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致幻皇帝致幻的原因常常不是因為想象力。在一本終于流傳開來的插圖本秘史里,擔(dān)任過致幻皇帝貼身太醫(yī)的作者告訴紙張:“……應(yīng)該說,致幻皇帝并沒有想象力。致幻皇帝惟有被宮廷(而不是人民和國家)賦予的權(quán)力幻覺。這幻覺帶給他孤家寡人皇帝的欲望?!边M一步的研究表明,致幻皇帝致幻的原因,常常就是其皇帝的幻望。
致幻皇帝的致幻想象力在他以外。方士的腦際、胸間和胃囊里,呼嘯著要讓皇帝不得不當(dāng)真的幻術(shù)、魔法、奇技和詭計?!岸绞康幕眯g(shù)想象力,”退休后以寫作(難免杜撰)秘史消遣且賺了大錢的前太醫(yī)又提及,“是建立在致幻皇帝毫無想象力這一顯然的定理之上的?!薄胂罅κ沁@樣一種奇異的品質(zhì),它之于想象力的弱勢對象,尤其對想象力方面一無所有、囊空如洗的窮光蛋,就會是貨幣和貨幣般的法力神通。在致幻皇帝那兒,方士的想象力恰好是硬通貨。
方士的道具實在是簡單的:帷幕布簾、酒血圖讖、杯盞紙牌和燭火燈影,更為常用的干脆是黑暗。令皇帝致幻的首要法寶是方士的喉舌——從喉舌而來的被名作祈語和咒語的想象之聲。那或為變易經(jīng)之聲,或為得道書之聲,或為神圣篇、奧義論、破妖志、避邪引、永生編、光陰簡之類的一派嘈雜。而且,時常,從方士喉舌間升起的,也干脆就是裊裊的黑暗?;实勐犛X的辨析之眼,從來就看不明白聲音里一星半點意義所在。
在道具和聲音的雙重黑暗里,致幻皇帝終于致幻了。前太醫(yī)和皇帝本人,都曾回憶過皇帝的致幻——其目擊、觸撫、經(jīng)歷的諸多不可能并非他以為到來的可能——偶爾幾次,致幻皇帝會不太相信方士為他提供的想象力,但致幻皇帝根本缺乏否定和揭露那些幻術(shù)、魔法、奇技和詭計之秘密機關(guān)的想象力,也就在黑暗里默認了不可能終于是一種可能。對此,前太醫(yī)所著的插圖本秘史如是說:“有如他已經(jīng)熟讀的安徒生童話里展示新衣的皇帝,致幻皇帝也以其前輩掩飾愚蠢的方式,掩飾自己的想象力缺失。不,皇帝要掩飾的是其想象力致命的虛無。反諷的是,這種掩飾——在方士的誤導(dǎo)下——竟然造就了一種想象力,那就是想象他所難以想象的魔幻現(xiàn)實對于想象而言恰好是確切的。那么,可以認定,致幻皇帝的致幻是踏實的?!?/p>
致幻皇帝后來也寫下了自己的致幻回憶錄,其中卻聲言:“我清醒地知道我面對著怎樣的奇跡,它們的性質(zhì)、效應(yīng)、用途和結(jié)局,尤其是,它們對于方士的意義所在。我認為我唯一想象不到的是,方士憑什么料定我會接受他們的幻術(shù)而致幻?”這是否表明,致幻皇帝對他孤家寡人皇帝的欲望沒有想象力?
