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志富,倪捷鳴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浙江寧波 315211)
詩作為一種主情的文學體裁形式,具有獨特的文學魅力。詩歌緣生于情感,借助修辭性的超常結構語言,表達詩人獨特的認知感受和審美情趣。蘇聯文藝理論家日爾蒙斯基認為“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況“漢詩詞曲之真妙,妙不在長篇累牘,千行萬行;亦不在敘事述理,參破天機,而在其窮情寫景,物我交融”(轉引自辜正坤,2003:53),詩歌精妙凝練的語言因此也成為詩歌翻譯的一大難點。既然“情動于衷而形于言”,詩人往往為了吟詠或詩人性情而創(chuàng)造出陌生化的語言,一種能讓讀者感知駐足甚至流連忘返的語言(錢志富,2009:123),譯者在譯詩過程中深受這種特殊語言形式的束縛,追求單純語言形式的轉換已屬難事,兼顧音樂韻律的協調更是難上加難。為此,詩歌翻譯歷來譯者寥寥,評者濟濟,一人譯而數十人、百人評。(趙朝永、邵志洪,2009:95)詩歌翻譯固然困難,也并非不可翻譯。詩歌的可譯性以詩歌意蘊的可闡釋性為基本前提,由于詩歌的意蘊是一個意義符號系統(sign system),因而作為其中的意蘊要素——意象是可譯的。為了實現詩歌意象在目標語中的再現,譯界曾嘗試各種不同的翻譯策略,其中以E.Pound為主要代表的“意象派創(chuàng)譯”翻譯方法風靡一時。盡管如此,由于意象派譯者過分注重意象的重新創(chuàng)造,隨意性過大,在側重意象之“象”,遵循源語語言表層結構和客觀表達手段的同時,忽視了詩人在“意”上表現的主觀情志,譯者容易陷入“創(chuàng)詩”的怪圈之中,譯作往往喪失原作特有的文學內涵。隨著當代譯學跨學科方向的多元發(fā)展,認知語言學逐漸成為探討詩歌翻譯的新途徑和新方法。
認知語言學是一門誕生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新興學科,其哲學基礎是體驗哲學。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人們在與現實世界互動體驗的基礎上認知加工的表征載體,在對語言進行統一解釋時,著力尋求語言事實背后的認知方式(cognitive method),意象作為其中一種基本認知方式,為詩歌翻譯研究提供了新的啟示。詩人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無疑受到認知思維的驅動,外部語言表征背后的認知規(guī)律或意義代碼應成為譯者翻譯詩歌時的關注對象。由于譯者本身作為認知主體,預先備有與客觀世界互動的主觀體驗,譯者作為讀者面對原作意象時,勢必構建符合自身情感體驗的意象。為了忠實于原作,譯者必須識讀詩人在原作語言形式下所構建的認知意象,解碼詩人投射到原作語言表層的認知視域,在源語—譯語轉換過程中,根據初始認知視域進行焦點調整(focal adjustment),使調整后的意象視域焦點(figure)和原作視域焦點達到最佳相似,形成與原作大致一體的意象,結合語言形式的外在表征,再現原作的文學意境。本文以Langacker認知語法中的意象理論為視角,擬就詩歌意象和認知意象的概念展開論述,探討四大認知識解因素對譯者在詩歌翻譯的認知意象編碼方面的指導評價作用。
意象是詩歌美學的基本范疇之一。意象在進入詩歌之前只是作為客觀物象的直接指陳而存在,詩人創(chuàng)作伊始,由這種物化形態(tài)的意象生發(fā),一旦某類意象與詩人的認知情感體驗產生共鳴,這類獨特的審美意象便訴諸語言文字得以再現??陀^物象進入語言系統便被賦予了特殊的詩學功用,用以表達詩人的審美情趣,體現詩歌特有的美學價值。所謂“得意忘言”就是指外在可感的意象掙脫了具體形式的桎梏,擁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意境,成為代替詩人主觀情志的抽象物態(tài)。
