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盜賊生涯（外一篇）

安歌

寫《小偷日記》的法國著名作家讓·熱內(nèi)，是個職業(yè)的小偷，當(dāng)然他的偷也不是天生的，問他為什么要偷，他回答說“最簡單的動機就是要吃飯”。我想大多數(shù)人偷東西，都是從吃開始的。

少時的我貪食，也挑食。記得在塵土里跳了一下午方格子之后，我又餓又累地跑回家，打開碗柜，本色略黃的柜層上，一只白的瓷碟里臥著的幾個圓圓的玉米面窩頭，寂寂地黃著，一看之下，餓意也全消了。零食也只有定量配給的硬糖塊，卻被媽媽裝進(jìn)布袋吊在高高的墻上那枚孤零零的鐵釘上。在我童年的仰望里，布袋里繽紛的糖果熱鬧的甜簡直就是一面天堂景象。記得有一次媽媽上班，把我和哥哥反鎖在房間里，我曾出主意讓哥哥站在木凳上偷糖果，被他膽怯地拒絕了。作為家里的老大，哥哥比我更早接受了“服從”這個習(xí)慣而巨大的詞。后來他向媽媽告發(fā)了我，也許是出于更積極主動的服從。我也沒太沉湎于被出賣的痛苦里，更多地是心里在抵抗地想，我也沒吃上。當(dāng)然，后來也有吃上的。

奶奶買了一包黑棗，分給我們幾粒后就裝進(jìn)那個放米面干菜的木箱里了。想來奶奶就是沒有媽媽高明，她以為放進(jìn)箱子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就不存在了，哪里像媽媽，把它光明正大高高在上地掛著，意味著這是你根本達(dá)不到的高度。放東西的方式其實也顯示了一個人的性格，說來話又遠(yuǎn)了，還是回到黑棗。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東西了,這可能不只在于它的滋味，還在于秘吃的忐忑的快樂；還有打開木箱時，米、干菜、棗混合的撲面而來的隱秘氣味、黑棗落入口中時所想的：絕不再偷吃了！那種訣別的心境；以及奶奶最后抖出空空的布口袋時感到的對奶奶的剝奪——那是奶奶每次分給我們幾粒棗時臉上蓄滿的滿足和微笑及這微笑中所蘊含的對自己價值的一點肯定——是這些組成了我的黑棗，我的記憶里最好吃的黑棗。

饞是萬惡之源，有時候好奇也是。

很小時候，大概是三四歲吧，還不知道錢是用來做什么的，只感覺它好像很重要。媽媽爸爸有時候會為它爭吵，有時候會鄭重地商量著什么，然后才能拿出花花綠綠的它來。在那些缺少色彩的時代，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所吸引去偷錢的。也許是想讓父母停止?fàn)幊常苍S只是因為它重要，或者只因為它的色彩。那時的我還太小，還不明白錢是可以換來物質(zhì)甚或生活的某些幸福的。

家里的抽屜是從來不上鎖的，從笨重的紅漆木桌的抽屜里偷出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懷著秘密的忐忑和激動，卻不知道應(yīng)該用它做什么，把它放在哪兒。那是人們午睡的時間，單位大院陽光燦爛，白楊樹空寂地站在那里，鄰居家的院門關(guān)著，世界好像和陽光一起停在那兒不動了。小小的我，四處找可以藏剛剛偷得的錢的地方，后來我選擇了鄰居家的木臺級。那個木臺級很大，鄰居家原來在里面養(yǎng)了幾只雞，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不養(yǎng)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因為曾經(jīng)熱鬧過，臺級便顯得格外的寂寞和安全，我把錢小心地塞在里面，就安然回家睡午覺去了。心里一絲忐忑也沒有，可能只是感覺好玩，是游戲著的，并沒有連帶著欲望，有了欲望才會有忐忑吧。

