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海
沙孟海,書法家、篆刻家、史論家、教育家,歷任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常務委員、浙江省博物館名譽館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西泠印社社長、西泠書畫院院長、浙江考古學會名譽會長等職。
沙孟海、阮性山合作的《墨梅圖》扇面
凡有大境界者,多經(jīng)大浩劫,沙孟海也不例外。
沙孟海原名沙文若,1900年出生于浙江鄞縣。不是每個書學門下都能有幸出身王謝堂前,沙孟海有四個兄弟,他的父親要供他這個長子讀書已經(jīng)相當艱難,所以“五四”運動后,出于長兄對兄弟輟學的強烈負疚感,他一從寧波第四師范學校畢業(yè),就立刻給自己找了一份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到浙江富商蔡芹蓀家“坐館”,教蔡家子女課讀,然后把兄弟們一個個接到外地讀書。先是二弟文求,后是三弟文漢,再是四弟文威。至1926年,除了年歲尚幼的五弟沙文度,其余三個兄弟都已出外讀書。
蔡芹蓀與寧波名士馮君木是好朋友,而馮君木的侄子馮定又與沙孟海是同學,因此沙孟海能不時地向馮君木求教。與此同時,寧波另一位名士陳屺懷也對沙孟海的人品文采分外賞識,對他多有栽培。一面做“家教”,一面刻苦求學,這個階段的沙孟海在書法、國學等方面都打下了扎實的基礎。尤其是書法,他先學王羲之,后又學元人倪瓚、明人黃石齋,清人沈寐雯,終于自出機杼,別有法度,20歲就已在浙東頗負文名,與吳公阜、葛旸、朱鼎煦等名流多有交游。
1987年4月,沙孟海為北京人民大會堂創(chuàng)作巨幅書法。
馮君木后來移居上海,主持錢業(yè)公會辦的錢莊中學,這個學校重古文和書法,于是聘請沙孟海來校任教。
通過馮先生的介紹,年輕的沙孟海得以結(jié)識康有為、吳昌碩、章太炎、章士釗、馬一浮、沈尹默、徐悲鴻這樣的文化界大腕。特別是吳昌碩,對他頗為青睞,為他作詩題字,大加贊揚。他卻并未因此而自滿自得,治學愈發(fā)勤奮。1928年沙孟海發(fā)表了《近三百年的書學》《印學概論》,被公認為書法、制印領域的扛鼎之作,自此名聲大噪。當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名人尺牘》曾收錄過他的一封信,一年以后他更是被中山大學聘為教授。此時,沙孟海不過三十,學歷不過中師。
沙孟海行書立軸 45×47cm
成名甚早的沙孟海并沒有停下求藝的腳步,把“言必談創(chuàng)新、行為求突破”這些功夫用在扎扎實實的學習和融合上,七十年筆耕不輟、勤思不怠,最終化古融今,形成了自己的獨特書風。由于深受康有為、吳昌碩的影響,沙孟海的書法代表了北碑雄強一路,無論篆隸楷草,皆可圈可點,其中尤以草書最佳。他的擘窠榜書海內(nèi)無匹,世人譽其“真力彌滿,吐氣如虹,海內(nèi)榜書,沙翁第一”。他的書法氣勢宏大,點畫精到,富有現(xiàn)代感,以氣勝,且字越大越壯觀,非胸有浩然之氣不能致。而他的篆刻,因年少時有幸得到吳昌碩、趙叔孺的教導,在趙叔孺“為圓朱文,為列國璽”的印風影響下,他對圓朱文印及列國璽有著多年的潛心研究,且能師承有法,并廣泛涉獵陳秋堂、趙之謙、吳讓之的治印風格,終得其理。篆刻大師吳昌碩評價其印“虛和秀整,饒有書卷清氣。蕙風絕賞會之,謂神似陳秋堂,信然”。
沙孟海書札手稿 1990年
沙氏一門忠烈。沙孟海的四個弟弟和三弟媳陳修良都是早年參加革命的老共產(chǎn)黨員。1927年,沙孟海的三弟沙文漢在家鄉(xiāng)領導農(nóng)民運動被通緝,家里的舊宅被搗毀;四弟沙文威避居他鄉(xiāng);五弟沙文度是共青團員,也被當?shù)氐刂骱兰澖壖?,勒索銀洋300元。沙孟海只得借債,救出五弟,并將全家老少接到上海,在閘北賃屋避禍,一大家人的生活清苦無著。在這樣的情況下,經(jīng)正在浙江省教育廳供職的陳屺懷舉薦,沙孟海成為當時教育廳廳長朱家驊的私人秘書,從此他開始了長達二十余年的從政生涯。
