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子
葉匡政做的第一本書叫做《獨自成俑》,是他的朋友、詩人梁小斌上世紀八十年代所寫私人筆記的一個選本。那時候匡政還不是個“書商”,是廣告人。詩人梁小斌是個很自信的人,他對自己的筆記文字尤其自信,但他的書稿卻到處碰壁,即便有徐敬亞這種聲名遠播關系廣泛身份復雜的老朋友不遺余力地推薦,卻仍然是找不到識者。這讓葉匡政感到震動,于是做出了一個出格的舉動:停下手頭的業(yè)務,自己出資自任編輯自己主持設計,出版了這本《獨自成俑》。是出于敬意?出于憤怒?出于友情?或者還有更多?“因為感到痛了,于是就動彈了起來?!边@是《獨自成俑》中的句子,大概可以暗合葉匡政當時的心情。該書被《南方周末》薦為當年度的好書之一,時在2000年。成功似乎來得有點輕易,天真的葉匡政覺得自己可以做一個出版人了。以至于后來他會說“做出版是我的蓄謀,《獨自成俑》意味著我走上了出版這條路了?!?/p>
如果說出版《獨自成俑》是“因為感到痛了,于是就動彈了起來?!蹦敲唇酉聛淼氖虑?,才真正算是蓄謀。在北京,簡寧發(fā)起,莫言、陳嘉映、鄒靜之、黃永厚等大批文化名流入股的佳孚隨投資顧問公司,大概是要蓄謀想做中國的子夜出版社了。這事發(fā)生在黃亭子酒吧還是圖書交易會上,已經不可考了,天真的葉匡政被出版理想激動著卻是確鑿無疑,隨即投資加入并擔任總監(jiān)。書在一套套地出,然而,這個操盤手卻并沒有找到做出版人的激動,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也只是一單單的生意。這個寫詩出身,做了多年廣告人,懷抱出版理想的家伙,內心想要的并不是這個在出版招牌下的另一種生意,“我不想做一件事情,它的最后結果只是賺到了一點錢。”
一個被人們稱為書商的人,不拿賺錢當回事,聽起來有點不大靠譜啊。當然,如果他的錢已經足夠多,那就另當別論。但這個沒多少錢的人為什么如此較勁呢?是跟錢過不去還是跟自己過不去?離開佳孚隨另組合德堂圖書公司,大概就是較勁的結果。本來葉匡政倒是想用堂·吉訶德做公司的招牌,無奈工商局要塞萬提斯的授權,于是他把堂·吉訶德倒過來,給公司取了個中式名稱“合德堂”。做自己想做的書,做流得開來同時傳得下去的書,是合德堂的初衷,而它最終的結果,就是“紙生態(tài)書系”的系列出版物。其龐大的出版理想幾乎是一個通天塔式的人文殿堂,“獨立文學典藏”、“獨立學術典藏”、“獨立史料典藏”、“獨立經典新閱讀”,按照這個設計規(guī)模進行建造,合德堂將成為新世紀出版界名滿天下的“巨型樓盤”了。葉匡政,或者合德堂,被自己的出版理想激動著,像個天真的玩著積木的造夢的孩子,像個詩人——他本來就是詩人,卻惟獨不像一個書商。我們并不知道這個“精神騎士”是如何與風車作戰(zhàn)的,但我們看到了“紙生態(tài)書系”接連不斷的出版并為合德堂贏得媒體聲譽。在書業(yè)界,相當一段時間里,葉匡政的合德堂也算得上是個金字招牌了。“精神騎士”游蕩在塞萬提斯的夢里,但是辛西婭并沒有像理想中的樣子來到詩人的家里。
理想主義的出版者和商業(yè)化的圖書市場之間的沖突是先在的,其中的悖論也早已經提前埋伏在路上,而一個立志要做獨立出版人的詩人所遭遇的還有體制沖突,在某種意義上,獨立出版仍然處在灰色地帶,而行業(yè)發(fā)育的不成熟也與這個“不像書商”的人的身份之間的沖突卻更加現實,“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钡溚踝庸防滋赜篮愕奶釂柨偸怯衅涑Wx常新的現實意義。
理想主義者可以憤怒地指斥圖書行業(yè)的墮落,“一個社會的智商是由精英文化保持的,往往是那些銷量較少的書保證著這個社會的智商。寫作者與出版者都應該重新考察自己的需要與動機。而不是盲目追隨大眾的愛好。自從大量的商業(yè)出版進入這社會,不僅出版的概念發(fā)生了變化,寫作的概念也在發(fā)生變化,寫作變成了游戲,變成了娛樂,變成了兜售。”“是做一個時代的文化引導者,還是某種淺俗潮流的追隨者,把眾多的出版人區(qū)別開來。”“好書肯定是能賺錢的。”然而精神的高貴并不能讓合作者與同事們的懷疑的目光有所改變,而“精神騎士”合德堂主葉匡政的內心同時也免不了要遭遇詰問,也許并不是市場不相信眼淚,而是現實的市場不相信理想。合作者的離去,把合德堂主葉匡政變成了一個孤獨的“愁容騎士”,那是塞萬提斯頒發(fā)給堂·吉訶德的另一個光榮稱號,同時也是吉訶德的真實表情。
詩人葉匡政試圖以其構造龐大的“紙生態(tài)書系”影響人們的閱讀觀、寫作觀、出版觀,但是現在,他俊朗的面容里有了“愁容騎士”的表情,在北京西四環(huán)曙光花園某一張被書和書稿包圍的書桌后面,“精神騎士”并沒有沐浴在曙光之中,我覺得他的臉上除了一種平和的淡然,另外還有了些悲壯之色。這倒像是“精神騎士”在這個時代應有的景象了。
他的面前有合德堂的出版物在說話,《斯巴達》《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這些書名在我看來對于他的理想主義出版都有象征意味,他并不是力大無比的“斯巴達”,但他確實是在進行“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一種孤獨的戰(zhàn)爭。他的內心里有字,那字自己在說話:
我夢想成為中世紀的抄書人。一件多么神圣的工作!書的靈魂是上帝給的,而人創(chuàng)造了一本書的血肉。我應該生在那個年代。在那個“手寫書”年代,書是一種藝術品,每一本書的誕生都令人敬畏……我在用生命創(chuàng)造一個活的東西。我心中每天彌漫著紙張、文字、圖像、色彩、油墨,我感受著他們的關系,是的,有一個統(tǒng)一體存在于他們中間,它每天孕育一點點,它漸漸變得生機勃勃,它活生生地來到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