西方文學界對于詩歌意象的構建十分重視。英國詩人T.S.Eliot 1919年撰寫《哈姆雷特》一文,評論指出:“表情達意的唯一藝術方式,便是找出‘意之象’,即一組物象,一個情境,一連串事件,這些會是表達該特別情意的方式”,他將意象定義為“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轉引自 Wimsatt,1970:667)美國詩人Pound認為意象是“剎那間所表現出來的理性與情感的復合體”,他將意象定義為一個外界客觀事物射入腦海化作內部主觀東西時的“精確瞬間”。(轉引自Rainey,2005:95)美國符號論美學家Susan Langer將意象視為表達情感意義的語言符號。以上對于意象范疇的界定無一例外地將意象分為“意”與“象”兩大基本要素。從語義學的視角來看,意象可視作詩人主觀審美情感的“意”和審美客體窮情寫景的載體——“象”的巧妙結合。正如西方文學批評中對于意象的界定,通過聯想,文字激發(fā)的畫面意義和一個物體反映在頭腦里的畫面意義相互映射。通過兩個所指(referent)間的比較,產生獨特的審美感受。(胡壯麟、劉世生,2004:167)可見,意象是一種包含意與象的雙重結構,是詩人主觀認知體驗和外界客觀物象相互契合的產物。
中國古典詩歌和中國文論對于意象一詞也早有論述。先秦的《易經·系辭傳》中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記載,相傳為孔子所言,認為“意—言—書”是依次遞減的過程?!耙馐浅搅吮磉_意義的具體語詞,是具體語詞的意義經過統一、化約、提純后的意義”。(宇文所安,2003:31)“意”指的是被人的思想抓住的“概念”,是意欲之言。由于意欲之言與所書之言存在缺口,古人因而在此之間提出“象”的概念,正所謂“寓意于象,由象表意”。魏晉時王弼針對“意—象—言”三級結構,作了哲學上的辨析,提出“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的說法,進一步闡釋了意由象生,象由言表的邏輯關系。直到南朝,劉勰才第一次在《文心雕龍·神思》中首先提出“意象”這一復合詞。盡管“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只是說完成的工藝品再現了預先的構想,但是語言表層下的內在因子,即具體工藝品背后的抽象構想,已基本具備現今對意象定義的影子。近現代,詩歌意象通常被認為是“詩人的感官接觸事物,經過加工、創(chuàng)造,從生活真實升華到藝術真實的形像”(習華林,2001:36),是“融入了主觀情感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達出來的主觀情意”(袁行霈,1987:63)。
通過中西詩歌意象探微不難發(fā)現,意象作為詩歌高度抽象的靈魂,是象的感性物態(tài)經過詩人的主觀情感體驗,借助語言形式表征的詩人獨特認知感受。意象是客觀現實世界和詩人主觀精神世界默契欣合的產物。
認知心理學里的意象指的是人們在感知體驗外界事物過程中所形成的抽象表征,這種表征不是豐富的形象,而是刪除具體細節(jié)的有組織的結構,是客體或事件在大腦里的一種抽象類比物(abstract analogy)。(趙艷芳,2001:131)在心理學界,意象多指一種心理表征,通常被譯為“心象”(心理學中的“心象”與認知語言學的“意象”相似)。Kosslyn的雙層表征假說認為心象包括表層表征和深層表征兩大因素。表層表征是出現在短時記憶中的一種類似圖畫的表征,深層表征是儲存在長時記憶中被用來產生表層表征的信息。(譚業(yè)升,2003:18)心象由表層表征到深層表征,通過語言轉換,實現言語表達。
認知語言學中的意象概念受到心理學心象說的很大影響。在認知語法中,Langacker(2004)提出認知意象論,認為意象是人腦中情景形成的具體方式,由于人們識解方式的不同,針對同一情景,人們往往會采用不同的視角,選擇不同的注意點,突顯不同的方面,從而形成不同的意象,產生不同的語言表達方式。①因而,意象通常帶有認知主體的主觀心理印記。意象的構建是為了表現語境和表達思想,體現主體以不同識解方式建構特定情景的能力,王寅總結意象的定義時指出,“意象是指在沒有客觀事物在場的情況下留在人們頭腦中的印象,人們依舊能夠通過想像喚起該事物的意象,是感覺和知覺的心智表征?!?王寅,2011:55)句法結構體現一定的語義結構,語義結構以意象為基礎,意象通過外部語言得以體現。認知主體面對同一情景,由于觀察角度或焦點視域的不同產生不同的意象并通過不同的表達方式得以再現。例如:
(1)Bruise fade my father.Strength is my mother.
