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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嶺

      2013-11-15 23:40:45丁小龍
      延河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蓮花孩子

      丁小龍

      鳳凰鳴矣,與彼高岡;

      梧桐生矣,與彼朝陽。

      ——《詩經(jīng)》

      我的開始之日便是我的結(jié)束之時。

      ——T.S.艾略特《四首四重奏》

      1

      起初,鳳凰嶺是沒有光的。

      在白晝之時,他們祈禱可以見到太陽。太陽可以驅(qū)逐一切黑暗,包括內(nèi)心的黑暗,但是太陽不屬于他們,光也不屬于他們。對于他們來說,太陽光是一種恩賜。當(dāng)太陽從東方泛白的天際線下噴涌而出的時候,他們開始走向土地。在麥田或者在玉米地,在棉田或者是在紅薯地,從他們身上流下的汗水,混合著太陽的光與熱,催促著植物成長。

      他們將田間的荒草連根拔起,扔到身后。這些只是習(xí)慣黑暗的根須,習(xí)慣了向下運動的根須,習(xí)慣了尋找水分與養(yǎng)料的根須。它們第一次面對太陽,面對光與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沒過多久,這些荒草被曬干,然后死去。等到牛耕之時,荒草會變成土壤。幸運的是,根須干枯了,身體死亡了,但是它們微弱的種子被包裹在囊袋中。第二年,它們又會重新生長出來,重新面對太陽,重新面對死亡。

      所有的種子都是不懼怕死亡的。

      太陽不僅給予了鳳凰嶺光與熱,同時給予了時間。通過長久地對于太陽與四季的觀察,他們掌握了時間。這樣準(zhǔn)確地判斷時間的能力通過血液一代代得到了鞏固,最后成為了直覺的一部分。即使遇到陰雨天或是暴風(fēng)雪,他們都可以感覺到時間隨著心臟一起躍動。

      太陽成為了一種秩序。

      夜是一塊黑布,蓋住了土地、房子、畜群以及所有的光。他們被黑夜裹之時便可嗅到太陽殘余在編席上面的味道,可以觸到太陽遺留在棉被上面的溫度,甚至可以聽到太陽的聲音。太陽的聲音總是與幻覺和夢境締結(jié)在一起。在黑夜,他們的身體沉寂下來,他們的靈魂也停滯下來。這個時候,他們距離太陽最近。

      他們很早就懂得了黑夜也是白晝的一部分,更是太陽的一部分。他們的雙眼像適應(yīng)白晝那樣地適應(yīng)黑夜。黑夜如同搖籃,夜風(fēng)如同歌謠,沉睡的人如同嬰孩。

      鳳凰嶺是有光的。他們無法占有光,但是他們卻擁有光。

      他們默默地生活在這里,默默地與自然融為一體。

      2

      這是蓮花生平遇到的最大的一場雪。她坐在火炕上,望著窗外,雪已染白了整個世界。窗外的梧桐樹長滿白色的花朵,團團簇?fù)?,或大或小,吐露出雪花的芬芳。雪掉落在雪地里,像種子掉落在泥土中一樣。有幾只扁嘴烏鴉在對面的房頂上爭搶食物,黑的羽毛被雪映照得更黑,仄仄發(fā)光。蓮花看到梧桐樹旁的烏鴉,想到了母親。母親以前在院子里也種植過一棵梧桐樹,那顆梧桐樹是蓮花與妹妹在山坡上共同發(fā)現(xiàn)的。剛發(fā)現(xiàn)的時候梧桐樹和她們兩個幾乎一樣高,但沒過多久,梧桐樹便以更快的速度接近天空。“只有高大的梧桐才能引來鳳凰。”母親以前經(jīng)常對她們這樣說。母親在描述鳳凰的時候,眼神中總是帶著無以名狀的光芒?!傍P凰是在火中重生的鳥,是不死的鳥,是火鳥,是最美的鳥,”母親說,“是所有的鳥,是從不顯現(xiàn)的鳥?!边@是母親所說過的最復(fù)雜的一句話,蓮花至今也無法想象鳳凰的真實神態(tài),但卻始終記得母親眼神中的光芒,特別是在母親死后。她死的時候,蓮花的肚中還懷著大女兒安河。母親是自殺的,她在那顆梧桐樹上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蓮花給母親洗了最后一次澡,但卻洗不掉母親脖子上紫紅色的傷痕。這道傷痕像是她給自己挑選的項鏈。死亡的項鏈,殘缺的項鏈。母親活著的時候從未戴過項鏈。大女兒安河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時候梧桐剛抽出嫩芽,暖風(fēng)也吹醒了埋藏已久的種子。休養(yǎng)了六十三天后她才恢復(fù)正常的生活,她也初次體會到了作為母親的感受。二女兒安江是在夏天出生的,那時候梧桐枝繁葉茂,為鳳凰嶺擋住了炎炎烈日。安江出生的前一天,蓮花還坐在水盆旁清洗衣物。安江生來好動,剛學(xué)會爬便從炕上滾落到地上,剛學(xué)會走路便一屁股坐到熱水盆中?!斑@個孩子長大以后肯定很瘋野,沒人能管住她,也不知道以后能找怎樣一個對象,”蓮花的婆婆春蛾說,“反正我是等不到她結(jié)婚的那天了?!比畠喊蚕窃谇镉暄泳d之時降生的,那是一場連續(xù)下了五十六天的連綿雨。鳳凰嶺因雨天而變得皺巴巴的,梧桐樹葉也被沖刷到村子的壕溝中,厚厚的一層。經(jīng)歷了雨水的浸泡與冰霜的擊打,梧桐樹葉褪去棱角,最終變成泥土的一部分。蓮花一直覺得安溪陰郁敏感的性格與她出生的天氣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在生完三個女兒之后,她在家中感到越來越大的重負(fù):他們期待是男孩,而她一次次讓他們失望。

      “她的肚子只能產(chǎn)女孩,這就是上天對我們家的嘲弄?!彼墓矕|明說道。

      “我當(dāng)初寧愿不結(jié)婚,也不愿意要這個女人,只會吃不會生?!彼恼煞虬灿钏凑f道。

      他們給蓮花找來很多中藥偏方。自從生下安溪之后,蓮花幾乎每一天都在藥草味中度過。她的肚子很快又鼓脹起來,春蛾專門找來算卦人給蓮花觀相把脈,“這次肯定是男孩,不是的話你們就拆掉我的鋪子?!彼阖匀四昧隋X之后便信誓旦旦地離開了。全家死氣沉沉的氣氛被些許期待所點亮,蓮花甚至看到每個人眼中熱忱的光芒。她已經(jīng)有五個月沒有做任何活計了,每一天都在等待,在等待中變得焦灼。等待所帶來的是希望,希望所帶來的是絕望。她能感到孩子在自己的肚中不斷地生長,而壓在心中的石頭也不斷地生長。她的第四個孩子將會出生在冬季最冷的日子,在那時鳳凰嶺會被冰雪凍結(jié),而梧桐樹枯啞的樹枝會在陰沉的天空中搖擺。

