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選美與割愛——序《唐詩三百首新編今讀》
余光中
當(dāng)代已知的唐詩總數(shù),并不限于康熙年間所編的《全唐詩》,竟已超過了五百首。這一大筆財富是中華子女共有的現(xiàn)金,也是我們共同繼承而免于繳稅的遺產(chǎn)。闊,是真夠闊的了。但是能清點庫存的人并不算多,一般讀者怎能全讀呢,于是就有人來精挑細(xì)選,編出許多唐詩選集。二百五十年前(1763年,乾隆二十八年)蘅塘退士所編的《唐詩三百首》就是眾多選集中流傳最廣、影響最深的一部。結(jié)果是愛詩者幾乎都讀過了此書,甚至認(rèn)定唐詩菁華全在此書,有些人讀的唐詩也就到此為止。但是唐詩之盛,豈是僅此三百首就能充分代表?而唐詩之妙,豈是坊間一般選集所能盡釋?湖南著名古典詩評論家李元洛先生,為了延伸唐詩的賞析,乃另編了一部《唐詩三百首新編今讀》以補蘅塘退士舊編之不足。此書之大陸版即岳麓書社版問世于2013年1月?,F(xiàn)在九歌出版社準(zhǔn)備在臺灣地區(qū)推出正體字新版,李元洛又將《新編》修訂。我認(rèn)為此書必將有益于臺灣的讀者,不但先睹為快,更樂于為之作序。
蘅塘退士之《唐詩三百首》(以下簡稱《舊編》)最顯著的特色亦即優(yōu)點,就是以詩體的演變來排八卷的順序,始于五古而終于七絕,而每一詩體的作者又按年代先后為序。例如五律雖選了李白五首,卻選了杜甫十首,相去還不太遠(yuǎn);但是七律李白只得一首,而杜甫卻多達(dá)十三首,用力所在就判然可分了。至于王維,光芒雖不像“李杜”之熾,卻各體皆備,入選首數(shù)也不少,當(dāng)可見其多才。
李元洛的這本《唐詩三百首新編今讀》(以下簡稱《新編》),分為自然篇、社會篇、人生篇、藝術(shù)篇四大單元,每一單元又再各分為七個子題?!缎戮帯分幣?,不依詩體而依主題,也可見編者之苦心,但僅就目錄卻不知某詩屬何體裁,略有不便。卷末如加上引得,當(dāng)可解決。不過,以主題區(qū)分也另有優(yōu)點。例如《藝術(shù)篇》中,詠書法者有詩四首,李白的《草書歌行》一首吸引了我。懷素筆驚風(fēng)雨的藝術(shù),不下于西方現(xiàn)代畫的“即興之作”(action painting),也只有李白能追摹其狂。其后一首竟是杜甫的《殿中楊監(jiān)見示張旭草書圖》,寫得不像李白前作那么飛揚跋扈,卻也比較穩(wěn)健踏實:“有練實先書,臨池真盡墨”之句是客觀多了。畢竟李白用的是七言歌行,而杜甫使的是五古。有趣的是:詩仙與詩圣來頌兩大草圣,李白贊懷素,杜甫詠張旭,亦即《飲中八仙歌》中倒數(shù)第二位酒仙,簡直像是在比賽。這卻是《舊編》里罕見的書法決審。
無論誰來編選集,都會面臨兩難之境。此事猶如選美,有選必定有遺。正面的樂事是選美,但反面的憾事,便是割愛了。李元洛《新編》三百首,原則上每一首都未入選《舊編》,但是不可能完全不選《舊編》選過的詩人。誰能夠繞過“李杜”、王維、“二劉”、白居易和一對“小李杜”而選出有代表的唐詩呢?
