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

●湯成難

這是一天中最舒展的時候，男人的姿勢里都有了勝利者的味道，于是從身后的籃子里拿出那瓶燒酒，咬開瓶蓋，就著蘿卜干喝上了。

端午近的時候，麥子銹了。莊稼人不會說“麥子成熟了”，他們沒那么矯情，只說“銹”，跟鐮刀上鐵銹一樣，有了金色和分量。

在田埂上走幾圈，麥穗上捻捻，心里便定了收割的日子。日子一到，半夜就要爬起來，照例是男人卷著褲腳在井邊磨刀，女人坐在灶膛前生火，他們并不說話，只有磨刀的呼哧呼哧聲和灶膛里豆萁炸裂的聲音，白亮亮的，清洌洌的。做這些的時候，不用開燈，借著月光把一切收掇停當(dāng)，男人將鐮刀擔(dān)子扁擔(dān)擱在推車上，女人則把各種食物裝進(jìn)一個籃子里，當(dāng)然，也不過是一鍋稀飯，七八個燒餅，一碗蘿卜干，還有男人的一瓶燒酒。然后掩上門，往自家的地里走去。門一般不用上鎖，有狗，農(nóng)忙時家畜也各司其職。走出一兩里，卻發(fā)現(xiàn)老狗閃爍其后，于是甩起一腳，喝道，呿，家去。

地里已有了人影，看不清臉，但可以根據(jù)麥地的位置叫出名字。然而并不打招呼，好像渾身的力氣在小半夜的睡眠里消失殆盡了，或者，他們不愿開口說話，攢著力氣而已?？傊?，夜仍然是安靜的。

到了田頭，把磨好的四五把鐮刀在麥秸上試一遍，挑出最適手的一把來，然后掄著胳膊開割。其實，這些農(nóng)活是可以交給機器的，攔上一輛從村子經(jīng)過的收割機，半天光景就能收拾干凈。但莊稼人舍不得花那份錢，當(dāng)然，也不屑于那樣，不就是花點力氣么。再者，他們喜歡每一根麥穗從手中經(jīng)過，要不然，整個農(nóng)忙時間都覺得不夠踏實。

他們?nèi)匀粡澲?，須臾不敢停將下來。霧氣很重，頭發(fā)眉毛很快被打濕了，汗水將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太陽還沒出來，但眼前已經(jīng)白亮很多，麥田似乎沒了邊際，望不到盡頭，這叫人既欣慰又懼怕。男人直起腰，慣性地看看前方，再看看身后，麥子被收拾得妥帖，躺倒了一片，大概是對自己的勞動滿意了，方才咂巴幾下嘴，丟下鐮刀往籃子走去。一邊啃著燒餅一邊朝女人喊，過來吃早飯。女人并沒搭理，依舊埋頭割麥，倒不是沒聽見，而是想趕在日出前多干點。

吃罷早飯，太陽也出來了，落了一股子燥熱，就著水渠洗一把臉又回到麥地里，男人則開始下一道工序，把散落的麥子捆好，用推車運至打谷場上。整個收割過程，像一道流水作業(yè)，男人充當(dāng)了流水線上的技術(shù)工或者重工，比如運輸，比如脫粒。后者得在打谷場上完成，東家西家借三五個男丁，記著工日，改日再一一還回去。太陽落山的時候，活兒也完成了大半，女人收起鐮刀來到打谷場上，看著被堆得老高的麥子，眉頭就舒展了。于是再找點事做，把散落的麥穗撿起來，把地上的麥粒掃進(jìn)簸箕，男人則一言不發(fā)，坐在麥秸堆上默默抽煙。這是一天中最舒展的時候，男人的姿勢里都有了勝利者的味道，于是從身后的籃子里拿出那瓶燒酒，咬開瓶蓋，就著蘿卜干喝上了。

夜里男人是不回去的，睡在打谷場上，睡在打谷場的還有其他莊稼人。不是防御小偷，也不是害怕鳥食?；蛟S是為了心里踏實吧。

父母在外打工的時候，我也曾和爺爺睡在打谷場上，四周麥子堆積如山，鼻子里充斥著泥土和汗水的混合味道，還有那瓶燒酒的醇香。爺爺愛喝酒，這是方圓幾里都知曉的，常常傍晚時分差我去村頭的合作社打上一斤，酒瓶是淡綠色的，塑料蓋子，走一會便打開嗅上一陣，濃烈的芬香頓時縈繞鼻尖。小院里擱著一張桌子，爺爺?shù)陌状杀缫押蛟谀抢?。打開瓶蓋，小心翼翼斟滿，然后唇邊便發(fā)出夸張的滋溜聲。我常常對這樣的液體感到好奇，它在那些起早貪黑的日子里，讓一個莊稼人睡眠時慣有的哼啊聲變得抑揚頓挫。

那些睡在打谷場上的夜晚，因為一樣不善言語，爺爺和我就那樣靜默地看著天空。半夜時，麥堆里傳來莊稼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爺爺則坐起來喝幾口酒，瓶蓋啵地一聲叩響了黑夜，酒在唇邊滋溜一聲，半晌，似乎回味盡了，才朝著天空自言自語一句。爾后，燃一支煙，煙頭在黑暗中閃閃爍爍，跟打谷場上那盞昏黃的燈光一樣，突然間溫暖得叫人忘記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