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以壽
姚國坤等《中國茶文化》載:“東晉名僧懷信,在《釋門自鏡錄》中說:‘跣足清淡,袒胸諧謔,居不愁寒暑,食可擇甘旨,使喚童仆,要水要茶。’”
王玲《中國茶文化》載:“佛人飲茶的最早記載正是晉朝,見于東晉懷信和尚的《釋門自鏡錄》,文曰:‘跣足清淡,袒胸諧謔,居不愁寒暑,食可擇甘旨,呼童喚仆,要水要茶’??梢姰敃r的和尚戒律不嚴,可以和文人道士一般諧謔,‘要茶要水’也不過助清談之興,與清談家沒多大區(qū)別?!?/p>
丁以壽等在《中華茶文化的醞釀》一文中也曾說:“晉僧懷信《釋門自鏡錄》:‘跣足清淡,袒胸諧謔,居不愁寒暑,食可擇甘旨,使喚童仆,要水要荼?!簳x之際,析玄辯理,清談風甚。佛教初傳,依附玄學。佛徒追慕玄風,煮茶品茗,以助玄談?!笨紤]到晉時“茶”字還未發(fā)明,于是改“茶”為“荼”。并且此文后來發(fā)布在互聯(lián)網上,被互聯(lián)網廣為傳播。
當代多種茶書和許多論文在論及茶與禪及佛教的最初淵源關系時,均引用懷信《釋門自鏡錄》“要水要茶”此段文字。但是姚國坤等也好,王玲也好,丁以壽等也好,所引懷信茶事文字,應是本于陳椽《茶業(yè)通史》。原文是這樣的:“東晉名僧懷信夸言他一生幸福、長壽,都是佛的庇佑,離不開茶水。他在《釋門自鏡錄》序文最后說:‘跣足清淡,袒胸諧謔,居不愁寒暑,食可擇甘旨,使喚童仆,要水要茶?!?/p>
陳椽《茶業(yè)通史》所引《釋門自鏡錄》“要水要茶”這段文字則是來源于范文瀾《唐代佛教》:“僧人懷信著《釋門自鏡錄》,序文說:‘我九歲出家,現在已過六十歲了。我能夠住大房子,逍遙自在,衣服被褥,都輕軟安適,生活閑逸。天還沒有大亮,精撰已經陳列在前,到了午時,多種食品擺滿桌上。不知耕獲的勞苦,不管烹調的煩難,身體長到六尺,壽命可望百年。誰給我這樣的福氣呢?當然是靠我釋迦佛的愿力呵!我估計過去五十年中飲食用米至少有三百石,冬夏衣服,疾病用藥,至少費二十余萬錢,至于高門深屋,碧階丹楹,車馬仆隸供使用,機案床褥都精美,所費更算不清。此外,由于思想和邪見,胡亂花用,所費更是難算。這些錢財,都是別人所生產,卻讓我享用,同那些辛勤勞動的人,豈可用相同的標準比較苦樂。可見大慈(佛)的教太好了,大悲(菩薩)的力太深了。何況佛以我為子而庇護之,鬼神以我為師而尊奉之,帝王雖貴,不敢以臣禮要求我,即此可知僧人的高貴。父母雖尊,不敢以子禮要求我,即此可知僧人的尊崇。再看四海之內,誰家不是我的倉庫,何人不是我的子弟,只要我提缽入室,人家收藏著的膳食立即擺出請用,攜杖登路,人家松懈的態(tài)度立即變得肅然起敬。古人有一飯之恩必報的說法,何況我們僧人,從頭到腳都是靠如來的養(yǎng)活,從生到死都是靠如來的保護。假如我們不遇佛法,不遇出家,還不是要早晚犯霜露,晨昏勤耕種,衣不蓋形,食不充口,受種種逼迫,供別人奴役。那有資格揚眉大殿之上,曳杖閑庭之中,跣足清談,袒胸諧謔,居不愁寒暑,食可擇甘旨,使喚童仆,要水要茶?!贝硕挝淖钟忠姺段臑憽吨袊ㄊ贰罚ǖ谒膬裕┖汀吨袊ㄊ泛喚帯返谌幍诙浴?/p>
從中國茶史來看,有關晉代茶事資料屈指可數,懷信《釋門自鏡錄》中“要水要茶”理應是一條重要茶史文獻資料。但是,《釋門自鏡錄》究竟是怎樣的書?懷信其人事跡如何?為何愛茶?卻無人對此進行論述。
筆者近日撰寫一篇文章,涉及到對茶與佛教的最初淵源關系的考證,于是決心對《釋門自鏡錄》中得茶事問題重新考察一番。由于手頭沒有紙質文獻,于是就從互聯(lián)網上檢索,通過百度在“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網”上果然檢索到了《釋門自鏡錄》全文。反復檢讀序文和正文,都沒有涉茶內容。不僅無茶,懷信也非東晉或晉代人。因為在該書中,收錄多條唐代僧人的事跡。顯然,作者懷信只能是唐或唐代以后的人。