(2)My father’s bruise fade.My mother gives strength.
句(1)取自英文歌曲“I’m OK”的一段歌詞,這是一首反對家庭暴力的歌曲,父親的傷害對孩子的童年留下了陰影,母親給予的關懷與鼓勵幫助她走出了陰影。該句大意是“父親的傷痕逐漸消失,母親是給予力量的源泉”。句(2)是筆者對句(1)的同義改寫,顯然句(1)和句(2)具有相同的客觀真值條件,即兩個句子的深層結構是相似的,語義內容基本相同。然而,兩者的表層結構差異明顯,主觀突顯意義并不相同。兩個句子的發(fā)話者針對同一情景,即父親暴打孩子,母親保護孩子,分別進行概念化,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意象。句(1)的發(fā)話者將焦點視域投射在了“傷痛”和“力量”上,并著重突顯了這兩個部分,即事件的結果。由于意象識讀偏向于線性識讀,被放置在句首并第一個映入眼簾的詞通常具有突出表征的作用。句(1)與句(2)殊異的句法結構反映了不同的語義結構,句(2)在意象編碼時,將“傷痛”的來源“my father”和“力量”的來源“my mother”置于突顯地位。兩個句子體現了發(fā)話者不同的觀察角度。
從上例可見,不同意象的形成取決于注意力對認知域(如:結果域—“傷痛”和來源域—“父親”)、視角(如:結果和來源)和突顯的選擇,導致意象識讀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語言對意象不同的編碼方式,主體在對意象編碼時會受到識解方式的制約。趙艷芳(2001)將其中的識解制約因素大致分為四個參數:選擇(selection)、視角(perspective)、突顯(salience)和詳細程度(specificity),并將其統稱為焦點調整。選擇指確定觀察和表達事物的哪些方面。語言使用者在對一個事物或一個現象進行描述時,往往會選擇其關注的側面。以中文中的“嘴甜”為例,該詞表示某人說話親切,使人聽著舒服。中國人在表示這類意思時,選擇身體部分中的“嘴”來體現意義,類似的意思在英文中則變成“honey-lipped”或“smooth-tongued”。顯然,西方人在選擇認知視域的時候,將注意的焦點集中到“嘴唇”或“舌頭”上??梢姡嗤蝾愃频恼Z義內容會由于注意力對認知域的不同選擇,產生不同的表述方式。由于觀察者與事件本身存在相對關系,選擇不同的參照視角,就可能獲得不同的認知結果。例如:
(3)Just then,the telephone rang.It was my aunt Lucy.‘I’ve just arrived by train,’she said.‘I’mcomingto see you.’
(4)Just then,the telephone rang.It was my aunt Lucy.‘I’ve just arrived by train,’she said.‘I’mgoingto see you.’