萬古生其人如其幻術(shù):迂回、緩慢、悠久、被動和難以忘懷。他的法寶是他的長壽。當(dāng)有人年過一百,皇帝給予他禮不加刑的優(yōu)待;當(dāng)有人年過五百,大臣和百姓就尊他為奇人;而萬古生已年過一千——如他在各種場合所暗示的,如他幾已成木的額角年輪所明示的——那么,至少在萬古生自己這兒,在他幻術(shù)的內(nèi)心深處,他有了一個神的身份。
皇帝面前,萬古生則每天表演著他的不死。萬古生的所謂幻術(shù),似乎就只是永遠陪著皇帝品茗、下棋、扯淡和觀天象。不過,依照玄秘集(萬古生的黑暗嗓子曾代為發(fā)出過它的聲音)里的一個說法,神是“自有永有的”。神既是一,又是一切;神被當(dāng)成一種超自然,正由于神是一種自然。萬古生對經(jīng)籍的援引讓皇帝相信,這位方士的幻術(shù)并不像看上去只是平易、殷勤地活著那么簡單。萬古生不同于將一根竹竿化為一架滑翔機或把一座大湖收縮成打火機上一點綠焰的方士,他在幻術(shù)之外完成其幻術(shù);而在他幻術(shù)也許的內(nèi)部,確切地說就是時間內(nèi)部,萬古生是以跟時間磨時間、跟時間拖時間的方式,來完成他的長壽幻術(shù)的。
萬古生在時間內(nèi)部改變了時間。由于其長壽,時間不再是有限的,但時間卻也并非無限:透過其幻術(shù),萬古生要皇帝看到的不是時間的線性、時間的循環(huán)或時間的短促與恒久;萬古生讓皇帝看到,時間如何體現(xiàn)于一個人、一個軀體。而正由于時間在這個人、這個軀體的體現(xiàn),進而時間跟這個人、這個軀體的合一,使得這個人不僅是人而成為神,使得這個軀體不僅是軀體,而成為幻術(shù)所謂的時間肉身。
神,它大概意味著有形與無形的世間萬物都朝他聚攏。時間作為萬物之中的首要之物,在聚攏直到進入萬古生的長壽幻術(shù)時,讓皇帝以品茗、下棋、扯淡和觀天象的方式體會到了。時間是腔腸運動加血液的流速流量加汗液排泄加心跳、呼吸、語言及其他,時間是這一系列活力的持續(xù)、再持續(xù),必要得近于無聊的重復(fù)?!皶r間即活著,”致幻皇帝如此追憶。萬古生以其長壽幻術(shù),使一種想象的肉身時間變成了真實的、具體的、日常的、政治的、令皇帝不能不相信的現(xiàn)實。
而對于其他人——普通人,包括因萬古生而致幻的皇帝,去理解和演繹肉體時間的方法,又怎么需要如萬古生那樣迂回、緩慢、悠久、被動和難以忘懷呢?他們直截、粗魯、色情、本能、恐怖、無技巧和急不可耐——他們性交,忙于生殖,用代代延續(xù)去完成人和軀體的長壽幻術(shù)。
隱身人從未向皇帝現(xiàn)過身,他的毛發(fā)須髯也總是深隱著,他甚至不曾讓皇帝見識他的冠蓋以及衣帶袍飾。也許,隱身人始終裸體,因為,皇帝依照方士傳授的要領(lǐng)練習(xí)隱身幻術(shù)時,太監(jiān)和妃子總是能憑借一角龍袍、一縷纓絡(luò)或一絲履痕找到皇帝,而這種情況并未發(fā)生在隱身人那兒?;实酆髞碓谥禄没貞涗浝锿茰y:“真正的隱身必定會以裸體為前提,原因在于,人對自我身體的所有物質(zhì)性遮閉被統(tǒng)稱為意在彰顯的‘打扮’,而裸體才是打扮的反面,是朝向隱身的首要步驟……”
然而,當(dāng)皇帝也豁出去,脫得赤條條的,練習(xí)隱身幻術(shù)時,太監(jiān)和妃子照樣輕易就找到了皇帝?!实鄣臍馕?,沒辦法隱去,令他甚至比不脫光時還要方便地被人從隱身幻術(shù)里一舉擒獲。這里,皇帝遇見了自己的欲望。在皇帝身上,正像在所有人身上,氣味總是生命欲望無形而具體的明確顯示。氣味跟隱身幻術(shù)相仿,能躲避搜索的視力,但要是氣味并沒有被隱身幻術(shù)排除的時候,鼻子,這據(jù)說盛放著靈魂的敏銳和直覺的器官,就會以指引欲望的名義,循著氣味令皇帝從他的隱身幻術(shù)里現(xiàn)形?!够实鄄豢赡艹蔀檎嬲碾[身人。
隱身人難道并無欲望嗎?否則他又為什么常常伺繞著皇帝呢?否則他又為什么并不也隱去他的聲音,特別是聲音中傳達的教誨意旨呢?隱身人雖然從未在皇帝面前現(xiàn)身,但他卻通過他的聲音——話語,向皇帝塑造了自己的方士形象?;实圩窇浀溃骸半[身人幻術(shù)排除了作為其生命欲望的身體氣味,但他卻放大了以聲音為征候的同一種欲望。這欲望表現(xiàn)為話語向圣言的邁進,空氣振蕩向神的力量的邁進,以及無形向誕生的邁進?!彪[身人的聲音也許能達成這樣的欲望:讓致幻者(當(dāng)然是皇帝)于傾聽中內(nèi)視方士的形象。