《釋門自鏡錄》是懷信編纂的一部書,書中摭拾了大量僧人因造惡業(yè)而遭致種種報應的故事。全書分為上下兩卷共十錄,卷上:業(yè)系長遠錄一、勃逆闡提錄二、輕毀教法錄三、妒賢嫉化錄四、忿恚貪鄙錄五、俗學無裨錄六、懈慢不勤錄七;卷下:害物傷慈錄八、飲噉非法錄九、慳損僧物錄十。十錄所收凡七十三條(雅誥二章,事跡七十一人,附見十四人)。也就是說,正條敘錄的文章有二篇,僧人的業(yè)報故事有七十一則,附見的別的僧人的業(yè)報故事有十四則。每則事例均立有標題,標題下附注附見者的名字,有的還注有出典。凡屬作者第一次編錄的,均注云“新錄”。十錄所記敘的事例,大多是關于僧人品行方面的,如偷盜行竊、侵用僧物、毀壞經卷、折損佛像、謗黷高行、誣陷善人、矜傲嗔恚、貪鄙慳吝、滯酒荒惰、食肉傷生,以及其他犯戒行為等。少數是關于小乘學者或非傳統(tǒng)教派(如三階教)批評大乘經和大乘教義的,以及原是沙門后來轉為道士,利用佛教的概念義理編撰道教經典和充實道教教義的。他們受報應或變作畜生、毒蛇、蜘蛛之屬,或下到地獄遭受地獄無量苦楚。因都系僧人所受報應事,以供佛教僧眾鏡戒,故稱《釋門自鏡錄》,又名《僧鏡錄》。
在“藍谷沙門懷信述”,也即序文里,懷信自述“余九歲出家,于今過六十矣。至于逍遙廣廈,顧步芳陰,體安輕軟,身居閑逸。星光未旦,十利之精饌已陳。日彩方中,三德之珍羞總萃。不知耕獲之頓弊,不識鼎飪之劬勞。長六尺之軀,全百年之命者,是誰所致乎,則我本師之愿力也。余且約計五十之年,朝中飲食,蓋費三百余碩矣。寒暑衣藥,蓋費二十余萬矣。爾其高門邃宇,碧砌丹楹,軒乘仆豎之流,機案床褥之類,所費又無涯矣。或復無明暗起,邪見橫生,非法棄用,非時飲噉,所費又難量矣。此皆出自他力,資成我用,與夫汲汲之位,豈得同年而較其苦樂哉。是知大慈之教至矣,大悲之力深矣。況十號調御以我為子而覆之,八部天龍以我為師而奉之,皇王雖貴,不敢以臣禮畜之,則其貴可知也。尊親雖重,不敢以子義瞻之,則其尊可知也。若乃悠悠四俗,茫茫九土,誰家非我之倉儲,何人非余之子弟。所以提盂入室,緘封之膳遽開。振錫登衢,弛慢之容肅敬。古人以一餐之惠猶能效節(jié),以一言之顧尚或亡軀,況從頂至踵,皆如來之養(yǎng)乎,從生至死皆如來之蔭乎。向使不遇佛法,不遇出家,方將曉夕犯霜露,晨昏勤隴畝,馳驟萬端,逼迫千計,弊襜塵絮,或不足以蓋形。藿茹饗食,或不能以充口,何暇盱衡廣殿,策杖閑庭,曳履清談,披襟閑謔。避寒暑,擇甘辛。呵斥童稚,征求捧汲?!狈段臑懰g就是此段,僅是懷信整個序文的前半段。所謂“跣足清淡,袒胸諧謔,居不愁寒暑,食可擇甘旨,使喚童仆,要水要茶”就是對“曳履清談,披襟閑謔。避寒暑,擇甘辛。呵斥童稚,征求捧汲”的譯文。且不說譯文是否準確,將“征求捧汲”譯成“要水要茶”也是想當然。佛門飲茶固然在當時是慣常,但是“捧汲”未必就是僅指汲水烹茶,汲水煮飯、汲水清潔等也不是不可。因此說,將“征求捧汲”譯成“要水要茶”是把可能當真實。事實上,從懷信序文原文來看,與茶無涉。
懷信事跡不詳,在佛教史上知名度不高。范文瀾書中沒有涉及懷信生活時代,陳椽則稱其為“東晉”人。其實,懷信是揚州西靈塔寺和尚,曾與洛陽白馬寺和尚覺救(佛陀多羅,阿富汗人)、武昌大寂院和尚無等、汾州開元寺和尚無業(yè)、天臺山和尚惟則、惟亮等結伴云游到桂林。一路游覽諸山,題名石壁。在游覽廣西桂林七星巖普陀山棲霞洞時,懷信即興題詩一首,被刻于巖壁:“石古苔痕厚,巖深日影悠。參禪因久坐,老佛總無愁?!痹诠鹆殖俏鞅碧J笛巖洞里的石壁和通道兩側,也有懷信等人留下的題名石刻:“無口、懷信、口口、惟口、元春、惟亮,元和十二年九月三日同游記?!绷硗猓诔悄系哪舷皆獛r,懷信一行也在那里留下了題名石刻。元和是唐憲宗李純年號,元和十二年值公元817年,屬于中唐。考慮懷信游覽桂林等地時當屬青壯年之時,結合其序中所說年過六十,大抵可以判斷懷信應是中晚唐時期人。
由上可知,懷信非東晉或晉代僧人,他應是生活在中晚唐時期的一位僧人。懷信《釋門自鏡錄》序文并沒有直接涉及茶的文字內容,可以說與茶無涉。即便承認“征求捧汲”就是“要水要茶”,這段晚出的材料也無多少文獻價值。因為中晚唐時期,中國飲茶習俗普及化,社會各個階層靡不飲茶,佛門茶事文獻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