但正如海明威所說，如果你的小說的開頭，寫到墻上掛著一枝槍，這枝槍一定要在后面打響。用在我偷錢上也是適用的。藏在鄰居家木臺級里的錢，成了我的一樁心事：如果鄰居家突然又想起用它來養(yǎng)雞怎么辦？或者是，如果他們認(rèn)為里面有一個雞蛋沒有拿，去拿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又怎么辦？雖然不知道錢的正確用途，但知道那是家里重要的東西，不能讓別人拿走了，而如果我自己把它拿回來，放回抽屜里，無論如何，感覺好像都不對，但錢一定要回到家里倒是極認(rèn)真的想法。

偷出去東西固然難，再把它們拿回來有時更難。

我想到的人，自然還是奶奶。或者是因為我愛她，或者是因為她善良到無欺，而善良到無欺往往會成為被欺的對象，雖然當(dāng)時我并不想欺她。

我先把錢轉(zhuǎn)移到單位土打的圍墻縫里：土墻色彩斑斕，把錢卷成細(xì)小的一團(tuán)塞在里面，根本是看不出來的，在我看來，這比起雞窩來更安全。當(dāng)我拉著奶奶的手，遠(yuǎn)遠(yuǎn)地給她指著那面墻，說看到了一團(tuán)東西，走近發(fā)現(xiàn)是塞在里面的一團(tuán)錢時，奶奶也絲毫沒有懷疑我。許是她認(rèn)為她孫女的眼睛是雪亮的，在她看來，她孫女的什么都是雪亮的。錢好像是十元一張的，在當(dāng)時就是大鈔了，但我不認(rèn)識大鈔小鈔的分別。因為是我發(fā)現(xiàn)的，奶奶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應(yīng)該屬于我。也許奶奶是怕三四歲的我根本無法正確使用這錢，也許奶奶也是有著私心的，她用口袋里的小鈔說要和我換。我自然是答應(yīng)而且高興的，因為這錢變成了奶奶給我的，而不是我偷來的。即使我那么小，也知道，什么東西是讓人放心的。

后來媽媽自然發(fā)現(xiàn)了錢丟的事情。我記得奶奶拿出了那些錢。我已不記得奶奶是如何解釋這一切的，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承認(rèn)這一切的，也不知道媽媽相信不相信奶奶和我的解釋——也許那么幼小的我，還沒有替大人解釋的能力，只知道家里從來不上鎖的棗紅色的抽屜，自那以后上了鎖。

現(xiàn)在想來，這件事帶給奶奶的委屈一定是有口難言的。而我能夠感到羞愧時，事情已過去多年，這事已無法提起，自然也無法道歉。

寫《小偷日記》，幾乎當(dāng)了一輩子小偷，后來成了法國著名作家的讓·熱內(nèi)開始偷東西只是因為饑餓。后來，就在他成名的關(guān)鍵時刻，他還是忍不住去偷，那就不是貧困和饑餓可以解釋的了。在漫長貧窮和饑餓的歲月里，他充分體驗了絕望中的歡愉，禁錮中的解脫，恥辱中的神圣，污垢中的圣潔。他甚至把自己的小偷生涯和征服歐洲的愷撒大帝相提并論：我也橫跨了整個歐洲，只是我的辦法和他們的赫赫戰(zhàn)功相反相成，正在為我譜寫一段珍貴的秘史，情節(jié)之離奇足以與偉大的征服者相媲美。著名作家薩特和很多法國作家不僅成了他的營救者，還為他的《小偷日記》寫了序：他們使我們大吃一驚，也使我們心蕩神馳。

這個心蕩神馳用得真是好，有待月西廂記里的那句詞之妙：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那種隱秘的快樂，是一種心領(lǐng)神會，是看到別人在實現(xiàn)著自己想做但無法做到的事情的一種心蕩神馳，是看到自己生命的另一種可能，也是對真誠的敬意，哪怕是邪惡，到了真誠的地步也有其迷人之處。