所以,插圖本秘史認為:“隱身人并非只是為皇帝表演其幻術(shù)——隱身人的隱身幻術(shù)由于不排除聲音而近乎一種征服。”最終,隱身人將不僅隱于皇帝左右,隱身人經(jīng)由聲音通道,經(jīng)由皇帝的耳朵,更隱入皇帝體內(nèi),特別是皇帝的腦際??梢赃@樣設(shè)想,隱身人的欲望——那也幾乎是所有在皇帝面前施幻術(shù)的方士的欲望——是充當(dāng)皇帝的另一顆靈魂,一顆令皇帝以另一聲音說出其欲望的別樣的靈魂。作為靈魂,隱身人將在各個方面統(tǒng)治或取代皇帝。隱身人留給皇帝的,也許只剩下一股龍騷味兒了。
張果已經(jīng)被模式化了——小老頭,白小辮兒,怪癖地倒騎著小毛驢——在民間,張果被算在八仙里面,俗稱“張果老”。但是在皇帝這兒,在禁城和宮苑間,他卻仍然只是張果。他常?;没@現(xiàn)為一個烏頭漆髯、齒白唇紅的青年漢。
張果離不開他的驢子。那不是一匹出現(xiàn)在他民間形象里的普通毛驢,而是一匹甚至讓皇帝羨慕不已的白驢。張果的白驢日行數(shù)萬里,停歇下來了,張果只要往驢背上一拍,白驢登時就變成了紙皮。通常情況,張果會把這張紙皮折疊起來,放進巾箱。張果對皇帝說,他的幻術(shù)正是紙皮白驢的幻術(shù)。
張果聲稱,白驢的非凡行走,能夠載著他每天踏遍帝國疆域,并于暮色里回到皇帝等待的龍庭。當(dāng)張果在皇帝面前拍一下驢背,令白驢又變成一張紙皮、折疊成一本厚書模樣的時候,他會令皇帝感慨一番:……這白驢差不多剛好是一部帝國的百科全書……而由于張果總是倒騎著白驢,回顧白驢為之展示的帝國風(fēng)物,再加上張果表示自己的年齡長度跟白驢行程的長度相仿,這白驢也就被皇帝進一步當(dāng)成了一部帝國記憶的百科全書?!捌鋵嵥_得更多,”張果對皇帝說,“只不過我讀的是它過去的部分?!?/p>
張果和皇帝都不覺得,把一頭驢視為一部將帝國的無限空間疆域和帝國的無限時光往昔全都攝入的百科全書有什么不妥。盡管,驢首先是無知,其次是兇險,第三是滑稽,然后是肉欲,是疲憊、惰怠、貪戀、固執(zhí)、盲目、愚笨和遲疑,但在它(尤其作為白驢)的反面,在它變成紙皮之后的那個反面,驢是神圣的動物,或背負神圣的動物。張果提到基督,說那是另一個騎驢的方士;皇帝則想起了李賀,從驢背上直升天國的詩人?!皩嶋H上,驢子本身不具備意義,意義騎跨在驢背之上。有關(guān)帝國的知識雖然要由白驢負載,但說出它們的只能是倒騎其上的那位方士?!睆埞@樣對皇帝講解。
在皇帝面前,靠著那匹白驢,張果顯示了回顧——關(guān)注——用視力塑造記憶的幻術(shù)大師風(fēng)范。他總是在黎明告別皇帝:龍庭之下,張果從巾箱里取出紙皮,含水一噴,白驢又出現(xiàn)了?!八窍胂螅踔潦腔孟?,所有的記憶必須依靠想象和幻想才得以復(fù)活?!碑?dāng)白驢從紙皮中現(xiàn)身,張果如此對皇帝喃喃——他要再次以想象力為武器征服皇帝。而落日之后,回還的張果總是向皇帝敷衍其所見,那些在白驢尾巴上展開的帝國往事;皇帝則會為自己和他的方士備下一桌酒?!熬剖谴碳?,”皇帝說,“酒刺激我相信張果在向后的遙望里看見的歷史是我的歷史。”
雨師的幻術(shù)需要更多想象和幻想,因為他召喚浩大的水。要是皇帝并不健忘,要是皇帝深信張果有關(guān)水的解說,那么,雨師的幻術(shù)就是以想象和幻想召喚,以求得新的、近乎無邊的想象和幻想。雨師要皇帝明白,求雨就是向蒼天吁請交接,就是要蒼天降示陰陽之儀,讓來自蒼天的想象和幻想成為大地的生殖之力。
如同大爆破源于一根細微的導(dǎo)火索,雨師在他的祝禱詩篇前也放著一只清淺的碗。雨師對皇帝的障眼法在于,他讓一縷焦煙自碗中升起,直上天廷。然后,皇帝聽到了雷霆的咆哮,那訓(xùn)誡和教誨。當(dāng)一位詩人(皇帝也把他視為方士)將雷霆翻譯成有關(guān)同情、克制和平安的人類話語,皇帝并不會感到陌生?;实塾兴唤獾氖?,雨師的代為祈求,他清淺的碗中那想象和幻想,為什么要以一縷焦煙的詛咒方式怨及蒼天?另外——這甚至讓皇帝吃驚——在晴空霹靂后真的就會有滂沱大雨突然到來,好像雨師的求雨儀式——幻術(shù)里真正有效的并非出于衷心的吁請,而是以焦煙為形式的最后通牒。
