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哇瑪尖措
□劉梅花
哇瑪尖措是“藏地瑤”的歌手。
他的目光清純、安靜,有點藝術家的憂郁氣質(zhì)。
熱貢廳,喝酒的詩人們。還有我,一個比哇瑪還安靜的人。
一小束淡紫的干花,斜斜地插在青色玻璃花瓶里。碎碎的花朵兒湊成一尾尾穗子,輕垂著。素雅,柔弱。似乎是隨手從鄉(xiāng)野采擷來的,很隨意。說不上多美,但雅致,有些曠野的大自然氣息。
大廳里燈光倏地暗下去,接著,空氣里炸開了狂熱的舞曲。叮也鈴叮咚……一束束彩色的燈光有些詭秘地閃耀,忽高忽低,在四處奔逃。又像一束束花瓣,被風挾裹著,沒有著落地飛起又落下,最后碰濺到舞池里的人影上。一切顯得真實又虛幻。
我的朋友們紛紛離座,扔下一桌子逸著氣泡的啤酒杯,蝴蝶一樣扇動著雙臂飛進光影里。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看見他們晃動的肢體和伸擺在空中的手臂。霓虹燈不停地旋轉(zhuǎn),他們像剪影一樣地舞動。閃爍,迷離。偶爾,我能看見他們向我招手,和一瞬而過的笑??鞓?,又朦朧。
暗下來的光線里,那束淡紫的干花愈加黯淡。它朦朧地閃現(xiàn)在茶幾上,透出一種遠離塵囂的歸隱。它隨著燈光的明暗變幻,倏爾隱去,倏爾又顯現(xiàn),有一絲淡淡地傷感和慵懶的氣息。
我倚在沙發(fā)一角,托腮,在勁爆的舞曲和飛移的光影里捕捉這束干花的滄桑。朋友們斜斜歪歪踩著燈光搖擺過來,五彩的光斑落在臉頰上,像唐朝的妝容。他們力圖把我捉到那簇人影里去一起沸騰。是啊,在這樣熱鬧的氛圍里,我坐禪一樣的安靜簡直有著與世隔絕的孤獨。
于是,我跟著他們胡亂蹦跶,有些群魔亂舞的味道。彩色的燈光在我們腳下仿佛嘭嘭地炸開。這是世俗的味道,我心里這么說。
開心果。瓜子。酸奶。紅酒。一個細長條的男孩踩著一地音樂走了過來,臉上是職業(yè)的卑謙和稚嫩,像一個游弋的音符。他迅速斟滿了茶幾上的空啤酒杯,魚一樣地游進喧囂里,不見蹤影。
燈光重新亮起的時候,一簇張牙舞爪的人影泡沫一樣消失,散去。有人在低低地唱:“阿蓮,這個寂寞日子,我不停的思念。阿蓮,你是否能夠感覺,這雖然相隔很遠,卻割不斷的一份情緣。阿蓮,你是否能夠想起,記憶中的夜晚……”
聲音失重了一樣,跌跌撞撞地滾動,微微有些鼻音。是一個男人笨笨的聲音傳遞自己內(nèi)心的傷感。一曲又一曲,你方唱罷他登場。懷舊的,流行的,唱得好的,唱不好的,喧囂著,像一河聲音做的水,載著我們飄游在燈光和音樂里。
中間短暫地停頓了幾分鐘。再次音樂響起,是一個男孩的聲音:“天上飛的是什么?鳥兒還是云朵?我把自己唱著,你聽到了沒?風里飄浮著什么?花瓣還是露水?我把歡樂散布,你收到了嗎?……”這曲歌來得太突然,震得我心里一驚,猝不及防。我知道,我被一種美擊中了。
男孩的聲音清澈,顫顫地有些水分一樣的顫音??~緲,虛幻,叫人心里懸起來,不踏實起來,夢一樣的,破空而來。
“用天籟傳遞哎……”他的臉龐還有些稚氣,但真是干凈啊,像一種花,玻璃翠。他的聲音,確切地說,來自天籟。