我倒是為此做了一點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舊編》的76位詩人中,遭李元洛“除名”者多達(dá)41位,超過半數(shù)了。這么多“落第”生包括了劉方平、劉眘虛、柳中庸、薛逢、裴迪、權(quán)德與等人,原不足惜,可是陳子昂、王之渙、李欣、錢起、溫庭筠等名家也在其列,就令一般“熟讀唐詩三百首”的讀者不習(xí)慣了。其中原因,或由于其人本就詩少,或由于在《舊編》中已占盡便宜。例如王之渙在《全唐詩》中僅存六首;李欣在《舊編》中已經(jīng)一口氣入選五首七古,外加一首七絕;至于溫庭筠,本為晚唐名家,有“溫李”之譽,其實不如義山。
李元洛將《舊編》汰去41人,只剩下35人,但在《新編》中加入97人,所以《新編》共得132人。唐朝歷時289年,《舊編》選詩310首,平均每年得佳作1.04首?!缎戮帯愤x詩358首,平均每年得佳作1.01首。出入不大?!缎戮帯纺芊Q為新,不但是加入了97位“新人”,也在于為留下的“舊人”另選“新作”。我也有統(tǒng)計數(shù)字可以作證。
《舊編》選詩最多的九位名家依次是杜甫(37)、王維(29)、李白(25)、李商隱(22)、孟浩然(15)、韋應(yīng)物(12)、劉長卿(11)、杜牧(9)、白居易(4)。白居易的作品以篇計只得四首,但以行計則《長恨歌》、《琵琶行》至少應(yīng)有十幾首的分量,恐怕要排名在李商隱前后。
反之,《新編》選詩最多的詩家依次是杜甫(20)、李白(18)、白居易(18)、杜牧(12)、羅隱(12)、李商隱(11)、王維(10)、李賀(9)、杜茍鶴(8)。這不能不說是唐詩神龕的大重排,王牌的大洗牌。唐詩分期為初、盛、中、晚,若依此序,則《舊編》最前九家之中,初唐似無大家,盛唐得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劉長卿五家,中唐得韋應(yīng)物、白居易,晚唐得杜牧、李商隱。四期的比重,到了《新編》里變化頗大。初唐依然無人,盛唐只留下儒道釋三教的詩仙、詩圣、詩佛,中唐只有白居易、李賀,晚唐卻有杜牧、李商隱、羅隱、杜茍鶴四家之盛。
《新編》新加的詩人,最醒目的要推張若虛與李賀。早就該如此就位了。李元洛此舉,我不妨稱之為“若虛不虛,羅隱不隱”,因為他不但把晚唐的羅隱、皮日休、陸龜蒙,在《舊編》之中所未見的,加上在《舊編》之中只入選一首宮詞的杜茍鶴,都不吝大幅選入《新編》,同時多收韋莊之作,而于杜牧則于七絕之外更收納其五、七言律詩如《九日齊山登高》。相反地,于初唐詩人如陳子昂、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新編》一概不收,而于所謂初唐“四杰”也不收“盧、楊”??梢娋幷呤怯幸庖怀鐾硖圃姷呢暙I(xiàn),而所收晚唐之作也在浮奢之外更側(cè)重其感時風(fēng)世的一面。
此外,在李元洛的包容下,打油詩和口語詩也得到聊俱一格的機會。女性之作在《舊編》只得一首,到了《新編》里卻增為四首。
最大的優(yōu)點是《新編》對每一首詩不但詳加分析和解釋,還拋磚引玉,時常買一送一,甚至買一送三,多引該詩作者其他作品或摘句以相印證,有時甚至兼引“五四”以來的新詩加以貫通。所以名義上雖號稱300首,實際上呈現(xiàn)在讀者視域的應(yīng)該超過千首。例如晚唐的杜茍鶴《秋宿臨江驛》一詩,李元洛激賞其頷聯(lián):“舉世盡從愁里老,誰人肯向死前閑”,又引其另一名聯(lián):“空有篇章傳海內(nèi)”句當(dāng)自杜甫“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句來,古典詩句“互文”成習(xí),原不足怪。何況詩句“互文”之余,還有詞家來化用詩家。
《新編》不但廣引主題或遣詞相近的古詩,有時還會引新文學(xué)家的“舊詩”來印證。例如下引郁達(dá)夫《秋興四首》之一:
桐飛一葉海天秋,戎馬江關(guān)客自愁。
五載干戈初定局,幾人旗鼓又爭侯。
須知國破家何在,豈有舟沉櫓獨浮。
舊事崖山殷鑒在,諸公努力救神州。
愛國之情慷慨激越,實在比他的新文學(xué)小說動人。抗戰(zhàn)剛結(jié)束,他于同年(1945)9月在蘇門答臘被日軍所害,比之崖山的悲劇,同樣可嘆?!缎戮帯穼矣谩拔逅摹币詠硇略妬砗魬?yīng)唐詩,其實,用新文學(xué)作家如陳寅恪、勞思光或新文化學(xué)者的“舊詩”,該同樣有效,甚至切題。
我自己讀了一輩子唐詩,并未修煉成“也會吟”的功夫,更不如元洛之博覽貫通,但親近唐詩的心情從未轉(zhuǎn)淡。近日更寫了一組《唐詩神游》的小品,或順推,或翻案,只為追求與唐人長相左右,挹其遠(yuǎn)芬。且容我録引其中一品,來印證唐詩啟發(fā)今人永不休止的靈感:
應(yīng)悔偷靈藥
不死藥至今仍然成謎
連不老藥也仍待發(fā)明
星際,最美麗的逃犯啊
神話是最有效的庇護
有什么用呢,警告逃妻
追訴期早過了吧
后羿懸賞再重
也無法將火箭啟動
一路引渡你回人間
其實
不死藥也醫(yī)不了失眠
(余光中,祖籍福建泉州,現(xiàn)居臺灣。我國著名詩人、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