皇帝打算向雨師請教的是:一場雨究竟是怎樣的天意(它真的是所謂蒼天之愛欲嗎?),而晴朗又代表怎樣的天意?從天意到天意為什么憑的是幾個詞語和筆立的焦煙,卻并非由于天道本身,并非由于天道本身適時適度的適當(dāng)變化?而且,雨來得那么猛烈,那么專注,那么傾斜,那么淫,那么超出了已準備得夠多的想象和幻想。雨仿佛不再是一種天意,倒成了雨師和雨師所服務(wù)的皇帝欲望的無邊泛濫。
雨師對皇帝的回答是含混的,他說不可以泄露天機。雨師只是重復(fù)他關(guān)于雨的比喻,將之說成“宇宙之精”。而焦煙,那是意志的霧化,它催促晴旱天氣這煩躁的道學(xué)先生突變?yōu)橐粋€酒后的騷客。雨師的比喻也時常是混亂的,在又一次提及雷霆前后的兩種天氣時,雨師又說,其差別相當(dāng)于一匹騾子和一只發(fā)情的貓。
這樣,在雨師的幻術(shù)中讓皇帝大概猜到了性?!靶哉{(diào)節(jié)一切,”皇帝說,“雨師的幻術(shù)也無非順應(yīng)天地性法則?!被实鄣牧硪粋€依據(jù)則是:雨作為一個名詞、動詞而兼形容詞,在辭書典籍和小說筆記里,露骨地指涉和刻畫了性。但求雨幻術(shù)要求的畢竟是更多的想象和幻想——雨師愿意把他的求雨說成是大于性法則的宇宙情愛?!斑@就是幻術(shù),”雨師說,“它的奧妙和深意在于,施幻術(shù)者似乎有力地違抗了既有的天意,實則,他只是用自己的意志去承應(yīng)天意,用意志的瞬變?nèi)ロ樈拥絹淼牧硪环N天意?!?/p>
達摩并沒有動用幻術(shù),相信達摩動用了幻術(shù)的,是終于把達摩認定為得道高僧的皇帝。達摩飄然出寺,以一葦投江,繼而以一葦渡江的時候,皇帝的做法是乘船急追。但是,正像皇帝晚年在致幻回憶錄里感嘆的那樣:“哪里還追得上??!”皇帝唯有空對江月,回味達摩渡江以前在皇家廟宇談及的禪理。那些禪理,對已經(jīng)致幻的皇帝來說,近乎由語言而脫去語言,由文字而不立文字的達摩幻術(shù)。
皇帝對達摩從禪理到幻術(shù)的猜測,奇怪地停留在那枝蘆葦上。也許皇帝認為,正因這蘆葦,因達摩以一枝蘆葦渡江,這位祖師的所有言談舉止才關(guān)涉幻術(shù),成其為幻術(shù)?!叭耸菚枷氲奶J葦”這一致幻皇帝死后幾百年才見傳聞的名言,或在他對達摩的追悔時已達于皇帝——細讀他的致幻回憶錄,就能找到在相關(guān)達摩的那幾章里皇帝自以為有趣的一句話:“那么,那時候,面對達摩消失的場景,一枝會思想的蘆葦開始思想渡江的蘆葦了?!?/p>
皇帝以為,蘆葦是輕的,而乘于蘆葦之上的達摩一定會更輕。這種輕有點兒像皇帝在船上空對的江月,是一個幻影,也是一種幻術(shù)。這對皇帝有開啟意義,否則,皇帝不會因看到達摩腳踏蘆葦飛渡到江北而如夢初醒,去思想(在那枝蘆葦上稍停片刻后)達摩那不是幻術(shù)的禪理幻術(shù),那人心和佛性,那靜、那寂、那定、那慧、那空、那終極虛無……
但是,皇帝缺少想象力的欲望生命承受不了這幻術(shù)之空無?;实勰軌虺惺芑眯g(shù),甚至熱衷于自己的致幻,但空無是過于沉重的負擔(dān),如同對于蘆葦和水,身體是過于沉重的負擔(dān)。畢竟,皇帝是另一枝蘆葦,需要有盡可能多的意義附加其上?!跋幢M了附加意義的蘆葦將只是蘆葦,不成其為皇帝。”致幻回憶錄里,皇帝這樣反省。他要說的也許是,正由于此,達摩對他才是一派幻象,一種虛構(gòu),一個方士。皇帝想象不出自己也能以一葦渡江,于是把達摩不是幻術(shù)的渡江幻術(shù)看成了幻術(shù)。
不醉翁經(jīng)歷無數(shù)饗宴。他得到皇帝的邀請,陪伴皇帝在酒漿、肉糜、銀器和聲色間度過一生。對皇帝來說,對皇帝所邀宴的其他食客、武士、騷人、歌妓來說,聚眾飲酒是度其一生的最佳方式。但是對于不醉翁,這樣的一生未必不同于躬耕的一生、閱讀的一生、砍瓜切菜的一生或為人民服務(wù)的一生,跟無從選擇的任何一種度過一生的方式并無不同。不好,也不壞。不醉翁近乎木然地端坐在饗宴間,以不停地飲酒表演他的不醉幻術(shù)。
不醉翁在皇帝擺開的第一次饗宴間,聽到過一個“斗酒詩百篇”的醉漢的吟詠。那種激昂慷慨、深沉委婉和恐懼的力量,幾乎也弄得舉座皆醉?;实墼谌胱砬敖o吟詠的新詩篇以無限贊賞,其讓人記憶猶新的評語無需循著插圖本秘史的分類索引去尋找——“這就是美酒本身!”
