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坤

成為皇帝的女人，是一件艱難而又充滿風險的事情。這種艱難并非是要付出很大努力，而是完全沒有努力的空間。你能做的，只有等待并且被一次又一次挑選。

著名的“木匠皇帝”明熹宗朱由校大婚，下詔全國選送貌美、聰明的13歲到16歲的女孩，由其父母送到北京接受挑選。那年正月，5000名佳麗齊集北京，內(nèi)監(jiān)先替皇帝把偏高、偏矮、偏胖、偏瘦的淘汰掉。第二天再看面相，耳、目、口、鼻、發(fā)、膚、領、肩、背等處有一處不合法相者，就要被淘汰。還要讓她們自報籍貫、年齡、姓名，聽其聲音，稍微偏男性化或底氣不足、聲音不夠清亮、口吃者都會被淘汰。第三天內(nèi)監(jiān)再量女子的手足，看她們走路的姿勢和風度，手腕稍短、腳趾稍粗、舉止稍輕浮者繼續(xù)被淘汰。最后只有千人入選?；实蹖⑺齻冋偃雽m中，由老宮女檢查她們的胸、腋、皮膚—這次能留下的只有300人。

這300人將在宮中住一個月，以觀察她們的性情、言行，了解她們的品行、智商。最后只有50人入選，這50人才能正式成為皇帝的女人。

清代選秀女雖沒有這么夸張，但也稱得上興師動眾。

順治十年（1653年），清世祖福臨頒下諭旨：“選立皇后，作范中宮，敬稽典禮，應于內(nèi)滿洲官員女子，在外蒙古貝勒以下、大臣以上女子中，敬慎選擇?！钡诙?，順治皇帝選擇了蒙古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之女、孝莊皇太后的侄女博爾濟吉特氏為皇后，這也拉開了清朝持續(xù)250余年的宮廷選秀大幕。

清朝選秀女與以往朝代有所不同，其目的并非只為皇帝一人服務。據(jù)清人吳振棫記載，選秀女“或備內(nèi)廷主位，或為皇子皇孫拴婚，或為親郡王及親郡王之子指婚”。也就是說，清代選秀女還兼有為皇室近屬宗親選擇佳偶的目的，因此，順治以后的歷代皇帝對此都高度重視，這也成了國家重典?？滴踔燎∧觊g，清朝的選秀女制度逐漸完備。

清代旗人分為滿洲、蒙古、漢軍三種，各自又分八個旗。這些人都屬于“正身旗人”。

正身旗人出身的女子一到13歲，家里人就要向本旗本佐領“報選”。清代有要求，凡是符合選秀要求的正身旗人女子，若是沒有參加過選秀是不許嫁人的，一旦沒經(jīng)選秀就嫁人，會以重罪論處?！皥筮x”之后就等著正式選秀。選秀理論上每三年進行一次，但也不是要整三年就進行一次。遭遇帝、后的喪事或有其他事故，都可能延后、改期乃至取消選秀。這個決定權由皇帝本人掌握（當皇帝幼小的時候決定權則在太后等人手中）。

理論上，正身旗人家的適齡女子都要參加八旗正身的選秀。不過，隨著旗人數(shù)量增多、清廷統(tǒng)治范圍擴大，選秀女的要求便逐漸增加。從嘉慶十二年（1807年）開始，父親是八旗護軍、領催以上身份的適齡女子才能參加選秀。

《清史稿》載：“每三歲選八旗秀女，戶部主之；每歲選內(nèi)務府屬旗秀女，內(nèi)務府主之。秀女入宮，妃、嬪、貴人惟上命。選宮女子（指從內(nèi)務府包衣三旗中選宮女），貴人以上，得選世家女；貴人以下，但選拜唐阿（滿語，清各衙門管事而無品級的下層小吏）以下女。宮女子侍上，自答應、常在漸進至妃、嬪，后妃諸姑、姊妹不赴選?！边@明確記錄了清一代選秀女和宮女的時間、范圍、等級、家世、裁決權和豁免權。