誰又能否認(rèn)自己內(nèi)心的邪惡呢？

小時候偷蘋果，倒不完全是因為深知邪惡真誠之類的智慧，那尚屬本能，因為饞，也因為小伙伴們都在偷。作為小孩子，如果你一個人不偷，是讓人不齒的。那時候，根本不懂得屈原說的什么，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什么境界。好在那時候不懂，有時候不懂一些事情真是很幸福的事情：大家一起醉而不要那個獨醒的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小時候每家都有一塊自留地，自留地是要澆水的，所有人家澆水的渠溝都通過單位的果園。我們常常是通過某個小伙伴家的渠溝鉆到果園里去的。至今還記得，心驚肉跳地爬上果樹，或者把小伙伴從樹上扔下來的蘋果從浸水的草叢中揀出來，放進(jìn)束緊腰帶的背心里，蘋果冰涼的皮面貼著肚皮那種沁涼的感覺。還有時時等著放哨的孩子喊“老漢來了”準(zhǔn)備急急逃跑的忐忑。

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把所有看院子的人都稱為“老漢“，不管他年輕、年老，是什么族別。許是偷蘋果偷得多了，老漢，就變成了看果園人的專稱。

有一次，在“老漢來了”的叫聲中，一群孩子魚貫著逃跑，最前面一個孩子的皮帶松開了，邊跑蘋果邊一個一個往下掉。后面的孩子看見了，也從脖頸中掏出蘋果一個一個往外扔。等穿過渠溝的小洞，坐在自家的菜院里，深深地喘著氣，等著數(shù)戰(zhàn)利品時，才發(fā)現(xiàn)，偷到的蘋果所剩無幾：是皮帶松的孩子沒掉完的，還有扔蘋果的孩子沒扔完的。幾個孩子坐在那里，沮喪極了，但現(xiàn)在想起來，那次偷蘋果的所剩無幾的成果成了記憶里最深的一次。所謂得失寸心，這也算是了吧。

當(dāng)然也有被老漢抓住的時候。如果是在自己父母的單位，人們都知道偷蘋果是孩子都做的事情，被抓也只是罵幾句，給家長告一下狀，并無什么大痛。記得有一次是到并不很熟的同學(xué)家附近的果園偷蘋果，被抓了，那個老漢不是一個平善之人，他把我們幾個孩子排成一排，罰站，似乎還打了我們，讓交出蘋果還不算完，還一定要我們報出學(xué)校的名字，要通報我們學(xué)校。我們自然是死也不肯說——通報學(xué)校，這對孩子來說，是最可怕的事情。而平常的我們，并不把偷蘋果這事當(dāng)偷的，仿佛它只是游戲的一部分，而且偷來的蘋果比用錢買來的更好吃，或者也是有這游戲的味道在里面。但這次的被抓，卻讓我們變成了真正的小偷。至今我還記得那次那個老漢終于肯放我們回家去時的深夜，一步一步向家走著，內(nèi)心的沮喪和夜色一起更深更黑，好多個白天也無法說服我。從此也知道，偷東西本身的難過，和被抓住的難過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從那以后，偷蘋果，就不算一件純粹快樂的事情了，那里面已有了悲傷。

人說，藝高人膽大，其實膽怯也可以讓人膽大的。

單位院子里的梨樹是那種又高又直的梨樹，并沒有長在果園里，但一般孩子也不去偷，因為樹太高了，而且周圍也沒有遮擋。不知為什么，那天平常極膽小的我，竟然敢爬到梨樹上去偷梨。緊挨著梨樹的也是一面墻，可爬到有梨的地方，地面和那墻看起來就好像高處的深淵。當(dāng)下面的小伙伴叫“老漢來了”，作為一個小姑娘的我，情急之下，從五六米高的梨樹上直接跳到了墻上，竟然沒有摔倒，從墻上順利逃跑了。

梨有沒有偷到是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縱身一擲時，那種頓得解脫的心。

以此看來，我是不如讓·熱內(nèi)的，他因為生活的困頓，而且想寫作，常常寧愿被抓到警察局里去，因為那里起碼有飯吃，有相對安定的環(huán)境，可以讓他好好寫字。恥辱，比起這些來說，對他根本不算什么。他也根本不想解脫，倒是當(dāng)他成了自由人、名作家，在高級公寓里寫《小偷日記》時，卻感覺到渾身不舒服，感覺到自己要和主流社會同流合污了。正如他自己對記者說的：一旦自由了，我卻迷茫了。