以上兩句雖然運用了不同方向的指示語,即go和come,但是具有相同的語義內容。在句(3)中,發(fā)話者以聽者實際所在地為參照視角,使用come表示趨向概念意義,而在句(4)中,發(fā)話者所在地與聽者所在地存在空間距離,發(fā)話者以自己實際所在地作為go的視角。由于認知主體擁有不同的認知焦點,處于認知焦點的物體通常被突顯出來,而未被突顯的部分則處于蟄伏狀態(tài)。以網上購物商城亞馬遜的商標(見下圖所示)為例,
若將“amazon.com”作為整個商標的背景,顯然“amazon”下方的箭頭成為了突顯的對象。突顯的目的是為了達到從a到z的指向意義,暗示from a to z的語義聯想,表示商城提供的商品一應俱全。因此,突顯可以更好地體現隱藏在表層語言或圖像背后的內在涵義。詳細程度指的是對同一場景作出的不同精細度的描寫,王寅(2011:88)針對牙刷作了不同詳細度的分級,即things>object>implement>brush>toothbrush。認知主體在描述一個場景時,會根據不同詳細程度選用不用的表達方式。
從以上分析可見,認知意象的形成受到認知主體的認知域、視角、突顯和詳細程度選擇的制約,焦點調整的不同,形成的意象就不同,因而形成不同的語言表達方式。翻譯是一種認知活動,作者作為認知主體參與創(chuàng)作,以現實客觀世界為背景,作者自身的情感與創(chuàng)作靈感一旦受到外在具體可感的物象激發(fā),便形成符合自身主觀情感體驗的認知意象并將其投射到語言上。譯者首先作為讀者需對原文文本作體驗性理解,需根據自身體驗解碼原文的認知意象并將解碼后的意象逆向還原,重新投射到目標語中。在作者與譯者(讀者)雙重互動的過程中,兩者的認知焦點視域會產生一定程度的偏離,相同的語義內容會受到不同識解方式的制約,焦點調整的四大參數會影響譯文的形成,導致同一原文形成不同的認知意象。為了使譯作最大程度地忠實于原作,譯者需根據原文初始認知視域進行焦點調整,以再現原文作者的最初創(chuàng)作意圖。以下以詩歌翻譯為例,對認知意象的識讀和編碼作具體分析。
辜正坤在談到詩歌意象時,說到了詩人對于語意視象蒙太奇手法的運用,認為“即使是同一個素材,只要改變剪輯的切斷和接觸順序,就會產生在本質上完全不同的作品”。(辜正坤,2003:7)由此可見,詩人對意象進行編碼時,會按照自身主觀體驗和主觀意圖構思編排。詩歌翻譯時,譯者需結合自身注意力對認知域、視角、突顯和詳細程度的選擇,逆向還原原作意象,通過調整認知焦點,使譯作認知視域與原作認知初始視域達到最佳相似。
Langacker(2004)在談到認知域的選擇時,舉了“the big blue plastic cup”的例子,認為在描述“杯子”的這個語義結構(或稱概念結構)中涵蓋了三大基本認知域(認知域可以是基本認知域,也可以是非基本認知域,即復雜開放的百科知識系統):大的/big(空間域),藍色的/blue(顏色域)和塑料做的/plastic(材料域)。在詩歌翻譯中,認知域的選擇指的是譯者在運用目標語語義結構重新編碼原作認知意象時,對意象編碼的概念域(conceptual field)的選擇。以毛澤東1965年創(chuàng)作的詩《念奴嬌·鳥兒問答》的翻譯為例,原文(片段)摘錄如下:
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
對于“炮火連天”這一意象的翻譯如下:
譯文1:With gunfire the sky is loud(許淵沖譯,1993)
譯文2:Gunfire licks the heavens(《毛譯東詩詞》(英文版),1976)
譯文1采用“響聲隆隆/loud”(聽覺域),譯文2采用“吞噬/lick”(人體動作域)??梢娮g文1和譯文2選擇不同的認知域再現了炮火肆虐,炮聲響徹云霄的戰(zhàn)亂場面。盡管兩種譯文的認知域選擇有所不同,分別為讀者展現了聽覺認知意象和動覺認知意象,但都基本轉存了原作的意境。再以孟浩然《宿建德江》的翻譯為例,原文(片段)摘錄如下: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對于“日暮客愁新”的翻譯如下:
譯文1:A wanderer’s ache persists.(張廷琛、魏博思,1991)
譯文 2:I’m grieved anew to see the parting day.(許淵沖譯,2000)
譯文1和譯文2對于“愁”字意象的識讀分別采用了“ache”和“grieve”的譯入語進行編碼,盡管從表面上看“ache”和“grieve”屬于近義詞,但是兩者對于認知域的選擇上擁有不同的側重點。譯文1中的“ache”暗指身體或精神上的痛苦感受,譯文2中的“grieve”暗指由于失落而造成的巨大痛苦。譯文1側重于痛苦的來源(身體或精神),譯文2側重于痛苦的程度(輕或重)。從全詩的意境來看,詩人通過舟泊暮宿抒發(fā)旅途愁思,羈旅夜泊,日暮添愁,詩人的憂愁自不用說,不管是程度之深還是精神之憂均不同角度地再現了詩人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且基本轉存了原作的認知意境。
蘇軾在游觀廬山時曾發(fā)出“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感慨,這說明審美主體在面對同一情景時會產生不同的審美視角。Langacker(2004)認為視角指的就是觀察情景的角度或位置,視角不同,意象不同,其語言表征也會不同。以溫庭筠的《商山早行》為例,原文(片段)摘錄如下: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譯文1:As the moon sets over thatched inn,the cock crows;
Footprints are left on wood bridge paved with frost.(許淵沖譯,2000)
譯文2:Cocks were crowing under the moon
In thatched inn.
On the frost fallen on bridge planks
There were men’s footprints.(唐一鶴,2005)
以上的例子呈現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共6個獨立意象,每個意象在編碼時沒有采用自然邏輯事理聯系的編排方式,意象之間的空間關系沒有呈現。譯者在雙語轉換的過程中,考慮到英語必須添加空間關系,必須選擇某一意象為參照點來組織其他意象。譯文1將“雞叫”的意象獨立出來,譯者在描述這一場景時,設定了“月落茅店”的基體和“雞叫”的側面,譯者似乎是處于置身茅店之外編碼原作意象的,譯文2將“月”和“雞叫”組合在一起,設定了“茅店”的基體和“雞叫月下”的側面,選用介詞in暗示了譯者似乎是置身茅店之內觀察同一場景的。兩位譯者對于原作意象的不同編碼,可用以下呈現方式表示:
突顯指的是認知主體在面對相同認知情境時,對認知突出一面的表征。突顯的細致分類中以指向(profile)與概念基(base)最為重要。一個語言表達中所涉及的認知域為概念基,在認知域中得到突顯強化的就是指向?,F以孟浩然的《春曉》為例,原文(片段)摘錄如下: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譯文1:How suddenly the morning comes in spring?
On every side you hear the sweet birds sing.(轉引自王永忠、胡國正,2001)
譯文 2:This spring morning in bed I’m lying.
