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 睿
幾天的凄風苦雨過后,太陽總算出來了,村子里飄起了淡雅的香氣。抬頭望去,是刺槐樹開花了,那么多的槐樹,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全都開花了。綠色的枝頭像落著斑斑點點的雪。
可是婆母看不到了,她躺在床上已經一個多月了,被移到堂屋里等待死亡也已好幾天了。她已睜不開眼睛,只能聽到聲音,不知道她是否能聞到槐花的香氣。我內心總覺得這槐花是屬于她的。
今年我已經是第四次來到婆母的小村莊,卻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是很美的。村民的房子不像北方那樣干巴巴地集成一片,無論是小樓還是平房,都是幾戶一叢,掩映在綠樹中。到處都是綠,一處一處的池塘像大地的窗口,明亮地對著天空。村民們頭戴草帽,以各自的姿勢在田地里勞作。
我不知道這個村莊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這里住著多少人。但我知道那田野里勞作的背影已經少了一個,說不定什么時候婆母的那張床板就空了。村里的人老了都是這樣一個一個消失的,只要被城里的醫(yī)生判為不治,就針也不打藥也不吃,回家躺在床上煎熬殘余的日子。這里沒有山,也沒有火化的條件,人死后多半還是待在曾經勞作過的田地里。
我是在凌晨兩點多鐘被叫醒的,婆母再也沒有力氣與死神抗爭,她準備投降了。家里人一個個被叫起來,圍在她的床前,守候她的臨終時光。婆母閉著眼睛張大了嘴艱難地呼吸,一下,又一下,像干渴的人去迎接空中的雨。我忽然覺得看著一個人死亡的過程是一種殘酷和不敬。婆母一定不高興,可是她已無力拒絕。她哪里都不動,只有嘴巴一張一合,一次比一次弱,最后,她努力地睜開眼睛,睜開了一半,嘴巴也張開了一半,就停住不動了,再也沒有空氣從那張嘴里出出進進。此時,鄉(xiāng)村的夜又黑又冷,而墻上鐘表的指針在兩點四十分那個地方繼續(xù)嘀嘀嗒嗒地前行。
后來我一直在想,老人最后睜開眼睛想看到什么呢?在她還能下地走動的時候,她已看過她將住進去的棺木,看過鄉(xiāng)間裁縫給她做的壽衣,這兩樣東西是她進入老年后一直惦念著的,現(xiàn)在她還想看到什么呢?在她滿是勞苦和病痛的一生里還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是第七十三個春天嗎?可惜春天在別人的生命中,與她沒有一點關系了。于是我明白,人原本是不想死的,哪怕這個世界待他太苛刻,給他的只有辛勞和痛苦。我只能這樣理解婆母的留戀。生,是一種本能。既然如此,我們活著的人為什么不好好地活呢?
悲痛的哭聲很快止息,因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消息很快傳遞出去,一會兒就有人帶來了擴音器,到屋頂上安上了小喇叭,哀樂就在小村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甸甸地響起,沉入村民們已經變淺的夢中。然后,替婆母凈身穿壽衣的大媽來了,抬重的人們也來了。屋內的一撥人忙碌著亡人上路的裝扮,抬重的人們就在院子里布置靈柩。棺木被抬進堂屋,婆母被抬進棺木。一同裝進去的還有婆母的幾件衣服,及一小團一小團的棉花,那是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事先在衣領里或腋窩下暖過的,意在用溫暖陪伴母親。
但愿婆母在那個世界里真的不冷。
婆母要一周后才能真正上路。這段時間她就躺在那里,耳邊盡是喧囂。哀樂每天從早放到晚,靈堂隔壁的房間里麻將聲嘩啦嘩啦,還夾雜著守靈人們的笑聲。人們都當她還活著,只是換了一個躺的地方。人們也為她終于結束痛苦的輾轉而感到安慰,這種安慰大于她消失不在的悲痛。
我去地里轉悠,麥子快要熟了,苦菜花開滿了田埂,菜地里萵苣是最多的,黃瓜秧才長出兩三個葉瓣。還有一些地耙好了空在那里等待播種。我猜想哪塊地是婆母勞作過的,我們早就讓他們老兩口不要種地,可他們卻不肯放棄。從此以后,無論是池塘邊還是村路上,再也不會有婆母的足跡了。在這個小村里這算不上一件悲涼的事。人人都是草民,草綠草黃誰會過多地在意呢?
一周后的清晨,送葬的隊伍早早就出發(fā)了。鞭炮噼噼啪啪地開路,鼓號樂隊奏起悲涼的民間小調。我盯著婆母的靈柩想,她喜歡這種吵還是討厭這種鬧呢?頭一天晚上,已經有請來的文藝演出隊和做法事的人鬧騰了大半夜,全村的人都來看了。這里的習俗認為,上了年紀的人死去是一件白色的喜事,要熱鬧地送,不能讓一個人寂寞地上路。即使活著的時候兒女都不管的人,死了也會得到一個體面的葬禮。
抬棺的人走在隊伍的中間,一共8個,就是那天早晨將婆母抬進棺木的那些人。雨后的村路坑坑洼洼,泥水濕了16只腳。遇到難走的路段,靈柩前的孝子要轉身對抬重的人們和母親的靈柩施大禮,而抬重的人們休息的時候,孝子要繞靈柩一周,對每一個抬重的人再施大禮。這是孝子對抬重人的尊重,也是對亡靈的歉意。當我明白了這含義時內心悸動了一下,心靈也被這習俗的閃光點照亮了。
隊伍走得很慢很慢,以此表示對死者的依依不舍。轉過一彎,又一彎,路上總是有幽幽的槐香縈繞相隨。繞了很遠很遠的路,到達的卻是很近很近的田地。那里是一個村民最后的家。很快,一座新的墳墓像莊稼一樣出現(xiàn)在田野上,那是一種特殊的農作物。
那里沒有槐樹,那里有正抽穗的麥子,那里有萵苣、大蒜,還有野草……可我仍然聞到了那素馨的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