但熱內(nèi)畢竟是個真正的天才小偷，一個可以在地獄里發(fā)現(xiàn)天堂的人，也可以在天堂發(fā)現(xiàn)地獄。雖然在高級公寓里寫顛沛流離的《小偷日記》多少證明了薩特所說：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

但讓·熱內(nèi)所感覺到的世界，是真正的小偷的世界，是“虱子是我們（叫花子）繁榮昌盛的唯一標(biāo)志，也是我們窮困潦倒的象征”，他還說：“有理由認(rèn)為，當(dāng)我們根據(jù)我們的現(xiàn)狀對這一標(biāo)志做出正確的評估之時，也就是對我們的現(xiàn)狀做出了正確評價的時候?！?/p>

比起徹底的熱內(nèi)，我只算個偽小偷，不可能對這一職業(yè)的任何現(xiàn)狀做出正確的評估，這種不徹底，真是讓人心酸。

當(dāng)然，為不徹底悲哀這事，并不是特指小偷的，平常的人生，大多是不徹底、不真誠的。

曾經(jīng)愛過一個人，很多事情都忘記了，還清楚地記得他給我講過，有一次進(jìn)銀行，出門發(fā)現(xiàn)單車讓人偷了，偷車的賊并沒有走遠(yuǎn)，還可以看見他在椰樹下推著單車匆匆地跑。他和銀行的保安一起去追，追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了：如果那個小偷被抓住他怎么辦呢？

唯這一點體貼的善意，回想起來，感覺就沒白白愛他一場。這善，也如英國散文家查爾斯·蘭姆所說，我不是因為一個殺人犯改過了就原諒他，當(dāng)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喜歡吃羊肉，我就原諒了他。

人不單對善，對惡亦是有著體貼的。卡夫卡在和古斯塔夫的《談話錄》中，一次，他們進(jìn)了布拉格最長的教堂——雅各布教堂，那里面有一條鐵鏈，上面掛著一只手，這是一根熏黑的、殘留著干枯的肌肉和筋的骨頭，它在一千四百年前被留在了這里。據(jù)古老的編年史和不斷更新的口頭傳說，這件可怕的事情過程大致如此：

雅各布教堂兩側(cè)有許多小祭壇，其中一個祭壇上有一尊圣母瑪麗亞的木雕像，雕像上掛滿一串串金銀幣。一個退休的雇傭兵看到這筆財富手癢難忍，當(dāng)他在黑暗和燭光中終于伸出手，想抓住雕像上的金銀首飾時，他的手變得僵硬了。這個第一次潛入教堂的竊賊以為圣母瑪麗亞緊緊抓住了他，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想把手抽回來，可是一點兒用也沒有。第二天早晨，教堂司事發(fā)現(xiàn)他筋疲力盡地站在凳子上，臉色蒼白，驚恐萬狀。

祈禱的人群來了，教堂的元老來了，甚至市長也來了。教堂司事和修道士想盡辦法想把竊賊的手從圣母瑪麗亞雕像手中拽下來，他們也沒成功。于是市長叫來了劊子手，他一刀就把竊賊的手砍斷了，這時“雕像也松了手”。這個雇傭兵在刑滿后，加入方濟(jì)會當(dāng)了雜役。

卡夫卡認(rèn)為圣母的奇跡是一種強直性痙攣：盜賊渴望得到圣母的裝飾，被這種欲望所掩蓋的宗教感情在他伸出手的那刻，突然被震醒了，而他的宗教感情比他想象的強烈得多，因此他的手僵硬了。——對神圣的渴望，伴隨而來的褻瀆圣物的羞怯以及人所具有的正義感，這一切是強大的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要犯罪，總是要在心靈上先肢解自己?？ǚ蚩ㄕf。他還說，劊子手的那一刀并不像人們認(rèn)為得那樣可怕。相反，驚恐之后肉體的痛苦給他帶來的是解脫，靈魂的肢解為劊子手對他的肉體傷害所取代，這樣，這個可憐的雇傭兵就從良心的痙攣中解放出來，他可以繼續(xù)做人了。