Not to awake till birds are crying.(許淵沖譯,1988)
譯文1和譯文2體現了譯者對“啼”字認知意象殊異的識讀。兩個譯文擁有相同的概念基,即紛紛灑灑的春風春雨,晴方好,雨亦奇的盎盛春意,然而在聽覺域上的認知指向上,兩個譯文體現了不同的強化突顯。sing所指向的聽覺認知意象是鳴囀動聽的,暗示作者春晨醒來的心境是閑適輕松的,因此譯文1編碼“啼”這個意象時突顯了令人高興的一面(bright side),而cry所指向的聽覺認知意象是凄厲紛迷的,暗示作者被清晨的鳥叫驚醒時,聯想昨夜春雨搖落花兒的憐惜與哀怨,因此譯文2在編碼同一意象時突顯了令人哀傷的一面(dark side)。從認知角度來看,由于原作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描寫大自然之美,愛春之極而惜春,若用cry除略顯突兀之外,也不符合原文作者愛春的突顯面,因此,譯文1的認知突顯處理對意象的編碼更符合原文意境。再如李白的《月下獨酌》的英文翻譯,原文(片段)摘錄如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對于“花間一壺酒”的翻譯如下:
譯文1:An arbor of flowers and a kettle of wine;(Giles譯,轉引自呂叔湘,2002)
譯文2:A cup of wine,under the flowering trees;(Waley譯,同上)
通過譯文1和譯文2的比對分析不難發(fā)現,兩個譯文擁有基本相同的概念基,即花叢間的一壺美酒,詩人形單影只,自斟自酌的孤寂和落寞,然而“花”和“酒”在圖形/背景的認知指向上,兩個譯文體現了不同的突顯安排。譯文1中的“花”和“酒”通過并列連詞“and”得以連接,這樣安排的結果使得“花”和“酒”被并置當作了原詩的背景,而譯文2中的“花”和“酒”通過方位介詞“under”得以連接,這樣安排的結果使得“花”自然成了原詩的背景,“酒”成了原詩的圖形并得到譯者有意的強化突顯。首先從原詩語義來看,原詩中出現“間”(一作“下”解,一作“前”解)字即暗示了“花”和“酒”的突顯關系,“酒”是被放置在突出表征的位置。其次從原詩創(chuàng)作來看,一向素有“酒仙”之稱的詩人李白鐘愛“酒”自不待言,當“花”和“酒”一同出現在他面前時,“酒”自然首先引起他的注意,選用譯文2既符合原詩的創(chuàng)作意圖,也符合原詩的語義指向,相較而言,譯文1不符合原文作者對于酒的突顯面的安排,因此,譯文2的認知突顯對意象的編碼更符合原文意境。
由于語言具有層次性,不同的詞具有不同的范疇等級和縱向層次,因此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面對同一情景會選用不同詳細程度的詞,形成不同詳細程度的句子,以符合自身的創(chuàng)作意圖。譯者在翻譯時需考慮大致相同詳略度的詞進行意象編碼,以使譯作的認知意象與原作意象最佳相似。以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的翻譯為例,原文(片段)摘錄如下:
古道西風瘦馬
譯文 1:Ancient road;west wind;lean nag.(Schlepp譯,轉引自文殊,1989)
譯文2:Down a worn path,in the west wind
A lean horse comes plodding.(丁祖馨,1992)
譯文1和譯文2對于“瘦馬”這一認知意象的編碼分別為“nag”和“horse”。顯然,horse屬于基本層級詞,而nag屬于horse的下級范疇詞,nag指的是年老或過度勞累的馬(an old or over-worked horse),因此horse—nag形成了上下義詞的關系。在“瘦馬”這一意象詳略度的選擇上,譯文1的詳細程度大于譯文2的詳細程度。原作通過描寫“游子思歸圖”,傳達的是漂泊羈旅的游子思鄉(xiāng)之心。疲憊憔悴的游子騎著瘦骨如柴的馬匹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詩人的原始認知視域顯然與譯文1的認知視域更為吻合,譯文1對于詳略度的把握使讀者更能與作者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再如李白《送友人》的英文翻譯,原文(片段)摘錄如下:
浮云游子意
譯文1:The floating clouds wander every whither as does man.(Lowell譯,轉引自呂叔湘,2002)
譯文2:Those floating clouds are like the wanderer’s heart.(Fletcher譯,轉引自文殊,1989)
譯文1和譯文2對于“游子”這一認知意象的編碼分別為“man”和“wanderer”。天空中一抹白云,漂浮不定,仿佛行蹤不定的友人,任意東西。詩人李白巧妙地將浮云與游子作比,表達了自己對于友人難舍難分、依依惜別的心情。觀照原詩呈現的意境不難發(fā)現,片段中的“游子”指的就是離家遠游的友人,若選用“man”這一基本層級詞,友人的形象實在難以捉摸,而“wanderer”(a person who travels around rather than settling in one place)這一下級范疇詞的選擇所指相當明確,人物的特點也幾乎躍然紙上。通過分析,詩人的原始認知視域顯然與譯文2的認知視域更為吻合,譯文2對于詳略度的把握使讀者更能與作者產生情感共鳴,深刻體會詩人難舍友人之情。