第二次饗宴,一位胡人如此歌唱酒:“我們?yōu)榧o念我們的所愛而喝酒/在葡萄創(chuàng)造出來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醉了?!薄湫Ч@然不及上次那個醉漢。不過,這胡人得到皇帝的補救:“酒即天意,在神的創(chuàng)世里顯現(xiàn);酒還是到處閃耀的光明、真正的存在和真正的召喚,萬物對世界的擁戴,表明它們都參與了以酒為目的的饗宴?!?/p>
在以后的一連串饗宴,直到最后一次饗宴,不醉翁又聽到過對于酒的更多不同議論。酒被跟血相提并論,因為它是植物的“精華”;酒被說成是煉金術(shù)(不醉翁一再去接觸的另一種幻術(shù))的重要一環(huán),因為它產(chǎn)生“積極的因素”;酒又被說成是一種靜修,因為它作為飲料與其他飲料的不同正仿佛宗教生活與日常生活的不同;酒還是精神,是誓言,是勇氣,是聚合,是義,是俠,是色,是膽,是空,是恩,是怨,是仇,是純潔、神圣、內(nèi)心生活和自由的靈魂。
瓶兒以女體在御花園里致幻了皇帝,其法寶只不過是她的身子。瓶兒不需要借助任何器具,她讓皇帝進入,她讓皇帝不僅看見,而且感受到她如何從一具肉身變成了一只晶瑩的玻璃瓶,又如何從一只玻璃瓶變成瓶中的一汪凈水,最后,她如何從一汪凈水變成了皇帝對她的迷戀。在迷戀中,皇帝暈眩、射精、虛脫,進而致幻了。
像浪漫主義者在狂熱的詩劇里反復(fù)嘮叨的,女性(在皇帝那兒被寫作女體,且具體所指只涉及瓶兒)是所謂升華的欲望。作為肉身、玻璃瓶和凈水的三位一體,瓶兒則更想讓皇帝相信,她就是欲望的終極形式。如果肉身象征物質(zhì),玻璃瓶表明精神的透明性,凈水就可以是物質(zhì)而精神的超然的詩篇。并且,肉身在物質(zhì)以外還是誘惑,甚至是來自靈魂的誘惑;玻璃瓶呢,照一種手抄類書的提示,是知識、眾精靈的神奇居所、思想和經(jīng)驗的性感庫房;至于水,皇帝知道,它不僅融合,它還蕩滌、興奮、沖動,是想象和幻想成就的詩……所以,令皇帝由迷戀而致幻的是瓶兒這欲望的終極形式所煥發(fā)的詩性。
是她的詩性使瓶兒被誤認作平行而不是置身于這個世界的存在。這種平行、并置的存在,成就了瓶兒對皇帝的幻術(shù)。她可以把整個世界的欲望收入她三位一體的身子,使之獲得終極形式。基于此,皇帝愿意把瓶兒的幻術(shù)命名為色情。跟瓶兒在一起的幻術(shù)色情,是皇帝在其禁宮和御花園里的真實生活。它帶給皇帝的不僅是新的欲望,而且是詩興。翻開插圖本秘史,這樣的字句會引人留意:“當(dāng)皇帝從瓶兒身子里退出,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他從瓶兒的色情境界里帶回的可能是一行詩,但更可能是一個被賦予激情的詩人?!?/p>
杯渡的事跡似乎只需摘引插圖本秘史即可說明,不必再有其余贅述。然而杯渡,他的事跡雖然單調(diào),卻仿佛穿越秘史的一線亮光,其首尾并不在秘史范圍內(nèi)。杯渡的事跡不只單調(diào),它還是無限的,插圖本秘史對它的記載只是對它的一種截取。
在插圖本秘史一幅以杯子和長河為意象的木刻畫左側(cè),致幻皇帝的前太醫(yī)寫道:“杯渡總是在杯中,也總是在渡過。杯渡的幻術(shù)也許更像是杯渡的人生觀?!薄軌?qū)⒒眯g(shù)轉(zhuǎn)化為自己的人生觀,這就是杯渡。他的人生觀正跟他經(jīng)歷的一生一樣單調(diào)、一致、毫無變化、貫穿始終。至少,在插圖本秘史截取的那段里,杯渡的幻術(shù)與人生觀合一。
插圖本秘史接著講述:“杯渡告訴皇帝,只要有杯子大小的一丁點兒空間,對他就足夠了——人足以在杯中渡過生命之河。生命之河也就是時間。作為人的生命之河的時間有限,而生命之外的時間是無限的。杯渡——他教導(dǎo)皇帝——向往無限的時間。杯渡希望其生命之河也會是無限的。杯渡的做法是把自己囿于小小的杯中?!?/p>