秀女在清代是一種通稱，不同出身的秀女在選秀女過程中和被選中后的待遇上千差萬別。內(nèi)務府包衣三旗原為清朝皇室的奴隸，其秀女每年挑選一次，由內(nèi)務府負責，主要承擔宮廷雜役，地位較低下。內(nèi)務府秀女如被皇帝臨幸，只可獲封“官女子”或“答應”位分，有個別可逐漸升至妃嬪。到了清后期，包衣三旗選宮女不再使用“秀女”稱呼，徑直稱為“引見包衣三旗使女”。所以，一般清朝選秀女即指八旗選秀女。

為了保證選秀女的覆蓋范圍和效果，確保適齡八旗優(yōu)秀女孩不被遺漏，清朝明文規(guī)定備選秀女是旗人的義務和特權，嚴格審查旗屬和年齡，決不允許冒充與逃避。乾隆五年（1740年）進一步規(guī)定：如果旗人女子在規(guī)定的年限之內(nèi)因種種原因沒有參加閱選，下屆仍要參加閱選。沒有經(jīng)過閱選的旗人女子，即使到了20多歲也不準私自聘嫁，如有違例，其所在旗都統(tǒng)要進行查參，予以懲治。只有在外任文職同知（正五品）以下、任武職游擊（從三品）以下官員之女，因路途遙遠，選送不便，不用參加。還有皇室貴胄血統(tǒng)者，如皇太后、皇后、妃嬪之親兄弟姐妹之女、宗室與覺羅之女，以及皇帝奶媽親生之女，可以不參加選秀女。到了晚清，朝廷被迫將秀女的年齡放寬到11到20歲，這是八旗衰落，尤其是選秀女不得人心的直接結(jié)果。

據(jù)清人吳振棫《養(yǎng)吉齋叢錄》記載，嘉慶、道光年間的秀女選拔有著繁縟的儀式和過程。挑選八旗秀女時，每天選兩旗，以人數(shù)多寡搭配均勻，不按旗分地位排序。挑選的前一天，該旗參領、領催等先排車，如挑正黃、鑲黃兩旗，則正黃之滿、蒙、漢分三處，每一處按年歲冊分先后排定，然后車始行。首先是正黃之滿洲，繼而蒙古、漢軍，接著是鑲黃之滿、蒙、漢，貫魚銜尾而進。每輛車前面掛著兩盞燈，上有“某旗某佐領某某人之女”的標志。傍晚日落時分發(fā)車，入夜后至地安門，到神武門外等候開門，然后依次下車而入。所乘騾車由神武門夾道出東華門，由崇文門大街直至北街市，再繞道地安門而至神武門，這時已到第二天中午了。選完的秀女再依次登車而出，各歸其家，雖千百輛車卻井然有序，俗稱“排車”。

再來看看秀女入宮以后的情景。秀女們由神武門至順貞門外恭候，有戶部司官沿途維持秩序。這些佳麗每五人分成一班，由太監(jiān)引入御花園、靜怡軒或體元殿等處，不許說話、不用下跪，等候接受皇帝或皇太后選閱—電視劇里那些斗心機、試心理素質(zhì)的事情，完全不存在。她們之中得上意者留名牌，謂之“留牌子”，定期復看，不留者謂之“撂牌子”。其牌子書某官某人之女，某旗滿洲人（蒙古、漢軍則書蒙古、漢軍）。經(jīng)過“復看”（相當于“復試”）后被選中的秀女，一部分留于宮中，隨侍皇帝，成為后妃候選人，另一部分由皇帝賜予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被選中為后妃人選的秀女還要經(jīng)過多次的“引閱”、“復看”，經(jīng)過“記名”，最終選出幾位“留宮住宿”，其余都“撂牌子”。