      “或許這也是一種命數(shù),四個孩子在四個不同的季節(jié)出生?!鄙徎▽Υ憾暾f。

      進入到冬季后,蓮花每天都困在房間中,也困在自己漫長的等待中。陪伴在身邊的還有三個女兒,她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體會著周圍的世界。

      “那么,弟弟的名字叫做什么?”安河撫摸著她的肚子問道。

      “安海。無論是弟弟或者妹妹,都叫做安海。”蓮花回答。

      這是蓮花生平遇到的最大的一場雪??幌碌幕鹪谛苄苋紵?,窗外的雪在紛紛掉落。她是在給安河講鳳凰嶺傳說故事的時候突然感到無法遏制的劇痛,撕裂身體的劇痛。她停止說話,雙手支撐著身體,仰著頭等待疼痛的消退。但是這次疼痛卻遲遲不肯離去,疼痛遍布全身內(nèi)外,她意識到自己即將會迎來新的生命。安河見此狀,便跑了出去。沒過多久,春蛾與安宇舜先后來到房間。安宇舜的頭上頂著雪帽,臉上掛著期待。外面的雪越來越急促了,蓮花甚至聽到雪中的風(fēng)哨聲,她不知道這是來自于現(xiàn)實還是幻覺。安宇舜很快便找來接生婆,蓮花的三個女兒都是她接生的,他們信任她。等待已久的時刻終于要到來了,終于要伴著強烈的疼痛而來。她握著春蛾的手,就像前三次一樣,她從另外一個母親手中獲得力量。春蛾掌心中的汗珠溫暖著她。她看著她的眼睛。她甚至能感受到窗外人焦灼的眼睛。她在潛意識中聽到了水聲、雪聲、剪刀聲和心跳聲。她甚至沒有感受到預(yù)期的痛苦,孩子便降生了。孩子的哭聲撕碎了長久的死寂,其他人循著聲音再次闖進房間。

      “女兒,這次是個女兒?!苯由鸥吆傲藘陕?。她絞斷臍帶,將孩子遞給了春蛾。春蛾用早已準(zhǔn)備好的棉褥包裹好孩子。接生婆收拾完畢,拿過錢后便離開了。安宇舜走到春蛾身旁,他把孩子的棉褥打開,仔細(xì)辨認(rèn)后,臉上出現(xiàn)陰森絕望的表情。

      “女孩,這次又是女孩?!卑灿钏粗钢徎ê浅獾馈I徎ㄞD(zhuǎn)過頭,她想看一看女兒的面容,但是春蛾并沒有把孩子遞給她。

      “這次完了。這個孩子居然是兔唇,你看她多丑?!卑矕|明說完后便一直指著孩子的臉。孩子不停地哭著,春蛾把孩子抱到蓮花的身邊。孩子的上嘴唇是分開的,初啼的淚水流進嘴里。蓮花沒有猶豫便立即給女兒喂奶。她輕聲地喊著孩子的名字:“安海—安?!埠!?/p>

      孩子不再哭泣,而是不停地吸允奶水。

      房間里面一片靜默。

      “這個孩子我們堅決不能要!”安宇舜說。

      “對。她會是家里的累贅,以后長大也沒有人會要她的。”安東明說。

      “她就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安宇舜說。

      “即便我們把她養(yǎng)大,她也會痛恨自己的樣子,痛恨活在這個世界上?!卑矕|明說。

      “再說這個家的負(fù)擔(dān)已經(jīng)很重了,如果再養(yǎng)她,這個家會完蛋的?!卑灿钏凑f。

      “那該怎么辦?”

      “我們應(yīng)該按照鳳凰嶺的傳統(tǒng)辦法去做。”

      “什么辦法?”

      “埋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p>

      安宇舜走到蓮花的身旁,他從她懷中奪走了還在吃奶的孩子。孩子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她在他懷中嘶聲力竭地哭泣。孩子凝視她的眼神。蓮花想要抓住女兒,但卻沒有絲毫力氣。奶水順著她的身體流到床單上,開出乳白色的花朵。蓮花呼喊著安海的名字,孩子以哭聲作為應(yīng)答。安宇舜抱著孩子走了出去,門外的寒風(fēng)透進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遙遠(yuǎn)。蓮花知道有些事情是她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孩子的生或者死便是她無法抗衡的。她沒有抗衡也無法抗衡。她躺在被子里,望著窗外無止境的白雪。安海的聲音從雪地里傳進來,充滿生命力。蓮花雖然與女兒僅僅隔了一面墻,但這面墻卻是生與死的界線。春蛾用手帕準(zhǔn)備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但是蓮花卻推開了她。蓮花躺在被子里面,她聽到了安海最后的聲音,那是她的呼喚、絕唱,更像是祈禱。死亡的祈禱。突然她感到一股寒流,安河從門外走了進來。

      “媽媽,為什么要把妹妹放到外面?外面下著雪,她身上蓋了一層雪。”安河說。

      雪是孩子的棉被,孩子的奶水,孩子的匕首,孩子的裹尸布。

      蓮花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媽媽,爺爺和爸爸在樹下面挖坑干什么?”

      蓮花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她緊緊地拉著安河,不讓她再離開房間半步。蓮花聽到鐵锨的挖土聲,聽到了安海衰微的哭聲,聽到了火的聲音,聽到了雪的聲音。蓮花的身體被火所包圍,而內(nèi)心卻在火中結(jié)出寒冰。

      “給,這是褥子。”

      過了很久,她聽到了安宇舜的聲音。她的手觸摸到了棉褥子,中間一片還有些許溫度。孩子的溫度被雪與棉褥全部掠奪。

      蓮花的身體很快從死寂中蘇醒過來,她又投身到生活不斷重復(fù)的漩渦之中。每當(dāng)看到那顆勃勃生機的梧桐,她便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她每天中午都會給梧桐澆半桶水,每天下午都會站在樹下沉默片刻,有時候甚至?xí)χ嗤┱f話。她把梧桐樹叫做安海,這個名字只有她一個人在黑暗之中使用。新生即死亡。她也是結(jié)束女兒生命的同謀,她本應(yīng)該抓住女兒的手,但是那一剎那她妥協(xié)了,向自己的命運妥協(xié),向女兒未知的命運的妥協(xié)。她總是告訴自己與其讓女兒沒有尊嚴(yán)地活著還不如早早地面對死亡。所有的人都會面臨死亡,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死亡是所有人唯一的終點。殘缺的女兒在出生之時便迎接死亡,這或許是她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最好方式。蓮花用這樣的理由搪塞自己,但是她卻被自己的虛偽軟弱所折磨。每到夜深人靜之時,蓮花便會聽到梧桐樹搖擺樹葉的聲音,那便是孩子的哭啼聲。她確定這些聲音并不來自于幻覺,而是事實。除了蓮花以外,沒有任何人聽到這樣的聲音。從那時開始,蓮花便經(jīng)常做一個夢:她跑到河邊尋找失散的女兒,河邊有很多的孩子,他們在那里用沙土修建城堡。除了一個女孩身著黑衣以外,其他的孩子都穿著潔白的衣服。她呼喊女兒的名字,但是沒有人理會她,因為她的聲音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灰。

      “你再也不會生孩子,你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這個條件了?!蓖玲t(yī)生對蓮花說。