致幻皇帝的前太醫(yī)繼續(xù)寫道:“杯渡對皇帝說,因為時間無限……將有限的、甚至是微渺的空間置于無限的時間過渡里,其生命也可能將是無限的。”
值得注意的是,杯渡選擇了杯子。因為杯子即宇宙,杯子的形狀就是宇宙形狀的一個減縮;又因為杯子即養(yǎng)育,杯子的功用也就是乳房功用的一種替代;還因為杯子即永生,杯子永遠是盛裝長生不老藥液的容器。所以,杯渡將自己囿于杯子,杯渡的幻術(shù)是關(guān)于時間的,卻仍舊注重空間的選擇。
但插圖本秘史好像對此并不在意,也許還是在有意避開——原因并非跟作者曾經(jīng)是皇帝貼身太醫(yī)的那個身份無關(guān)——秘史議論說:“杯渡的幻術(shù)向皇帝表明,人其實只存在于時間之中,空間也僅只是時間的方式之一種。當(dāng)空間小到完全被時間充滿或被時間忽略不計,時間即達至無限。將生命盡可能寄托于時間而不是空間,生命也將歸于無限?!烧虼顺善錇楸??!?/p>
還可摘引的是:“由于杯渡,這永遠置身于杯中的渡河者,皇帝意識到了帝國的無垠和愚蠢、禁城的寬廣和滑稽、宮苑的開闊和奢侈?!速M了!’有一次皇帝抱怨他大而無當(dāng)?shù)凝埓埠妄堃?,并覺得放在其案頭的一只瓷碗也有點兒鋪張了。杯渡及其幻術(shù)讓皇帝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空間對時間總嫌過分;假如一個人占有了過多非分的空間,那么,他將付出削減生命時間的代價?!?/p>
萬回的名字源于他萬里一日返回的縮地術(shù)。跟杯渡相似,萬回的幻術(shù)也牽涉到時間和空間——萬回的幻術(shù)也會被秘史作者或皇帝的致幻回憶錄提升,視為萬回的人生哲學(xué)。“比起杯渡的幻術(shù),萬回更主動,更激越,更令我想起后來有人在一闋滿江紅里所唱的‘只爭朝夕’?!敝禄没实墼谒幕貞涗浝飳懴碌倪@句話,被他的前太醫(yī)照抄進了插圖本秘史。他們都知道,或事先猜到,“只爭朝夕”并不是要去壓縮光陰,而是要以壓縮空間的方式爭取時間。
萬回的縮地術(shù)是理想主義的,它適合于致幻皇帝可能的雄心。當(dāng)萬回向皇帝展示其縮地幻術(shù)的發(fā)展前景直到極致時——當(dāng)空間被縮減以至于無,時間便告停止,人,所有的人,因而將獲得永生和永恒——皇帝對萬回的認識或奇怪地由被想象者提供的想象又有所不同、更進一層:“萬回幻術(shù)的前景和極致,顯然與杯渡的幻術(shù)大不相同。我要說,與萬回相比,盡管他們的方向一致,杯渡的幻術(shù)不免小器、自戀、消極和可憐。杯渡和萬回都‘只爭朝夕’,杯渡和萬回的區(qū)別卻略似佛教小乘與大乘的區(qū)別?!?/p>
的確,萬回縮地幻術(shù)的發(fā)展前景,尤其是這種幻術(shù)的所謂極致,足以誘引皇帝的欲望,特別是野心,激發(fā)皇帝去想入非非。在追憶他跟萬回的交往,在著重敘述了萬回的三次縮地表演(一次為了讓致幻皇帝瞬間從長安到羅馬看球賽;一次為了將一封雞毛信即刻交給戍邊的親王;另一次,很有趣,為了讓美洲豹家族和印度象部落可以在金陵玄武湖畔的中秋夜相遇、共舞,一起享用雞鳴寺塔破例的鐘聲),在有意凸出了一兩個有關(guān)驚訝和信服的細節(jié)以后,皇帝寫道:“假如我并不過于急躁,假如我并不過于執(zhí)念于權(quán)勢,假如我真的能夠守戒吃素不妄殺生靈,特別是,假如我真的能夠置身于后宮萬千嬪妃間而不勃起,我也許已經(jīng)熟習(xí)、掌握了萬回的縮地術(shù),甚至?xí)饺f回的技藝。真要是這樣,當(dāng)我真的能把宇宙空間縮小到零,我所統(tǒng)治——永久統(tǒng)治的,將是時間帝國;我的權(quán)力將如同死亡,是無邊無際的?!?/p>