隨著抗日槍聲的響起,武漢會戰(zhàn)后,日本軍部派一名叫川本芳太郎的大佐專赴北平,敦促吳佩孚出山。川本深諳勸進之道,他拜了吳佩孚為師,過從甚密,還暗中操縱,讓全國各地發(fā)送“擁吳出山”、“挽救大局”的電報,營造出一派“安石(謝安)不出,如蒼生何”的氛圍。
為穩(wěn)控局勢,已升任國民黨政府教育部部長的朱家驊為蔣介石獻計,由他以中央委員會秘書長的名義給吳佩孚發(fā)一封電報,曉以大義,阻止他出山。在得到蔣介石的首肯后,起草電文的任務就落到了沙孟海身上。沙孟海當然知道朱家驊交給他的任務有多重要,很少喝茶的他,在那天晚上卻沏了濃濃的一杯,凝筆靜思,一篇五百余字的四六駢文一揮而就。文章莊嚴地闡明了“春秋大義”,敦促吳佩孚務必以民族為重,不要“一失足而成千古恨”。朱家驊對這篇“命題作文”滿意至極,當即令人將之急送吳佩孚的老友張芳巖。此時,吳佩孚正在就“出山”一事與川本商定程序,隨從將他請進密室,將朱家驊的電文遞交給他,一讀之下,這位戎馬一生的百戰(zhàn)名將如遭電擊。于是,當川本告知他東京方面要確定就職典禮的日期時,吳佩孚一口咬定,要讓他就職,必須有一個條件:成立一支由吳直接指揮的30萬人軍隊,日軍撤出華北。川本沒想到關鍵時刻吳佩孚突然反口,急得要剖腹自殺,但吳大將軍也不是被嚇大的,沒等他拔刀,就直接甩開袖子走人了,讓這場差點親者痛、仇者快的悲劇及時落下了帷幕。
1938年底,汪精衛(wèi)公開投敵,朱家驊及時得悉汪精衛(wèi)派特務拉攏吳佩孚下水的情報,又讓沙孟海起草了第二封致吳佩孚的電文。不久,朱家驊就收到了吳佩孚通過張芳巖交北平地下人員拍回的電報,言詞懇切:“仆雖武人,亦知大義,此心安如泰山?!北砻髁怂诖笫谴蠓巧系牧?。雖然根本原因是吳佩孚始終不曾丟下民族大義,但沙孟海的兩封電文還是如催化劑一般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蔣介石故居的報本堂兩側(cè)有一副引人矚目的柱對,上聯(lián)曰:“報本尊親是謂至德要道”,下聯(lián)曰:“光前裕后所望孝子順孫”。這副楹聯(lián)正是沙孟海所作。
沙孟海草書《知足常樂》 32×67cm
上圖:1986年,沙孟海(中)與子沙更世(左一)在他們的父子書畫展上。
中圖:1987年,沙孟海與日本書法家青山杉雨(前排右坐者)在紹興中日蘭亭書會“曲水流觴”活動中。
下圖:西泠印社大會情景。前排右一為沙孟海。
內(nèi)戰(zhàn)時期,蔣介石設立了一個侍從室,召集了一批文人,為他捉刀代筆。陳布雷是他的政治秘書,負責起草文稿、函電、命令之類,但還有許多如挽聯(lián)等紅白喜事所需之應酬文字,也得有人代筆。陳布雷看中沙孟海,就從朱家驊手里把他挖了過來。沙孟海從此成為了蔣介石的“文學侍臣”,與蔣介石的淵源也由此開始。
蔣介石知道沙孟海擅長金石,對譜牒之學也很有研究,特地請他重修《武嶺蔣氏宗譜》。“文學侍臣”屬于清貴之職,沙孟海有大把時間可以鉆研書法、篆刻,旁及文字、考古、古代史。1948年12月,這次歷時兩年有余的修譜終于完成了。當時,掛名的大總裁是國民黨元老、書法家吳敬恒,總編纂是陳布雷,沙孟海只列四個編纂者之一,但實際做文字工作的主要是沙孟海。所以新譜定稿時,蔣介石在司職名單中親筆加上了“特聘武進吳敬恒先生為總裁,主其事,慈溪陳君布雷、鄞縣沙君文若為編纂,襄其成?!?/p>
進譜之日,蔣家宗祠熱鬧異常,大擺酒席,吳敬恒、沙孟海等人被邀上座。蔣介石想為故居的報本堂增添匾額,于是請吳敬恒題寫堂額,請沙孟海設計一副堂前楹聯(lián)。
沙孟海行書詩句 65×33cm