      蓮花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她曾經(jīng)還幻想過通過孩子獲得在家中的位置,這樣的幻想終成為夢幻泡影。有一天,她看到安河和安江在院子里面玩泥巴,太陽頂在空中,而梧桐樹影灑落在孩子們的孱弱的身體上。

      “你們在干什么呢?”蓮花問道。

      “我們知道媽媽想要一個弟弟,我們幫媽媽捏個孩子。”安河說道。

      蓮花抱著安河,任憑淚水從眼睛中滾落下來。

      令蓮花沒有想到的是,她又懷上了孩子。但是這一次沒有人表示出任何期待,他們已經(jīng)對她失去了信心。她沒有。每一次的生育對于她來說都是一場新生。孩子的新生,她的新生。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xù),是另外一個自己。她在每一個孩子身上都能感到自己的存在,盡管他們也是如此的不同。春天,在她仰望剛吐出嫩芽的梧桐時,便突然感到一陣劇痛。在春蛾的攙扶下,她躺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又是同一個接生婆,同樣的程序,同樣的等待,同樣的痛苦。只是這一次接生婆說了不一樣的話:“好了,這次是男孩?!?/p>

      蓮花沒有所謂的快樂。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躺在被褥里聽著兒子的啼哭聲。安宇舜抱起春蛾在原地轉(zhuǎn)了三圈,春蛾的眼角濕潤了。兒子瘋狂地吃著奶水,蓮花凝視著他,不說一句話。

      “應(yīng)該趕緊給孩子起個名字。”春蛾說。

      “我早都想好了?!鄙徎ㄕf。

      “叫什么?”春蛾問。

      “安海。他的名字叫做安海?!鄙徎ㄕf。

      3

      月亮涌動在黑夜之中。天空如同一面巨鏡,人間萬物都映照在鏡面上,只是沒有人能看見自己。鐮刀在次次磨礪中變得愈加鋒利,月亮在刀刃上映出自己,麥稈在刀刃下落下頭顱。一般的時日,鳳凰嶺的人們都會在此時沉入夢境,收割的季節(jié)卻是一個例外。他們選擇在月亮最為碩大的一天一同收割,這樣便可以將白天未完成的活計繼續(xù)干完。在白天,太陽炙烤土地上的一切,麥子耷拉下自己的頭腦,散發(fā)出面粉的味道;到了夜晚,被摞成堆的麥子與土地成為了一種顏色,就像隆起的土堆。而依舊站立在土地之上的麥子卻恢復(fù)了生機,昂起了身子,準(zhǔn)備迎接自己的死亡與人類的豐收。

      鳳凰嶺的這塊坡地上塞滿了聲音:麥子倒下的聲音、村民吶喊的聲音、腳步挪動的聲音、車輪碾碎土塊的聲音。所有的聲音一波連著一波,此強彼弱,此高彼低。周圍有幾個女人唱起了豐收之歌,歌聲點燃了清涼的空氣,沒多久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唱起同樣的歌。這些各異的聲音連綴起來仿佛是對遠(yuǎn)古的一種呼喚,是對祖先們的一種應(yīng)答。他們用著同樣的方式繼承著祖先的歌謠、鐮刀與希冀。他們與祖先們在同樣的月亮下面相遇。

      所有的麥子倒下了,月亮升高了。土地褪去重負(fù),露出自己赤裸的身體。一堆堆的麥子被放到了車子里面,一批批的村民跟著車子遁入到遠(yuǎn)處的黑暗。所有的麥子都離開了土地。

      “你們看那邊!”一個粗獷的聲音喊道。

      有一大團黑煙從東方升起,黑煙向所有的方向移動,如同惡魔一般捕獲自己的食物。黑煙穿著紅色的裙擺:火焰。火焰焚燒著牢牢扎在土壤中的麥根與荒草?;牟菰诨鹬兴毫褣暝⑺劳鲋厣?。每年毀滅性的大火中,荒草失去了生命,而種子適應(yīng)了火就像適應(yīng)了土壤一樣,在來年的春風(fēng)中重獲生命。

      大火燒不掉的是永久的荒蕪。

      蓮花抱著安海走到門外。她看到了外面的黑煙,月亮被黑煙蒙上了紗布。安海盯著她看,嘴里發(fā)出呶呶的聲響,雙腳在她的懷里交替蹬著。他又餓了。蓮花解開衣服,他安靜下來。奶水是母子之間最深的秘密與愛戀。他很快便睡著了,蓮花把他抱進屋子。屋子黑暗。她拉開窗簾,月光盈滿了屋子。月光下的一切變得柔和:墻角處盛開的金盞花、桌子上裝滿碎布的籃子,籃子旁擱著安東明新制的玩具鼓。蓮花將沉睡的孩子推入他的夢境之后,她便去了另外的一個房間。女兒們睡著了,安河睡在中間,嘴中說著夢話。給她們蓋好毛毯之后她便走出房間,月光如同溪流一樣傾瀉在梧桐樹上。她在院子里面碰到了春蛾。

      “孩子們都睡了嗎?”春蛾問道。

      “睡了。他們還沒回來嗎?”

      “快了,我看路上有很多的人?!?/p>

      “孩子百日宴也快到了?!?/p>

      “你放心,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客人也都請了?!?/p>

      她們走出了門外,路上滿是熙熙攘攘的聲音。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們。安宇舜在前面拉著車子,安東明在后面推著車子,車子發(fā)出呢喃的悶響,像是懷著孩子的女人的腳步聲。路上坑坑洼洼,車子在路上顛簸前行,月光拉長了他們的影子。在月光中整條路是便是條河流,車子是逆水前行的舟船,而男人們則是船夫。蓮花把洗臉?biāo)诺皆鹤又?,春蛾把飯桌搬到了月光之下。桌子上放著中午剩下的麥飯和兩杯茶水。安東明雙手平衡好架子車,安宇舜用三齒叉把最后一車麥子搬運下來??諝庵惺敲洕M的麥子熟味。

      “今年的麥子肯定夠吃了。”安東明說。

      自從安海出生之后,她的身體變得圓碩起來,走路也沒有了眩暈感。孩子是她的力量之源。有時候安海會咬著她的乳頭不放,她會感到體內(nèi)液體的流動。即使是疼痛,她也不會把他的嘴挪開。她是一條河流。她想到了母親,想到了家中死去的那顆柳樹。多年前的春天,老柳樹沒有再發(fā)芽,她再也不能給自己與伙伴編織柳條花冠。她帶著疑惑找到了母親。

      “媽媽,這這棵樹怎么死了?”蓮花問。

      “她太老了,老了就要死。”

      “為什么?”

      “樹根先死的,死了之后就沒有了水?!?/p>

      “沒有水,人也會死嗎?”