對致幻皇帝這些明顯的不實之辭,插圖本秘史有所評論:“皇帝的問題永遠出在他的欲望。欲望使他想象不到萬回的縮地幻術(shù)并沒有達到極致的可能?!粻幊Α且环N欲望,理想主義則更是欲望。欲望的絕對不可能獲得真正數(shù)理的絕對。永生和永恒、永久的統(tǒng)治在欲望之外?!?/p>
分身女的分身術(shù)肯定是皇帝最為喜愛,也最為有用的一種幻術(shù),它能夠在靈界、帝國和宮闈三方面,解決皇帝的諸多困惑。所以,在致幻回憶錄的開篇部分,皇帝就說過:“我最大的欲望就是把分身術(shù)據(jù)為己有,其實也就是把分身女包容進我的身體?!?/p>
分身女對皇帝盡可能耐心,實際上,她無限地遷就皇帝。她知道,她傳授其幻術(shù)的要點在于排除皇帝的心理和生理障礙,把自己的想象力注入皇帝。如此,她就被包容進皇帝體內(nèi)了。在皇帝體內(nèi),分身女將成就皇帝的野心(那難道不會剛好就是分身女自己的幻術(shù)野心?),皇帝將由她、由她的想象力確信,分身幻術(shù)會使他在靈界、帝國和宮闈三方面成為真正的致幻皇帝,絕對的皇帝。
靈界、帝國和宮闈,這構(gòu)成皇帝的全部世界。分身幻術(shù)類似于將這三方面或曰三畛域貫穿起來的同一時間,但卻是皇帝在場的同一時間,令皇帝于致幻中獲得他那切實的統(tǒng)治。“所謂統(tǒng)治,也就是到場?!痹谕瑫r涉足靈界、帝國和宮闈的分身統(tǒng)治里,皇帝知道,分身女是他的分身引領(lǐng)者,因為她,皇帝才得以完成其同時的絕對到場。
不過,在三個方面或曰三畛域,分身女之于皇帝的身份各有不同。在靈界,分身女可能是皇帝的先師,就像在皇帝讀不進去的史詩里,以肉身漫游地獄、煉獄和天堂的詩人,將他的引領(lǐng)者稱作先師;在帝國,分身女也許是鞠躬盡瘁輔佐的丞相,好像演義小說里作為主公引領(lǐng)者的謀士,其官方身份也是以輔佐形象出現(xiàn)的丞相;而在宮闈,在帳中,分身女肯定是皇帝的性對象,在一夜夜的交接中引領(lǐng)皇帝。
由于分身幻術(shù),皇帝的靈界漫游將不同于詩人。分身女告訴皇帝,皇帝并非歷經(jīng)地獄而煉獄而天堂,皇帝將在靈界分身,同時出現(xiàn)于地獄、煉獄和天堂。“在靈界,這種同時出現(xiàn)正是神的標志。所以,皇帝啊,你的分身實現(xiàn)了你在靈界的統(tǒng)治?!狈稚砼绱藛⑹净实郏⑦@道理搬進了帝國。由于分身,皇帝可以同時抵達帝國的所有郡、縣、鎮(zhèn)、鄉(xiāng)、村、舍,充當(dāng)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長官,并進而成為每一人家的父親、丈夫、兒子和公狗。帝國不再是一個負擔(dān),帝國的千世基業(yè)萬世基業(yè),因分身幻術(shù)而穩(wěn)如磐石、穩(wěn)如泰山。
這樣,皇帝終于可以像每一面鏡中的鏡像一樣出現(xiàn)在每個妃子的庭院里、桃樹下、真皮沙發(fā)間和紅木大床上了。皇帝的三千陰莖同時勃起,皇帝將射出三千注精液。而承受皇帝的,正好是分身女。是她分身為宮闈間的三千女子,正像她已經(jīng)分身為帝國的所有百姓,每一人家的母親、妻子、女兒和母狗,以及靈界所有的鬼魂,所有的幻象。
烏角全稱烏角道士。將他直呼為烏角,因為在他的全稱里道士并沒有實際意義。烏角是本色的、直觀的、時隱時現(xiàn)的,無需任何表演以證明他是個了不起的方士。烏角的長相——長在他額頭的那只莫須有的烏角,就足以讓皇帝相信他是個賦有異秉的幻術(shù)奇才。
烏角的言說總是關(guān)涉道德、治世、拯救、善與惡,他對皇帝的規(guī)勸之道則企圖通過一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事跡去完成。在一次歡宴間,他從紫銅盆里憑空釣起好幾條三尺有余的四鰓鱸魚;在一座御花園,他以一聲嘆息布置出一幢塔形圖書館;在一條河上,他逼水劈開一條道路;在眾人面前,他創(chuàng)造一個神,令世界如桃子般有了一個堅硬的核。烏角讓皇帝意識到他就是獨角獸,是麒麟,而不是個隨便什么來頭的方士,其方法倒也不露痕跡:他只是將他額頭那只莫須有的烏角插入黑暗,瞬間就繁殖了滿天星斗。
