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光
在呼蘭,蕭紅留下兩樣東西。
一個是呼蘭河。一個是她的園子。
據(jù)說,一次一個臺灣作家采風團來大陸,他們只看了兩個作家的家。一個是沈從文的湘西。一個是蕭紅的呼蘭河。如果沒有蕭紅這個園子,我想我這輩子也不見得會到那里去的。
當我第一次邁進她的園子時,除了園子周圍那段古樸的圍墻,還有幾間像棋子似的房子,靜如處子般。另外,印象最深的是幾個吊在架子上的葫蘆,醒目地在秋風里一蕩一蕩的。
第二次邁進這個園子,一切都是經(jīng)霜后的景象。
生命在這個季節(jié)里剝離。寫在人們臉上的除了無奈就是心底的驚嘆。
園子里有幾株地瓜花兒,經(jīng)了霜后,越發(fā)地紅了。紅得有些乍眼,紅得有些堅韌。
我沒有趕上好時候來到這個園子。我錯過了它的最佳年齡。
比如春天萌醒的時刻。
比如夏天叫天子叫的時刻。
比如冬天雪擁藍關(guān)的時刻。
來此正逢深秋,最是瀟瀟落紅之后。
在園子里拍了很多幅照片。唯有一幀不能忘懷,又是歷歷在目的,卻是那一抹深秋的紅。
蕭紅在《呼蘭河傳》里著重寫了她的園子。她說:“呼蘭這小城里邊住著我的祖父……”“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p>
源于祖父,源于園子。在她看來,一切都是好的。
“偏偏這后園每年要封閉一次的,秋雨之后這花園就開始凋零了,黃的黃,敗的敗,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滅了,好像有人把它們摧殘了似的……”
原來,在幼小的孩子心里,除了傾聽了生命拔節(jié)的聲音,也要第一次領(lǐng)略凋零的含義。
摧殘的豈止是這些花朵呢?
在園子的西南角,粉坊的旁邊,是趕車的胡家。至今還留有馬廄。兩匹嘶嘶的烈馬。一匹低頭吃草。一匹仰天長嘯。還有古老的石磨和古井等一切舊事物,獨獨不見了小團圓媳婦一家人,仿佛被跳大神的用風卷走了。
但一切都凋零了。胡家的小團圓媳婦還活化在呼蘭河傳里。
馮歪嘴子的草棚,草棚里王大姑娘和他的大公子。
有二伯頂著洗澡盆子在正午的陽光里偷偷地溜出家門。
粉坊里吱呀作響的房梁和一地的歌聲,在月光里鋪陳開來。
蕭紅不止一次地說,我家是荒涼的。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我家是荒涼的。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
在她的筆下,我不知道重復這五次荒涼到底出自何初衷?她打下了一個深深的伏筆。我徹夜思想不得要領(lǐng)。
第一次提到“我家是荒涼的”——盡管房子連著房子,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但在她的眼里“但我看它內(nèi)容空虛”。除了磨坊一家和養(yǎng)豬的那家被她信手拈來,擺在棋盤之中以外,再就是粉坊的歌聲,沉重的梆子聲,磨坊里打梆子的聲音在夜里常常是越打越響,越打的激烈人們越說那聲音凄涼?;臎龅脑鹤永锵褚粡埰灞P,上面走著一些像棋子一樣的人。木木的,在院子里,在那個荒涼的院子里等待著命運的宰割,不敢輕易反叛。那個園子是夜的顏色,是深秋的季節(jié)。無聲的反叛只會像那個12歲的小團圓媳婦,被無情地剝奪,直至生命的早夭。
有反叛意識的應(yīng)該是那個執(zhí)筆的人,她有著一雙透視的眼睛。她觀察。她記錄。她寫光明。也不越過黑暗。
沉重的梆子聲像在為誰送葬?又像是在為誰招魂?
園子是荒涼的。確實有些荒涼。
一切都在暗暗地反叛著。
比如有二伯偷竊的報復心理。
比如馮歪嘴子與王大姑娘向封建禮教的挑戰(zhàn)。
園子是荒涼的。仿佛有一片烏云籠罩著。似乎有某種不可冒犯的王權(quán)在這里主宰著。
除了爺爺在她筆下活著。她的親人很少被她提及。至于她的父親,她大概只提到了兩次。一次是將頂著醬缸帽子的小女孩一腳踢翻了,差點沒被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另一次是將有二伯打翻在地,她這樣記述的:“父親三十多歲,有二伯快六十歲了。他站起來就被父親打倒下去,他再站起來,又被父親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來了,他躺在院子里邊了,而他的鼻子也許是嘴還流了一些血?!?/p>
磨坊里住著王大姑娘和她的兒子,孩子在母親的懷里吃奶,小臉凍得紅彤彤的,身上蓋著布口袋。磨坊跟室外的溫度一樣,盆子里的水都凍上了。小蕭紅第一次知道了馮歪嘴子和王大姑娘這個秘密。在強烈的反差下,母親的屋子里很溫暖的,溫暖的屋子里有母親和周三奶奶在咬耳根子,嚼舌頭。他們想用口水將王大姑娘淹沒。就連下等人做飯的廚子也不忘了在背地里說壞話。園子里的人都說王大姑娘的壞話,整個園子風生水起的。
王大姑娘沒被淹死,而且頑強地生下了另一個孩子后,死在了難產(chǎn)上。
小團圓媳婦死了。
王大姑娘帶著無情的惡言中傷早早地離開了。
……
只有這圈院墻,及園子里幾個寂寂的房子和一些舊事物,還泛著昨天的光輝。
幸好,蕭紅留下了這個園子。盡管它曾經(jīng)一度是荒涼的。
但是那筆是疼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