      “是的。沒有水,就沒有希望?!?/p>

      父親砍掉了那棵柳樹,用鐵鋸將柳樹分成段,最后將柳樹一根根地扔進火海。那是她對死亡的第一次恐懼,她能聽見柳樹在火中死亡的聲音,最后死亡變成了朵朵幻滅的火花。她不停地喝水,直到身體脹滿。在雨季,她會伸出舌頭,雨水會流進她的身體,雨水有股天空的味道。在清晨,她會和妹妹一起收集露水。不同花草上面的露水有著不同的味道:狗尾草是青澀味,洋姜花是土味,牽?;ㄊ强辔?,而曼陀羅是花蜜味。在冬季,吃冰更是一種樂趣,她吸掉冰塊中的水分。冰塊像長滿花紋的玻璃,透過這塊玻璃,天空也出現(xiàn)了裂痕。她拿起冰塊迎著太陽,在冰塊中她看到了不一樣的太陽。她拿著冰塊迎著這個世界,看到的也是不一樣的世界。她的右手雖然結(jié)出凍瘡,雙手像紅蘿卜一樣透明僵冷,冰卻在僵冷的手中慢慢融化。冰水沿著手指與手紋線流到她破舊的棉襖里面,她卻感覺不到一丁點的寒冷。所有的冰都融化成了水,而太陽也開始融化這個冰凍的世界。

      安??蘖似饋怼I徎〒u起手邊的玩具鼓,兩邊的木墜子依次敲打在鼓面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音。蓮花隨著節(jié)奏哼唱自編的搖籃曲。安海的眼睛注視著這個玩具鼓,他也安靜下來。安溪哭著跑進來,淚珠從眼睛中滾落下來,她拉著蓮花的褲腳。

      “我也要玩秋千?!彼f。

      蓮花將玩具鼓塞到衣袋里,右手抱著安海,左手拉著安溪走出房門。春蛾和安東明用三齒叉把小麥攤開,安宇舜推著石碾走了過來。安溪躲到了蓮花的后面,停止了哭泣。過去的很多年,這些活計都是蓮花和春蛾來做,而安宇舜要么是出去喝酒要么是在家里睡覺。

      “要不我來做吧?!鄙徎ㄕf。

      “不用,你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把兒子養(yǎng)好。”安宇舜說。

      有了兒子他或許會變好吧,蓮花這樣想,然后親吻了安海的額頭。安溪拉著蓮花走到了門外。秋千上傳來安江的喊聲,安河將她推向高處。她直挺著雙腿,雙手緊緊地抓住麻繩。蓮花帶著安溪走了過去。梧桐上面磨出了印痕,樹皮剝落,綠色的樹液凝結(jié)成疤痕。麻繩緊緊地勒住疤痕,好像是斷了的樹枝。看見她們后,安河便停止下來,秋千漸漸地回落,慢慢地停止了搖擺。

      “讓你妹妹也玩一會兒吧?!?/p>

      “她太小了,抓不緊繩子?!?/p>

      “那你抱著她?!?/p>

      安河點了點頭,安溪丟開她的手,跑到秋千旁邊。安河坐在秋千上面,安溪坐在她的腿上,緊緊地?fù)ё“埠拥难?,安江在后面推著她們。繩子咯嚀作響,幾片枯黃的樹葉落了下來。有一片落在了蓮花的頭上,蓮花取下來,葉子里的脈絡(luò)是如此的清晰。她拿著樹葉去逗安海,安海卻哭了起來。她把樹葉握在左手,樹葉在手心中發(fā)出碾碎的聲音。她打開左手,這些碎片隨風(fēng)飄落一地。她回過頭,三姐妹正在桐樹旁邊輪流地做著游戲。

      安宇舜用石碾在這些熟透的麥稈上面拉著,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地拉著。這些麥稈也服帖地躺在地面上,在陽光下它們變得金光燦爛。蓮花聽見了麥粒從麥穗中蹦跳出來的聲音。沒有了麥粒的麥穗變得輕盈起來,這些麥穗就會變成火,終究會變成灰。春蛾拿著三齒叉把已經(jīng)脫粒完的麥稈挑到墻角。安東明在一旁抽著旱煙,煙霧在他的眼前緩緩升起。蓮花走進屋子,安海已經(jīng)睡著了。她把安海放到了炕上,用棉毯蓋住,把玩具鼓放在他的身邊。她從廚房找來磚茶,撕了一小塊放進水壺,倒上熱水后,一股濃淡相宜的味道撲鼻而來。她又聽到了安溪的哭喊聲。她把沏好的茶放到了桌子上,走出了房門。

      安溪坐在地上,蹬著腳哭著。安江在一旁安慰她。

      秋千停住了。

      “別哭了!”安宇舜喊道。

      所有的人都杵在那里。安溪被怒吼聲音所鎮(zhèn)住,沒過多久,聲音消散在空中。她又大哭起來,這次更是嘶聲力竭,邊哭邊抹鼻涕,雙腳在地上蹬出兩個淺灘。聽到安宇舜的怒吼,沒有人再敢抱起這個孩子。蓮花突然想到了那個目光,那個仇恨的目光。她剛產(chǎn)下安溪,安宇舜激動地跑進房間,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安溪,但是臉上露出厭惡甚至仇恨的目光,他沒有說一句話便離開了房間。此刻安宇舜的眼神與那時候如出一轍。他放下了石碾,向秋千走過去。

      “自己起來?!卑灿钏春暗?。

      安溪站了起來,雙膝蹭破了皮,她用手抹掉自己涌出的淚水。安河站在一旁渾身哆嗦。

      “她自己從秋千上掉下來的?!卑埠诱f。

      他走上前,用腳準(zhǔn)備去踢安河,安河卻順勢倒在地上。安江躲到蓮花身旁,拉著她的手。

      “你們兩個過去,把那麥稈抱成一堆?!卑灿钏凑f。

      春蛾端著一盆水走了過來,手上攥著一塊白布。她先用清水洗凈安溪的傷口,傷口上的花瓣落到水中,舒展開來。蓮花把炭灰撒到傷口上。安溪一聲哭叫,紅色的血珠凝注了黑色的炭灰,炭灰像是長在腿上的兩顆黑痣。麥子已經(jīng)全部脫粒了。春蛾每抱一把麥稈就先要將其在地上甩一下,把上面的麥粒抖落下來,安河與安江也學(xué)著去做。墻角的麥稈堆越來越高。安河開始用掃帚把灑在一旁的麥粒歸集在一起。春蛾跪在地上,摳出鑲在土中的麥粒,一粒粒地放到自己的掌心。

      4

      明天就是百日宴了,蓮花把安海交給三姐妹去照管。她走進廚房,春蛾一邊揉著面,一邊把生面粉灑在案板上,面粉在她的手中融合成一體。安東明一邊拉著風(fēng)箱,一邊給鍋灶下面添玉米芯和棉花稈。忽明忽暗的火光讓這個灰撲撲的廚房顯得忽大忽小。蓮花走過去給春蛾幫忙,春蛾卻擋住了她。

      “你現(xiàn)在最主要的就是照看好孩子。”春蛾說。

      “他已經(jīng)睡了,安河在旁邊看著。”

      “今天要把這么多的面全部做完?!?/p>

      “這么多?”