古斯塔夫疑惑教堂的故事在今天還會不會再發(fā)生。

卡夫卡肯定地說，不會，今天，人們對上帝的思念和對罪孽的懼怕大大地淡薄了，他們會把圣母像整個偷走?！@時僵硬的不再是手臂，而是靈魂。

而偷蘭姆的書，卻不必去教堂，甚至是有意為之的。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深喜蘭姆，這種深愛之后的相遇，甚至可以上升到對上帝的思念的同一套倫理學(xué)里去：當(dāng)時想，如果我能在書店拿到蘭姆的書，而不用付錢，仿佛可以證明冥冥之中的一種緣分——人與人是有緣分的，這緣分，有時候近在咫尺也會視而不見，遠(yuǎn)隔千里也是在的。

去書店也是和L一起去的，但蘭姆的書的事情，卻沒有告訴L。并不是不信任，只是感覺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也買了一大堆書，全部付了錢，唯蘭姆的那本，我把它夾在腋下了。許是售貨員看我像個斯文人，以為是我自己帶來的書，并沒有懷疑我。本來交了錢就算完事了。書店的外層是賣畫冊書法的，當(dāng)看到高更梵高米勒們的畫冊，我自然又是移不動步了。拿了幾本準(zhǔn)備去交錢，把買好的書交L的手里。就在售票員旁邊，L翻著書，突然說，咦，你的這本蘭姆的《伊利亞特》怎么沒有蓋交款的章？

當(dāng)時的我真是心驚肉跳，真正恨死L了。L哪里知道我對這本書的一番情思如同對戀人的一見鐘情，是無言相對亦有知，更是仰慕已久的愛，是不肯用錢來得的。奇怪的是，每每心驚肉跳的時候，我卻會顯得格外鎮(zhèn)定自若。只是靜靜對L說，哦，可能是售票員忘記蓋了，我讓她補蓋。因為買的是一沓書，外面賣畫冊的售票員并沒有多疑。從L手里奪了《伊利亞特》，和幾本畫冊一起去交費處。但我心知，我根本不會為蘭姆交錢，而且我堅定地相信，蘭姆會支持我的。不僅僅因為他在他的《退休者》開篇引用了奧·基福的詩：“在繁華的倫敦市/我是個小小的職員”。他還說，每每在繁華的倫敦街頭，看到車流人走，都會淚流滿面。他哪里會肯讓我因為惜緣到如此緊張的地步，而不肯給我這個緣呢？

最后書的錢自然沒有交，對此我沒有絲毫的羞愧，也不是因為這個書店多年來從我這里賺了不少錢。因為L的不解揭發(fā)——那種和蘭姆心意相通的得意雖然稍稍減弱了些，但心里的暗喜是在的。因為蘭姆，因為心里的暗合，因為深愛成為可能。

我也沒有和L說這本書最后有沒有交錢，因為這是我個人的事情，是我和蘭姆的事情。

這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這幾年沒有偷什么東西，也可能是因為沒有什么東西值得我偷。想來也是遺憾的事情。

雙聲——至少你是懂得我的

看我喜歡的女友寫的一個帖子，說有段時間，她在BBS上瘋狂地找另一個女子的帖子。那個女子的簽名是：又是烏鴉的炸醬面，又是烏鴉的炸醬面……是魯迅先生文章里的一句話。女友看了，當(dāng)下就笑，也不由感慨而感動：竟然還有人在這樣讀魯迅，這樣記得魯迅。然后又看到她跟在一篇文章后面的回帖：好□□□□□□□□□□□□□□爛的帖子。女友說她忍不住“嘩”地笑出來。后來有空就去那個BBS，專門看她。她自己有時候覺得有點兒好笑，然后自嘲：幸好這是網(wǎng)絡(luò)，沒有人看得到她成天屁顛屁顛跟在她后面。