Langacker(2004)認知語法中的認知意象理論認為,由于認知主體識解方式的不同,針對同一情景,往往會采用不同的視角,選擇不同的注意點,突顯不同的方面,從而形成不同的意象,產生不同的語言表達方式。本文以該理論為視角,論述了詩歌意象和認知意象的概念,探討了四大認知識解因素:認知域的選擇、視角、突顯和詳細程度對于詩歌翻譯的指導評價作用,提出詩歌翻譯是作者與譯者雙重互動的結果。作者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會根據初始認知視域,形成符合自身情感體驗的認知意象,譯者通過語言線索解碼原作認知意象。由于受到認知識解因素的影響,譯作形成的認知意象與原作認知意象會產生一定程度的偏離,譯者需調整認知焦點,使原作視域與譯作視域達到最佳相似,并通過目標語語言對原作的認知意象編碼。
本文對于四大識解因素的論述還不夠細致,其中如域的選擇方面,不僅包括認知域的選擇,也包括級階(scale)和轄域(scope)的選擇;如突顯方面,還可探討突顯與文化差異、個人差異和語義結構的關系;如詳細程度方面,可細化到詞匯層面和語句層面的詳略度分析。以上問題還需要進一步地分析和研究。
注釋:
①本文中提及的意象側重于Langacker(2004)在認知語法中對于意象的定義,即從描述語義結構的角度來闡釋意象,認為語言表達的語義結構是人們各種認知識解能力作用于語義內容的結果,這與Lackoff和Johnson(1999)強調的意象定義,即形成一個概念或概念結構的具體方式在側重點上有所不同。
[1]Lakoff,G.& M.Johnson.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e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M].New York:Basic Books,1999.
[2]Langacker,R.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I: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4.
[3]Rainey,L.Modernism:An Anthology[M].New York: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
[4]Wimsatt,W.K.Literary Criticism:A Short History[M].London:Compton Printing Ltd London and Aylesbury,1970.
[5]丁祖馨.中國詩歌精華[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2.
[6]辜正坤.中西詩比較鑒賞與翻譯理論[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
[7]胡壯麟,劉世生.西方文體學辭典[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
[8]呂叔湘.中詩英譯比錄[Z].北京:中華書局,2002.
[9]毛澤東詩詞(英文版)[M].北京:外文出版社,1976.
[10]錢志富.中外詩歌共享的詩歌理論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11]譚業(yè)升.意象編碼的語言差異與翻譯[J].中國翻譯,2003,(7):18 -22.
[12]唐一鶴.英譯唐詩三百首[Z].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13]王永忠,胡國正.淺析唐詩英譯中模糊性的虧損[J].東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2):65-68.
[14]王寅.什么是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15]文殊.詩詞英譯選[Z].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9.
[16]習華林.意象在英漢詩歌翻譯中的地位[J].外語教學,2001,(6):36 -39.
[17]許淵沖.唐詩三百首新譯[Z].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8.
[18]許淵沖.毛澤東詩詞選(英漢對照)[Z].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3.
[19]許淵沖.唐詩三百首(漢英對照)[Z].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20]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M].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
[21]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22]張廷深,魏博思.唐詩一百首(漢英對照)[Z].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1.
[23]趙朝永,邵志洪.詩歌翻譯的認知意象編碼[A].胡開寶.跨學科視域下的當代譯學研究[C].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95-106.
[24]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