      “今年收成不錯。這是剛碾好的面,明天要好好過一下,咱家也好久都沒有過什么事了,上一次還是你們結(jié)婚的時候?!?/p>

      蓮花揉著面,想到自己在十三歲的時候,母親鄭重地將她領(lǐng)進廚房,教她如何去撒面粉,如何去揉面,如何去蒸饅頭??雌饋硐∷善匠5氖虑樽銎饋韰s是費時費力。她手接觸到面粉的時候便會想起母親。她吃了自己所做的饅頭,感覺到的快樂多于苦澀?!澳汩L大了。長大了,就要做一輩子的饅頭。”母親說。

      安東明從鍋灶下面取出一根燃燒的柴火,然后點燃了嘴中的旱煙。春蛾在搟成圓餅狀的面團上抹一些生油,然后放到石頭子中間,接著用另外一些石頭子鋪蓋在上面。過上片刻,石頭餅從鍋里取出來之后,蓮花便用筷子夾走鑲嵌在其中的石子,炙熱的石子紛紛落進鍋里面。面團越來越少,石頭餅也越來越高。空氣中充滿著旱煙,熟面團與石頭的味道。在此期間,安??捱^了一次,蓮花喂完奶后又回到廚房來幫忙。安宇舜這時候走進了廚房。

      “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通知了?!彼f。

      屠夫石柱來了。他背上扛著豬肉,右手用鐵鉤子吊著豬頭,左手在后面扶著豬腿。他把豬肉掛到墻面的釘子上,接著便從水甕中舀出涼水,一飲而盡。他已經(jīng)禿頂,背上沾滿血跡。石柱是村里唯一的屠夫,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屠刀與技藝,他父親繼承了他祖父的屠刀與技藝。那把屠刀已有五十多年的歷史,刀柄更換了無數(shù),但是刀刃在結(jié)束了無數(shù)頭豬的性命之后卻變得越加鋒利。有人說這把屠刀給他帶來了財富,有人說他用豬血來清洗保養(yǎng)他的屠刀。屠夫喝完水后,在案板上拿了一塊石頭餅嚼起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是水溝中捕獵的青蛙。他吃完后便要離開,春蛾將兩塊石頭餅塞進他的口袋。

      “明天記得來!”春蛾喊道。

      賈筑右手提著木桶走進了廚房。剛一進屋,蓮花便聞到高粱酒的味道。他把木桶放到櫥柜旁,蓮花走過去打開木蓋子,酒氣撲面而來,這種味道她太熟悉了。每一年高粱成熟之后,他會收集村里人種的高粱,與另外兩家合著釀造高粱酒。釀酒的時候他們家的大門是緊閉的,但外人可以聽到高粱在水中翻滾的聲音。高粱酒釀好以后,整個夏季鳳凰嶺都沉醉在酒氣之中。安東明舀了半碗酒,先嘗了一下,然后舉起碗咕咚喝光。春蛾把兩塊石頭餅塞到賈筑的口袋。

      “七眉現(xiàn)在怎么樣了?”蓮花問道。

      “下個月就要生了?!?/p>

      說完后賈筑便要離開。

      “明天記得來!”春蛾喊道。

      春蛾把鍋中的水全部舀出來,等下面的火把鍋烘干時,春蛾給鍋里倒了半鍋油。安東明把旱煙放到了鍋臺上,重新引燃鍋灶下面的火。鍋中油發(fā)出滋滋地響聲,還未烘干的水滴在油里面炸開了花。春蛾把生姜片與蔥絲放進油鍋中,緊接著又把切好的豬肉遁入其中。油煙熏黑了上方的窗戶,也從未有人打開過這個窗戶。

      黃霓一進到廚房便放下了手中的袋子,然后拉起蓮花的手。

      “這是送給你們家的花生?!?/p>

      “陸揚呢?”

      “他現(xiàn)在正睡覺,他婆在旁邊看著。安海呢?”

      “他大姐在照看?!?/p>

      “家里有姐姐真好,孩子多了便有了個照應(yīng)?!?/p>

      “他有消息嗎?”

      “沒有?!?/p>

      “沒給家里帶一點消息嗎?”

      “我就當(dāng)他死了,陸揚沒有爸爸也好?!?/p>

      “他會回來的。”

      “我都適應(yīng)了,我們?nèi)胰硕歼m應(yīng)了?!?/p>

      “那他媽呢?”

      “他媽天天抹眼淚,有了陸揚以后就好多了?!?/p>

      “他會回來的?!?/p>

      “前段時間還是會經(jīng)常夢到陸天亮。有一次他說到年底的時候會回來,他還會給陸揚買很多玩具。有一次夢到他掐著我的脖子,讓我都喘不過氣來。最近又夢過一次,我夢見自己淹到水里了,我使勁喊著他的名字,他就在我的身邊,但是我卻發(fā)不出聲音。反正都是千奇百怪的夢。他說要走出鳳凰嶺,他做到了,他是出去了。這么長的時間,就是沒有他的消息。不知道現(xiàn)在是死是活,只有陸揚最可憐,還在肚子的時候就成為了孤兒。”

      “他會回來的,說不定還會把你們都接出去?!?/p>

      “我不會離開鳳凰嶺的?!?/p>

      黃霓離開的時候,春蛾把半袋石頭餅塞給黃霓。

      “明天記得來!”春蛾喊道。

      快到夜晚,所有的活計才干完。春蛾用炭灰將鍋灶下的殘火壓滅,蓮花用水洗凈案板,用鍋蓋罩住炸好的肉菜,最后把石頭餅也裝進竹籃,上面蓋著去年織的新麻布。角落里擺滿了鄰居朋友們送來的禮物:雞蛋、紅豆、花生、綠豆、南瓜餅、黃菜干、茄子干、葵花籽,醋和面醬。

      安家在院子中間擺了八張桌子,邀請的親戚鄰居都來吃席。在開席之前,安東明在門口放了一個火盆,蓮花抱著安海從火焰上面跨過去。女人們輪流進屋去看安海,這個人摸一下孩子的臉,那個人搖一下孩子的腳。有的人與蓮花攀談,有的人與孩子逗趣,更多的人是站在那里聆聽。安海哭了起來,房子瞬間也變得安靜。蓮花搖起他的玩具鼓,但卻沒有作用。蓮花以為他餓了,又準(zhǔn)備喂奶,但安海卻蹬著腿在她懷中掙扎。他的眼睛、嘴巴與鼻子擠在一起,聲音撕裂整個房間。

      “是不是什么東西卡住了?”有人說。

      蓮花輕輕地拍著安海的后背,他口中吐出了白沫,春蛾用手帕擦干他的嘴角。

      “奶水吃太多了?!贝憾暾f。

      安海的哭聲漸漸地小起來,蓮花拿著玩具鼓開始逗他,房間里又充滿了吵雜聲。劉桂珍走進來,她的懷中抱著一條小狗。這條狗從懷中探出了頭。劉桂珍把狗放到地上,它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除了四只白爪子以外,他渾身都是黑漆漆的。驚恐的眼睛打量著周圍的人,尾巴夾在兩條后腿中間,突然又癱倒在地。它又站了起來,然后躺在蓮花的鞋子上面,仿佛是在尋找溫暖的慰藉。安海盯著這條狗,慢慢地止住了哭聲。安海笑了起來,雙手往前撲著,劉桂珍把狗抱起來,狗發(fā)出恐慌的聲音,但是一動不動,淚水沾濕了黑色的眼角。