那個女子在網(wǎng)絡(luò)里逛來逛去，也不發(fā)什么長篇大論，看到喜歡的就撲上去，看到好玩的就大笑，促狹鬼的那種笑法。有一天，在別人的帖子后面，她忽然寫了一句很不相干的話：陌上花開，可緩緩醉矣。

女友下結(jié)論說：我漸漸愛上了她。

我知道她說的那種愛，是相知的歡喜，是兩個有趣味和品位的女性在交換著自己的花香——沒有共同品位的女性也是花，是沒有香氣的花。而沒有香氣的花要交換，那就換的不是花香而是花瓣，就可能有碎了的危險。

我也愛我的女友，她問我為什么。我說，我知道你會喜歡那個烏鴉的炸醬面的?！珜λ@樣公開表示愛別人女子，心里雖不能說特別開心，但也不會是鏗鏘的憤怒——女人愛女人，是一朵花在找另一朵相悅的花，一種香氣在尋找另一種香氣；而女人愛男人，就是花在找那個摘下她的人?；ㄅc花之間是不可能有什么鏗鏘和憤怒的。

說到花，便想到亞歷山大·羅斯一幅讓我過目難忘的水彩畫。畫的題目是《姐妹》。鈷藍(lán)的底色一筆一筆的畫得可以看出筆觸來，那一對裸體的女子就在這片鈷藍(lán)中，不甚清晰的肉粉色的身體，像是剛剛午睡過后，還沒有從夢里走出來。一個女子已經(jīng)坐了起來，另一個還在開放地睡著。她們的身體上、床的周圍甚至呼吸的空氣里圍繞著粉紅的、熏黃的花，在花中的她們仿佛是其中最大的花了。這幅畫絕對沒有同性戀的味道，只讓人看到花與花相伴，可以美到絢爛——那一塊一塊的顏色和落在其上的光，是真的絢爛啊。而如果換一男一女在這幅畫里，那就應(yīng)該是一個人，擁著一束花了。這個亞歷山大·羅斯多少是懂得女人的。懂得，那種滋味也是張愛玲和她的女友炎櫻坐在咖啡廳里聊天時溢出來的。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說，張愛玲說她真正哭過兩回，其中一回就是炎櫻離開香港而沒有等她，她跑回寢室，撲倒在床上哭得不能自抑——以為炎櫻是棄她而去了。

炎櫻在上海的咖啡廳里對她的張愛玲說：“我不大能夠想象，如果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辦——口吐白沫大鬧一場呢，還是像那英國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還有一點奇怪的，如果我發(fā)現(xiàn)我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愛玲的態(tài)度是：“我總覺得一個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過原諒歸原諒，這到底是不行的?！?/p>

炎櫻：“當(dāng)然！堂堂正正走進(jìn)來說：‘喂，這是不行的！’”

愛玲：“在我們之間可以這樣，換了一個別的女人就行不通。發(fā)作一場，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說是神經(jīng)病……”

張愛玲、炎櫻彼此喜歡，因為她們可以一起談日本風(fēng)景畫；可以一起談埃及的藝術(shù)，那樣天高地厚的沉默；談古中國文化的厚道含蓄，一起喜歡這種含蓄的空……那清空的談里，只是一朵花看著另一朵花的平和。就是有動靜，也是輕風(fēng)過隙的那種動靜，是細(xì)雨濕衣看不見，更是閑花落地聽無聲——然而，花并沒有真的落地，只是在交換花氣——炎櫻假想看到自己的丈夫親了愛玲，雖然會生氣，但也離不開。理由也如炎櫻所說：現(xiàn)在我同你說話，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你還是不要走開罷。