入選秀女，凡獲得皇帝封號者，至死不得出宮另嫁。被選定為皇后的秀女將與皇帝舉行大婚，由大清門、午門入宮，至坤寧宮完婚。由大清門入宮的皇后具有更加耀眼的光環(huán)。有清一代，只有四位皇后由大清門入主后宮，分別是順治帝的兩位博爾濟吉特氏皇后、康熙的皇后赫舍里氏和同治的皇后阿魯特氏。

需要額外提到的是，咸豐皇帝時曾經(jīng)選過幾個漢族小腳秀女—牡丹春、杏花春、武林春和海棠春，人稱“四春娘娘”。慈禧太后在咸豐元年（1851年）以秀女的身份入宮，受封為懿貴人，四年后晉封懿嬪，又過了兩年因生下皇子載淳進位為懿妃，后封為懿貴妃。咸豐帝駕崩后，她聯(lián)合恭親王奕發(fā)動辛酉政變，開始了垂簾聽政的政治生涯。

盡管慈禧的成長經(jīng)歷一帆風順，但實際上，清代大多數(shù)秀女默默無聞，沒有自由，沒有樂趣，命運悲慘。她們只能在“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的巨大壓力下，過著“熏籠玉枕無顏色”的清苦生活，憑借“臥聽南宮清漏長”打發(fā)時光，在郁郁寡歡中終了一生。

清代選秀女從表面上看似乎公平合理、機會均等，實則重視血統(tǒng)門第、政治利益和家族權勢，是一個“拼爹”的過程。太后宗族、皇室宗族、封疆大吏等都會使出各種手段，在幕后操縱選秀女的過程。比如，同治年間明確規(guī)定，秀女的封號等級以其家庭出身為依據(jù)：原任公爵之女，著封為妃；將軍之女，著封為妃；知府之女，著封為嬪；員外郎之女，著封為嬪。由此看來，《清史稿·后妃傳》中那些妃嬪動輒“誕育名門”、“祥鐘華閥”也就不足為怪了。光緒皇帝的隆?；屎笕~赫那拉氏相貌平平，但因她是慈禧太后的侄女、都統(tǒng)桂祥的女兒，所以成了皇后。被光緒帝視為紅顏知己的瑾妃、珍妃，她們的父親是侍郎長敘，祖父是曾任總督的裕泰，伯父是廣州將軍長善，長善又是大學士桂良的女婿，是恭親王奕的連襟。因此，當年選秀女時，他他拉氏兩姐妹雙雙入選。清宮選秀女絕非選美，由此可見一斑。

正因為清朝選秀女并不是選優(yōu)，加之有悖倫常，未經(jīng)選閱，不準婚嫁，逐漸流于形式，失去人心。甚至許多八旗之家想盡辦法，冒著犯禁風險逃避選秀女。亦有膽大心高的奇女子，敢于挺身抗爭。晚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載，咸豐九年（1859年）冬，一位滿人女子竟敢當著主選官吏的面責罵皇帝。這年冬天，朝廷依例選良家女入宮，引見內(nèi)殿。諸秀女于清晨入宮，時值天寒，咸豐帝久未召見。眾秀女站立階下，凍得縮手縮腳，不由自主地打哆嗦。某秀女家貧，衣裳單薄，不堪寒凍，多次想退出覲見，先行出宮。主官大為嗔怪，堅持要留住她，與其辯論了起來。該秀女大聲疾呼：“吾聞朝廷立事，各有其時。今四方兵寇，京餉不給，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吾等家無見糧，父子不相保。未聞選用將相，召見賢士，今日選妃，明日挑女，吾聞古有無道昏君，今其是邪？”該秀女在紫禁城責罵皇帝，慷慨陳詞，理直氣壯，痛快淋漓，喊出了底層百姓的心聲，其膽量見識，真難能可貴也！不過，紫禁城里這一聲弱女子的抗爭，也預示了一個王朝的崩潰，選秀女制度亦可謂見證了清王朝的盛衰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