      “他們看起來很有緣分。這是前兩天剛生的狗,麻子讓我送過來?!眲⒐鹫湔f。

      “生了幾條狗?”蓮花問。

      “四條,那幾條都是黃毛,就這一條最特別。”她舉起狗崽的前爪逗安海玩。

      “叫什么?”周圍的女人都圍上來看這條狗崽。

      “叫冬冬吧,我小時候家里的狗也叫這個名字?!鄙徎ㄕf。

      “冬冬?!?/p>

      “冬冬?!?/p>

      春蛾在棚屋里面的農(nóng)具旁放了麥稈、雜草與碎布,然后用瓦塊靠著墻壘成一個方形的狗窩,這里便是冬冬永久的家。女人們吃完席散了,男人們吃完席也散了。院子里面擺滿了高低不一的桌子,桌子旁也是高低不一的椅子板凳。桌子上面的飯菜已經(jīng)被洗劫一空,桌子下面卻灑滿了飯菜。有幾只母雞在桌子底下爭奪著飯菜,一條瘸狗銜著骨頭奔出了家門。春蛾收拾完殘局便休息去了。太陽已經(jīng)落山,月亮從梧桐樹中長了出來。大地戴上了銀色的面紗。

      蓮花哄三姐妹睡著之后,便把冬冬抱進狗窩。安海趴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邊輕拍著孩子,一邊哼著童謠,月光透著窗戶照了進來。瓶中金盞花早已凋落,葉子也變得枯黃。在黑暗之中,鳳凰嶺是靜默的。偶爾可聽到狗吠聲和風(fēng)聲,有時候甚至可以聽見裹在風(fēng)中的二胡的聲。二胡聲委婉哀怨,似長嘆似短噓。這聲音來自路對面的劉瞎子。關(guān)于劉瞎子的故事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在自己的妻子死后,每晚就是靠著二胡來與亡者溝通,聽到這個故事的人都會因為他命途的跌宕而嘆惋。而有人說,他在夜晚拉二胡是為了吸引蛇與烏鴉,這些動物會因為他的琴技而動容,最后渾身癱軟,而劉瞎子就是依靠著蛇和烏鴉的肉來過活,聽到這故事的人都會他的殘忍而毛骨悚然。沒有人知道劉瞎子到底干了什么,因為他的家門永遠(yuǎn)都是緊鎖的,而他的世界就像他的眼睛一樣永遠(yuǎn)關(guān)閉。蓮花喜歡二胡的聲音。她聽到了外面的喧鬧聲。透過窗戶,她看見安宇舜與賈筑、高明與石柱喝酒。安宇舜與賈筑在空中比劃,而高明與石柱一人拿著筷子一個人拿著勺子在桌子上面敲打。高明舉起一碗酒一飲而盡,賈筑站起來,用高粱酒給高明斟滿,四個人的臉都變得通紅。在白月光下,空氣中一股涼意。

      安海眉頭緊鎖之時蓮花便知道他此刻需要她。她把孩子抱到了炕上,自己也上了炕,她側(cè)著身體,解開衣扣,安海便吃起了奶水。她也感到特別的困頓,二胡聲也變得虛無縹緲。蓮花的渾身在發(fā)熱,身旁燃燒起了大火?;饎菰絹碓酵?,安海就在旁邊哭泣著,但是她渾身癱軟站不起來,火就要燒過來了,安海的哭聲越來越響亮。她想要爬過去找水,但是火已經(jīng)包圍了他們,她看見墻角就有一盆水,但是她始終都走不出火海。她拼命地喊著,但是沒有人聽見她的喊聲,她緊緊地拉著安海的手不松動。蓮花從睡夢中驚醒。這是一場夢,二胡聲聽不到了,外面喧鬧聲更大了,甚至有爭吵的聲音。而此刻安海就在旁邊沉睡,嘴里還是銜著她的乳頭。直到三歲,這個孩子唯一的食物就是她的乳汁。他離開了她的子宮,卻走不開她的迷宮。蓮花感到很踏實,因為這樣他便離不開她。她移開了安海的嘴,穿好自己的內(nèi)衣,最后給自己和安海蓋了一個毯子。月光灑在枯萎的金盞花上面好像是撒了一層鹽。狗吠聲與二胡聲越來越遠(yuǎn)了。

      蓮花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撫摸著自己,她從夢境中清醒過來。她聞到了一股高粱酒的味道,這種味道她太熟悉了。安宇舜已經(jīng)赤身裸體地躺在了她的身邊,月光落在他的堅硬如山的身體上,他一邊喃喃囈語,一邊用雙手在蓮花的身體上面移動著,手指慢慢地滑行著,好像是在尋找一處避難所。蓮花起來準(zhǔn)備把窗簾拉住,但是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安海酣睡,臉龐如同高空的月亮。她要掙脫,卻被他用左手拉住,而他的右手依舊在尋找什么。他上來了。他的嘴唇開始親吻這里的每一寸土地,仿佛是為了喚醒里面的種子。她的身體上下起伏,如同流動的河水。他把嘴唇移動到她的乳房,像孩子一樣吸允,她不再掙扎了,她的身體平靜下來,身體內(nèi)暗潮流動。他在那片森林里面探索著。那片深不可測的森林。那片黑暗無光的森林。森林的深處有河水在流動,甚至可以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月光已經(jīng)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她睜開眼睛,安海已經(jīng)熟睡,月光鋪灑在他的臉上。孩子,我的孩子。她感到疼痛。身體被撕裂開來,就像裂開的土地。她沉默,她不發(fā)出一點點的聲音,疼痛遍布全身上下。她生育自己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被一種力量分裂,她好像成為了兩個人,成為了很多的人,成為了碎片,成為了雪。雪。是她小時候看的雪,那些碎片從空中墜落下來,她用手去拼接這些碎片,但是碎片都已經(jīng)融化了。她融化了。她融化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她的乳房在他的手中、嘴中、欲望中。男人們都離不開乳房。乳房。乳房是母親的愛。乳房是妻子的愛。乳房就是給予的愛。乳房是所有的愛。森林深處的河水依舊流動,流向大海,在流入海洋的時候會聽到水撞擊的聲音。她好像是漂浮在水中的孩子,隨波逐流,河流要把她帶到更遠(yuǎn)的地方。這個地方始終是沒有終點的。這個地方就是你成為母親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你成為女人的地方。他讓她坐在他的身體的上面。她搖晃著身體,卻始終找不到平衡點。她像是迷失在森林的人,始終找不到方向。又一股暗流在她的身體里面涌動,暗流在她的身體里面毀滅著一切。她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把一壺沸騰的水澆到一大塊冰上,冰發(fā)出滋滋響聲,她拿著冰塊放到了自己的嘴里,外面寒風(fēng)讓她的手指變得僵硬。她需要沉默。最沉重的痛苦是無法喊出來了。安海還在睡覺,她不能讓他看到被撕碎的母親。她保持了太多的沉默。她和他訂婚的第三天,他去幫她家去割麥子。她家有很大一片麥子,在那一大片成熟的麥子地里面,附近的人像往日一樣唱著豐收之歌,太陽把所有的麥子都染成了金黃色。他一邊唱著歌,一邊割著麥子。她的父親在麥地的另外一端,他們兩個是在這一端,仿佛是在河流的此岸與彼岸。麥子一顆顆地倒下了,他們沒有話,他踏著麥浪向她走去,拉住她的手。她本能地向后面躲,后面除了麥子空無一物。他放下了鐮刀,把她的鐮刀也扔到地上。他把她拉到自己的懷中,抱著她一同倒在地面,無聲無息。他撫摸她。他解開她的衣服。她沒有掙扎更沒有哭喊。她無力抗拒他們共同的情欲。她閉著眼睛,太陽光讓她睜不開眼睛。她打開了自己身體,迎接他的到來。麥子中間吹來的風(fēng)聲與男人沉悶的低語聲一同灌入她的腦海。她也能聽到自己身體的聲音。麥子熟了。麥子一顆顆地倒下了。麥粒會留到土地里,會重新長出麥穗。麥穗。搖晃的麥穗。成熟的麥穗。麥穗低下頭,麥子會重新破土而出的。她聞到了麥子的香味。河流退下去了,風(fēng)停止了,森林也不再搖晃了,他也沉睡了。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白月光讓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