這是相知的女人之間真正的不舍。

雖然張愛玲給胡蘭成的信中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但我想真正彼此懂得的，倒并不一定是胡蘭成。有人說，女人和男人的區(qū)別比人和猿猴的區(qū)別還要大。退一步說，就算人與猿猴一樣了，他們?nèi)绾伪舜硕?？但一般情況，人只會瘋狂地愛自己所沒有的東西，自己不懂得的東西。這就好象左派其實是愛右派的，要不他們?yōu)槭裁刺焯煺矣遗蓙矶窢帲慷窢?，也是愛的一種變種，正如英國散文家蘭姆在對新來的女傭客氣相加時，卻時時憶起與前女傭之間種種的怨，得出結(jié)論：怨和愛是從一家來的。這與男女之愛相類——性的區(qū)別如火焰照亮了愛的面孔，用中國的老話，那叫錦上添花、熱火烹油。而女人愛女人，至艷也就是《詩經(jīng)》里說的桃之夭夭，或者中國民間所說的蜜里調(diào)油?！恢獮槭裁春笳呶腋杏X一定不好吃。

桃之夭夭——雖然我明白它的意思是桃花開得非常艷麗的樣子，但看著，就聯(lián)想到逃跑：一朵艷紅的桃花在逃跑，那點兒艷麗越跑越小，快活地……如果逃跑的是兩朵桃花，那就是在黑暗里爍爍著的一對桃花的眼——這可能就是女人之間的愛了。

說到逃跑，不由得想到顧城和那個逃跑的英子，當(dāng)然還有沒有逃掉的雷米。顧城在激流島上想建的其實是一個女兒國，看著英子和雷米在那里走動，做家務(wù)，說話，相愛，他就感覺著好。好，原本也是由“女子”合成的，顧城深喜這點，也是他內(nèi)里有著女兒的心，仿佛《紅樓夢》里的寶玉，只是他沒有大觀園，此顧城之不幸也?！豢献寖鹤有∧径氐郊依锷睢∧径谒?，是意料之外的出現(xiàn)，是一個嘲諷——兒子的出現(xiàn)讓悲哀變成了泥漿（楊子詩）——他內(nèi)心的烏托邦。是想他自己在兩個女孩子之中，成為另一個“女孩兒”，愛她們，讓她們愛他。但他畢竟是一個男人，有著正常的，甚至是強烈的欲望，有時候他深恨自己的欲望，恨到想要自戕的地步。而那兩個女子，也并不是因彼此的喜歡而走到一起的，她們在一起的理由卻是顧城這個男人——她們愛著的。所以也會有后來的悲劇。說到底，顧城其實不是死于哪個女人，而是死于他自己的烏托邦的毀滅。他不明白《圣經(jīng)》所言：人是不可以寄寓希望的。而且，他人永遠(yuǎn)都是他自己的意外，是不可能永遠(yuǎn)被別人建設(shè)的。但畢竟，顧城是一個有夢想就敢于去實現(xiàn)的人，同時，他是深明著女孩子一起相親相愛的美景的——《傾城之戀》里，柳園和流蘇戰(zhàn)火紛飛中那一個緊緊的擁抱，張愛玲說，雖然彼此把對方看得透亮透亮，便只是這一個擁抱里的諒解，就能讓他們在日常里安穩(wěn)地過上十年八年?！蛘哳櫝遣⒉恍枰@個他不接納的世界的諒解，更不可能接受擁抱了，哪怕你同樣來自他所喜愛的女性世界。

雖然張愛玲愛胡蘭成愛到發(fā)瘋，平常斤斤計較的錢也不計較了，分手時給他三百萬元。但那種分手是決絕的：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早是已經(jīng)不喜歡我了……你不要來找我，即或?qū)懶艁恚乙嗍遣豢戳?。這是男女之愛的大結(jié)局之一種。她倒是和炎櫻計較著幾十元錢，和炎櫻在各自回家的車上一路算著車錢：炎櫻應(yīng)當(dāng)出八十五，我借了她二百元做車錢，下次要記著還她一百一十五元。她們的錢向來是還來還去，很少有清賬的時候。

或者正因為這種斤斤計較，才正是合了女人之間的情意，而不清賬，就永遠(yuǎn)會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