面居然菜窖，碾子，一應(yīng)具備。皇妃的宮里，還有育兒的搖車。歷朝歷代，沒有哪個朝代禁止官員嫖妓的，但是清朝禁止，與此同時，官員如果生活簡樸，在清朝初年，也是受到鼓勵的。剛才列舉的一溜清官，都出在順治和康熙朝，多少也反映了皇帝的偏好。從另一個方面講，明朝的臣子，言論基本上沒有太多的限制，連“問孔”“刺孟”的李贄，也沒受到特別嚴(yán)厲的追究。要想成名，做不了大官，可以如曹丕說的那樣“著篇籍”，但是，清朝的文字獄，苛政猛于虎，士大夫即使特別有寫作的愛好，也得三緘其口。那些對名聲有特別偏好的人，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自我表現(xiàn)。做自薄自刻的清官，就是表現(xiàn)的一種。只是湯斌的行為，雖然很像海瑞，但海瑞可以抬著棺材上書罵皇帝，湯斌卻不敢?？滴醭詈γ竦谋渍?，就是滿人圈地，從未見清官湯斌，對此說過一句話。這樣的清官，其實只是順臣，鄉(xiāng)愿。

但是，絕大多數(shù)官員，對眼前的享受，顯然比身后之名要看重得多。所以，像湯斌這樣的清官，即使他不像于成龍、趙申喬那樣總是彈劾別的官員，他的存在，在別的貪圖享受的官員看來，也是一種威脅。你成天布衣，我們怎么好穿裘皮？你成天青菜豆腐，我們怎么好山珍海味？所以，終湯斌一身，總是有人說他假道學(xué)，玩了命地擠對他，害得原本喜歡他的皇帝，也把不穩(wěn)舵了，搞不準(zhǔn)這老先生的苦行，到底是真還是假。實際上，這位看上去像勞模似的湯斌是在憂懼交加中死去的。

還好，坐龍椅坐久了，清朝皇帝慢慢想通了。自己享受，也漸漸讓臣子也享受。自己虐待自己的清官，慢慢也就沒有了。后來的理學(xué)家雖然還是挺正經(jīng)的，但只吃青菜豆腐的事，也就算了，陋規(guī)收入雖然未必拿，但養(yǎng)廉銀是肯要的。所以，到了曾文正公這里，豪宅也住了，駿馬也騎了，只是相對于別的官員，稍微簡樸一點而已。這點簡樸，也僅限于自己而已，自家的老九揮金如土，也隨他去了。

責(zé)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