經(jīng)歷了次子沙茂世入法院受審,蔣介石“文膽”陳布雷因絕望而自殺等事件后,沙孟海擔心蔣介石會將自己裹挾到臺灣,1949年初,他轉(zhuǎn)移到上海,由時任中共中央上海局宣傳部部長的三弟沙文漢安頓好了住處。但因為放心不下還在寧波的妻孥,他又奔赴寧波看望家人,結(jié)果在新居沒住上幾天,就被因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失敗而第三次下野回鄉(xiāng)的蔣介石知道了消息,把他接到了奉化。由于原先編纂的宗譜體積太大,已有去意的蔣介石要求沙孟海再編一本簡譜,只收載他直系的一支,以便于攜帶翻看。蔣介石還要探問他家鄉(xiāng)先賢的遺跡及一些地方掌故,并要沙陪同參觀寧波天一閣?!叭ヒ狻币讯ǖ纳趁虾E率Y介石把他留在身邊,委他職務,就借口先到上海中央研究院搜集史料,離開了溪口,到上海進行寫作。同年4月,蔣介石匆促離鄉(xiāng),蔣氏小譜只在中華書局排印了幾頁樣本,即不了了之,沙孟海與蔣介石的關系也就此畫上了句號。
由于書法名聲赫奕,新中國誕生后,浙江省的名勝古跡很多均請沙孟海揮毫潑墨。杭州靈隱寺的“大雄寶殿”四個擘窠大字,就是1953年寺廟修葺時,他將四支大斗筆捆在一起寫成的。然而1957年,他的三弟、時任浙江省省長的沙文漢被打成“右派”,作為兄長,沙孟海題寫的匾額也不能繼續(xù)掛下去了。一個“旗幟鮮明”的決定很快被提出:把“沙文若”三個字從匾額上抹去!于是,在“整修內(nèi)部,暫停參觀”之后,萬千游人面對的已是一塊沒有題款的“大雄寶殿”匾。
左圖:沙孟海在其撰文的《西泠印社八十五周年碑記》揭幕式上。
中圖:沙孟海在西泠社員合作的書畫上題詞。
右圖:沙孟海正揮毫創(chuàng)作書法。
1970年,柬埔寨國家元首西哈努克親王在周恩來陪同下訪問杭州,游湖、看戲之后,西哈努克還想到靈隱寺進香。作為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這個要求原本無可厚非,但對當?shù)卣詤s有些難辦。因為早在1966年6月,靈隱寺的菩薩就成為了紅衛(wèi)兵攻擊的目標,當時周恩來以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的名義給浙江省委發(fā)了電報,指示“暫將靈隱寺封閉,留待運動后期處理”。到這時,靈隱寺仍處在繼續(xù)封閉之中。但西哈努克的要求又不便拒絕,周恩來幾經(jīng)權(quán)衡,決定開放靈隱寺,讓西哈努克入廟進香。
西哈努克如愿以償,在進入大殿前他盯著“大雄寶殿”四個字,問陪同的一位中方官員:“這幾個字是誰寫的?為什么沒有題款?”這下子可難壞了這位中方官員,他知道西哈努克有著不錯的漢學功底,惴惴不安地告訴親王:“這字是古代傳下來的,已經(jīng)不知是何人書寫的了?!敝芏鱽碜匀恢肋@塊匾額的書寫者是沙孟海,事后他找來了當時的浙江省革委會負責人:“沙文漢是沙文漢,沙文若是沙文若嘛!怎么能夠因為沙文漢是右派,連沙文若的名字也抹去呢?不能搞株連。”
周恩來的話得到了貫徹,浙江省的負責人很快就派人找到了沙孟海,讓他趕緊補一個名字。按理說,對在“文革”里已經(jīng)淪落為被打倒對象的沙孟海來說,這是難得的表現(xiàn)機會,可他偏不——重寫可以,補寫名字沒門。由于任務緊迫,負責人只好東挪西湊,請另外一個人拼了“沙文若”三個字上去,卻太不協(xié)調(diào),與原字相距千里。
身陷困境而本色不改,此真文人風骨也。
1992年10月,沙孟海長眠于西子湖畔,走完了92年坎坷不斷、求索不斷的人生歷程。從鄉(xiāng)村儒醫(yī)之子到海內(nèi)榜文第一的書學巨匠,他的一生于波折中見大堅守,于困苦中見大堅毅,于文雅中見大質(zhì)樸。當夕陽西下,抖落一地浮華,其人、其藝,已滿是大自然。
沙孟海行書五言詩立軸 67×44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