      安海與安宇舜在她的兩旁沉睡,他們兩個人有著同樣的神情。安海是他的幼年,他是安海中年。時間在此刻倒轉(zhuǎn)。過去與將來在此刻匯合。白月光讓她的乳房更加豐潤。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就是要圍繞在這兩個男人的身旁,她別無選擇,她也無力抉擇。她穿好衣服,從瓶子里拿出了那束金盞菊。走出門外,她把死去的金盞菊扔到了土堆之上。

      月亮此刻如同大地的一顆明燈。

      5

      蓮花蹲在玉米堆中間,將沒有成熟的玉米挑揀出來。安江坐在她的身旁,將儲藏在玉米芯中的青蟲拉出來。她把青蟲裝到一個破舊的罐子里面。玉米堆旁有四只母雞在轉(zhuǎn)悠,它們趁著人不注意的時候就會啄玉米粒。春蛾在身旁放了一根竹竿,一邊剝著玉米,一邊用竹竿趕走偷食的母雞。安河坐在玉米堆旁,搖著安海,自己卻瞌睡起來。安溪撫弄著冬冬,冬冬在她的懷中發(fā)出嗚嗚的求救聲,眼睛中滿是恐懼。

      大門打開了。黃霓抱著陸揚走了進來,陸揚在她的懷中掙扎。

      “你們怎么還坐在家中,還不出去看看?”黃霓說。

      “外面怎么了?”春蛾問。

      “老村長今天早晨死了。”

      “他不是早都死了嗎?”

      “沒有,他只是近二十年沒有出過門?!?/p>

      “我記得小時候?qū)λ€有些印象,現(xiàn)在都忘記長成什么樣子了。”

      “我不記得了,我也是剛剛聽別人這么說的?!?/p>

      “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春蛾說。

      “你對他的印象很深?”

      “對啊,他可是一個真漢子。大概是四十年前,不是,大概是五十年前,我也忘了,反正當(dāng)時我也是只有十幾歲。當(dāng)時鳳凰嶺比現(xiàn)在還要封閉,基本上就看不到外面的太陽。以前的人也比較本分,吃了睡,睡了吃,沒有什么可以干的。到了晚上也就是睡覺,外面的人也基本上沒有來過,這里的人也基本上不出去。那條土路基本上沒有人用,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見劉麻子經(jīng)常出去帶些煙草之類的東西回來,也有人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趕集。那個時候人基本上就不出去,自己種自己吃,自己織自己穿,基本上也不需要什么東西。不過那個時候人都過得很快活,各家各戶都有田,每年都有吃的,雖然剩的不多,但是總歸還是有吃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很簡單。對了,說的遠(yuǎn)了,有一天也是剛好正在剝玉米便聽到了外面大哭大喊聲,你們知道怎么了,土匪來了,大概有十幾個吧,翻過了鳳凰山,跑到鳳凰嶺搶東西來了。他們當(dāng)時手上都拿著刀。有一個人,好像是頭頭,臉上還有一道傷疤,看起來很兇,很多家都把門關(guān)上了,但是哪里能擋得住啊,鳳凰嶺哪里經(jīng)過這樣的世面。一個個都嚇得不吭一句,他們闖進屋里把稍微值錢的東西搶出來。女人們想擋住他們,但是哪里能行啊。這些人一腳就把這些女人蹬在地上了,女人和孩子都哭了起來,男人們也沒有一個人敢靠前。如果這些東西全部都搶完了,這日子也過不下去了。這時候,老村長站出來了,不,他的名字叫做武軍。武軍以前在外面做過生意,見過世面,他站出來擋住前面的土匪頭,周圍的人也都圍上來,他讓這些人把東西全都放下,他先說這些東西是村里人的命根子之類的話,這些土匪哪里聽得進去啊。武軍看到這樣也沒有辦法,就大聲地喊著,讓自己的媳婦把刀拿出來。當(dāng)時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土匪也摸不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拿著刀走到土匪跟前的一個樹樁上,土匪頭也慌亂了,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武軍把自己的左手放到木樁上面,揮起了刀,一下子剁了下去,他慘叫了一聲,他的兩只手指就這樣沒了,兩只手指在地上還動著,周圍的女人和孩子都嚇哭了。他抱著自己的手,沒有哭叫,只是看到臉上有豆大的水。這一招真的很管用,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住了。土匪頭下令放下了所有的東西,拍了拍武軍的肩膀,然后就走了,武軍就倒下去了。現(xiàn)在想起當(dāng)時那個場景都渾身打顫。”

      蓮花和黃霓聽得很仔細(xì),在她說道剁掉指頭的時候,兩個人一同驚叫起來。

      “現(xiàn)在全村人都要去那里,我們也都去吧。”黃霓說。

      蓮花讓安河照看好自己的妹妹,她抱著安海和春蛾一起出去了。

      老村長的家是位于鳳凰嶺的最西邊,路上有很多人都朝著同樣的方向而去,他們一邊走一邊談?wù)摵芫靡矝]有露面的老村長。

      “武軍的左手也就永遠(yuǎn)失去了兩只手指,但是他取得了大家對他的信任和尊重。后來所有的人都覺得村里應(yīng)該有個村長之類的,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話,還可以幫大家做出選擇,大家都一致認(rèn)為武軍是最合適的人。當(dāng)時鳳凰嶺太封閉了,幾乎沒有人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但是鳳凰嶺還是需要一個村長,大家都同意讓武軍來當(dāng)這個村長。當(dāng)他得知了這個消息,開始還不同意,他覺得這樣做的話鳳凰嶺和外面的世界沒有差別了。他年輕的時候在外面呆過很長的時間,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他覺得鳳凰嶺這樣的生活模式是很好的,各家管各家,沒有爭奪,什么事情村民們共同想辦法,各家各戶都差不多。他越是這樣推讓,大家反而更加強烈地想讓他當(dāng)上這個村長,在我記憶里鳳凰嶺有了第一任村長。”

      “他當(dāng)上村長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外面帶來了很多新鮮的東西。像這個茄子和西紅柿,以前就沒有什么蔬菜之類的,以前吃的菜要么是土豆要么就是白菜要么就是蘿卜,一年到頭就這幾樣菜。冬天就是靠著咸菜來過活的。有些蔬菜在當(dāng)時是根本沒有吃過的,也帶回來了一些棗樹,到了夏天就打棗吃。當(dāng)時村上的那條土路非常難走。他和劉雙喜一起去,劉雙喜就是劉麻子的爸,當(dāng)時還挺利索的,他們從外面帶回了很多新鮮的東西?!?/p>