在皇帝看來,烏角代表無中生有的神奇力量。他在致幻回憶錄里這樣寫道:“他向我提供了這樣的想象力,我將從一個黑鐵皇帝搖身變成黃金皇帝,因為,他的幻術(shù)是把一個黑鐵時代點化成一個黃金時代?!?/p>
不過,烏角的無中生有,尤其他的名字,也常常讓皇帝有點兒不安。當(dāng)無中生有跟烏角這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其效果相當(dāng)于烏角插入了無中生有的幻術(shù)之中,“烏角”這兩個字,于是就很容易被理解/曲解、進而被認定其意指為“無角”。特別在黑暗里,在有如烏角額頭的烏角一樣漆黑的光芒和語言的黑暗里,烏角幾乎就成了無角——至少,皇帝看不見烏角的獨角了。而照烏角的說法,黃金時代和黃金皇帝的出現(xiàn),有賴于獨角獸或麒麟的出現(xiàn),有賴于那只烏角的出現(xiàn)。
皇帝再不能不相信烏角就是獨角獸或麒麟了,哪怕這個方士真的無角。因為,烏角提供給皇帝的想象是這樣的:烏角是否出現(xiàn),烏角幻術(shù)成功與否,關(guān)涉皇帝的政治、虛榮、實利和留給歷史的聲名。
壺公的世界在視覺上要小于皇帝的世界。壺公千百次從壺中出來,到皇帝面前,目的只是要皇帝放棄外面世界而跟他進入壺中世界。他不斷向皇帝出示也許出自壺中世界的奇異物質(zhì):一根有著摘不完的對生卵形葉片的半寸綠枝條,它作為一種藥,已足以包治任何疾??;一個拳頭大小的酒杯,容量不過一升,其中卻盛著喝不盡的佳釀,爛醉了階下所有的大臣;一炷香,它永遠不會滅,它煙霧繚繞的毫光作為能源,將推動帝國持續(xù)運轉(zhuǎn);一只機械表,皇帝能從它直觀時間的循環(huán)無限,每一刻的相似仿佛刻度與刻度的相似。
壺公用以向皇帝展示壺中世界最有力的手法——壺公不愿稱之為幻術(shù)——卻并不奇異。壺公的方式——皇帝將它當(dāng)成了幻術(shù)——和所有方士一樣簡單,他誦讀一篇短文,他知道這足以打動皇帝。這正是皇帝也早已讀過的,小學(xué)課本里要求孩子默寫的短文。短文電影般映出一個類似壺中世界的桃花源世界——壺公誦讀時溫潤的嗓音,帶給皇帝這樣的錯覺。而錯覺幾乎是一種想象了。
當(dāng)壺公在“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之后稍作停頓的時候,皇帝被打動了。用皇帝自己在致幻回憶錄里的表達:“我終于因一篇課文而致幻了?!?/p>
皇帝懷著跳傘運動員返回大地的詩意心態(tài)從龍床一縱身,隨壺公躍入了那把壺里。皇帝的所見也跟跳傘運動員基本相仿:那些微茫、細小、朦朧模糊和根本看不見的,在他一寸寸的下降過程中變?yōu)榇嬖?、清晰、確切和堅實的。但是,壺中世界卻并非桃花源!這讓皇帝和皇帝的錯覺(那幾乎是一種想象)大為失望。不過,壺中世界幸好對皇帝而言還不算陌生。那里,據(jù)他日后的致幻回憶錄:“仙宮貝闕,樓觀壯麗,重門復(fù)道。堂上酒肴羅列,左右侍者數(shù)十人……”壺公的世界跟皇帝的世界大同小異。
“只是”,在致幻回憶錄里皇帝又寫道:“它肯定小于我的世界,壺公卻盡量不讓我看出這一點。其手段(幻術(shù))大概是把我縮小,再縮小,以適合壺中萬物的比例。而我正好是樂于變小的,樂于在一個小一點(小得多)的世界里優(yōu)游而不是獨裁?!被实垡廊话褖刂惺澜珞w會成桃花源。不過,他又說:“我不太明白——我想象不出,壺公在達到置我于壺中的幻術(shù)目的后自己為什么又跳出壺外?壺公把腦袋湊在壺口,看著我如蟋蟀般壺中度日,又會得到怎樣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