這樣銀子似的晶瑩的嗓音,不是盛唐的碩,不是宋朝的瘦,也不是詩經(jīng)的田園,直接是從天上飄繞來的。清亮亮的,花瓣雨一樣紛紛灑落,華美又清雅,讓人心里輕輕一疼。
朋友們又紛紛搖擺著飛向舞池,留下坐禪的我在一曲藏歌里發(fā)著懵懂。我突然不能自持地陷入一種夢境,亦幻亦真。燈光柔和地移過來,掃過我的臉。我的臉上淚痕斑斑。
“風里飄浮著什么?花瓣還是露水?……”
清美純亮的嗓音很多啊,可是,這個叫哇瑪尖措的孩子,卻能在他的嗓音里摻了一份兒慈悲,不能不讓人心軟到落淚。
他的眼睛,細小,有一點迷蒙,但不凄涼。頭發(fā)蓬松松的,半遮著眼睛,稍微一點兒膽怯。呼嘯而來的,是草原的聲音,只不過是借助了他的嗓子而已。
草原是什么聲音???是黎明的清風吹過帳房頂?shù)穆曇?,是黃昏羊羔呼喚著找媽媽的聲音,是深山格?;ㄒ话暌话瓴痖_的聲音,是黑藏獒蕩掠過青草尖的聲音……
原汁原味的草原,有些野氣,有些清鮮,就從哇瑪尖措的眼神里飄逸出來,嗓音里流淌出來。潺潺的,清涼的,一點一點擊落世俗里的孤獨。
“風里飄浮著什么?花瓣還是露水?……”他兀自唱。舞池里的人影,突然都散了,腳步輕得啊,怕驚擾了他歌聲里素淡的優(yōu)雅。
哇瑪尖措,你怎么能在歌聲里托起一種意境呢?蓮花瓣一樣升騰,慢慢地,在心里彌漫。這是軟軟的一種心境,像霧,有點弱,有點嬌,有點無所適從。音樂,原來可以如此的美。美到心里無塵,美到想立刻起身,去擁抱這個孩子,好好地呵護他,好好地呵護一枝蓮一樣清美的嗓音。
他換了一首,仍然是藏歌:“呀拉索……雪山阿佳,輕輕地走來了……”
一點點孤獨,一點點傾訴,空靈,干凈,安靜,毫無人間煙塵氣息。每一個字帶著草原的氣息吐出來,薄薄的,輕輕的,卻把人內(nèi)心的沉悶敲擊得零落一地,不成泥,不成塵。成一地落紅的凄美。
這孩子,唱歌都能參禪。驚得讓人失語。
我們都站起來,聆聽這天籟之音。如果坐下,覺得輕慢了這份兒柔美。由不得長長嘆息一聲:老天讓你來唱歌,讓你來打敗我們的脆弱。
哇瑪尖措,還在低低唱,嗓音樸拙,幽深,用聲音打磨我們的內(nèi)心。話筒壓得低低的,額前的頭發(fā)遮著眼睛,目光如月色,空靈,清凈。一件綠衣衫,單薄,飄搖。
他的身影也是單薄,飄搖。夜涼如水,他卻能用嗓音烘暖內(nèi)心。唱出來的每個字,都是粒粒紅瑪瑙。
這個來自代乾草原的藏家歌手。只聽了兩首歌,就讓我們敗得一塌糊涂,世俗里的張狂,戒備,沮喪,都轟然倒塌。原來,人心脆弱,太美的東西,難以抵御。太美的東西,不得不臣服。太美的東西,讓人心里頓時盛滿美好。
他來了,有點柔弱,憂傷,帶著草原風,雪山靈氣,細水長流地在這個小城里唱歌,掙錢,一點一滴都要靠自己。只是心中有個夢啊,日子過起來就有了意味,再也不蒼茫的空了。有時候,夢想很遙遠,但這歌聲,卻是如此的貼近,真實。近在耳邊。
知道嗎?哇瑪,藏語里是蓮花的意思。尖措,是大海。如此詩情畫意的名字,是從詩經(jīng)采擷來的。
如果過了二十年,哇瑪尖措,你正好是我現(xiàn)在的年齡,四十歲。那個時候,我還想聽到你的歌。無論光陰如何變遷,你和你的歌聲都一定要彼此支撐,彼此真誠。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