      “慢慢地村上的有些男人也就跟著他一起出去了,有的人回來說外面的世界真大,比想象中的大的多,在鎮(zhèn)子上可以買到很多買不到的東西,還有的人說外面的世界太亂了,經(jīng)??梢月犚姎⑷朔呕鸬氖虑?,有些人也會把自己紡的粗布,自己釀的醋拿到鎮(zhèn)上去賣,不過這樣的事情不多,村長很不喜歡外面的世界,他一直覺得封閉的鳳凰嶺才是接近完美的世界?!?/p>

      “對了,小學(xué)就是村長指揮大家一起修的,村里所有念過書的都是在那里出來的。剛開始大家還不是樂意,都不知道讀書到底有什么用處,到了最后大家才認(rèn)識到?jīng)]有知識也是不行的,現(xiàn)在學(xué)校的那個校長也是在這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大多數(shù)人小學(xué)畢業(yè)就不念書了,還有一部分孩子去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去讀中學(xué),甚至有個別人還去了大城市讀書。校長的兒子蘇秦就在大城市讀過書,他如今也在小學(xué)教書,他估計是村里知識水平最高的人?!?/p>

      “老村長還真是做了不少事啊?!?/p>

      “咱村里的那口老井你們應(yīng)該知道吧,那可是他先從外面學(xué)習(xí)來的經(jīng)驗,然后帶著大家一起挖的,光挖那口井就挖了很長的時間,以前吧,鳳凰嶺主要依靠這雨水過活,你們也知道河里的水也不能喝,太苦了,所以就只能靠著雨水,一到下雨的時間,各家各戶就把盆盆罐罐全都拿出來。他和村里的男人們打好了井之后,村民們再也不用靠天喝水了?!?/p>

      “那他現(xiàn)在都有八十多歲了吧?”

      “九十多了,他活的太久了,這反而不好?!?/p>

      “為什么?”

      “這里的人平均也只能活上六十多歲,人一到七十就到了該死的年齡。要不會給兒女帶來很大的負(fù)擔(dān)。糧食又是這么緊張,多一張人就多了一張嘴。上面的人不死,下面的人怎么活啊。這個村長都九十多歲了,他的兒女們早都死了,現(xiàn)在是孫子在照看他,多大的負(fù)擔(dān)啊。

      “他不是給鳳凰嶺做了很多好事嗎?”

      “這是另外一碼事,人到一定年齡了就要死。如果不死的話就是一種罪孽。現(xiàn)在估計只有我這樣年齡的人才記得當(dāng)時的他了,我對他的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有一天他和劉雙喜拖著一口鐘回來了?!?/p>

      “一口鐘?是掛在就是那顆大榕樹下面的那口鐘嗎?”

      “是的,就是那口鐘。那口鐘也有三十年的歷史了?!?/p>

      “很久都沒有聽到那口鐘的聲音了?!?/p>

      “他那一天把那口鐘搬回來以后,村民們都圍了過來。有的建議把鐘掛在房梁上,有的建議放在桐樹上,最后還是選在了那棵老榕樹。沒有人知道這顆榕樹到底有多大的年齡了。把那口鐘固定在榕樹上以后,村長又讓在榕樹下面建了一個站臺,整整干了半個月,最終才把站臺也修好。從那以后,有了什么樣的大事,老村長便會敲響那口鐘,那口鐘的聲音非常大,全村各個角落都可以聽見鐘聲?!?/p>

      “好像那個時候每當(dāng)豐收老村長也會敲響那口鐘,所有的村民都會聚到一起來慶祝?!?/p>

      “對??!”

      “那個時候誰家要是添了一口人,老村長也會讓鐘響起來,讓全村的人知道這樣的消息?!?/p>

      “對?。 ?/p>

      “還有要是有老人過世了,好像也會拉響這口鐘,然后親戚朋友也來送行?!?/p>

      “對?。 ?/p>

      “好久都沒有聽過這口鐘聲了?!?/p>

      “對??!”

      “我還記得好像是二十年前吧,有一次他拉了那口鐘,全村人都集中在一起。他老了,走起路來也遲緩了很多。他告訴大家自己以后可能再也不能敲響鐘聲了,自己已經(jīng)太老了。他說自己很快就會死去,女人們都流下了淚水。他說等自己死去,就讓村民們選出他們心中的村長。我現(xiàn)在還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當(dāng)時走下去神情,他的眼淚流了出來。”

      “可是每一個人都在等待,等著他去世的消息。有的人預(yù)備好糧食與蔬菜準(zhǔn)備給他過一個隆重的葬禮,畢竟他給鳳凰嶺做了太多的好事。而有的人也積攢了眼淚準(zhǔn)備到時候爆發(fā)。只是等啊等,等待了很久,都沒有等待他去世的消息。等待的人在等待中忘記了自己所等的是什么。最后有的人等到了自己的死亡,很多他同時代的人也就慢慢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現(xiàn)在就剩下他一個人在等待著死亡。最后連死亡都遺忘了他?!?/p>

      “他還是死了?!?/p>

      “這二十年來沒有人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或者說人們已經(jīng)不在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后來人們都忘記了自己應(yīng)該記住的是什么。這二十年,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情沒有一個人知道,他也只是一個人把自己鎖在自己的房間。他的妻子、兒子和女兒一個個地先他而去,他估計忘記了死亡?!?/p>

      “忘記了死亡?”

      “一個人只有忘記了死亡,他才會活得那么久?!?/p>

      “一個人不害怕了死亡,死亡也就不會來找他的?!?/p>

      男人們從棚屋里面抬出了棺材,上面鋪滿了塵土。一個女人用掃帚清理掉塵土,然后用毛巾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棺蓋上面刻著一條龍,龍在瑞云上面翻騰,龍與瑞云都是朱紅色的。

      “這個棺材是我做的,二十年前都做好了?!卑矕|明說。

      “這是用什么木頭做的?”有人問。

      “柏木。”

      村里所有的老人都來了,他們要為自己的記憶劃上一個終點。所有的青年人也來了,他們要為自己的記憶尋找一個起點。老村長被安放在院子中間的木板上,他穿著白色的褂衣、白色的褲子和白色的襪子。他的腳下放著一雙黑色的布鞋,上面綁著紅色的繩線。他的頭發(fā)稀疏,像土地上的殘雪。他的胡須散落在白褂衣上面,隨風(fēng)飄動。女人們哭泣著。她們有的對老村長有一星半點的記憶,但是還不能夠確定這樣的記憶是否準(zhǔn)確。有的卻對老村長一無所知,但是她們也在慟哭。她們哭泣的不是眼前的這個人,而是死亡的本身。死亡就像老村長所穿的衣服一樣是慘白的。但是眼淚無法喚醒逝去的人,反而喚醒了活者感觸死亡的意識。蓮花靠近去觀看死亡,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有的只是寧靜,死亡的寧靜。她不知道在死亡的一瞬間他是否會感到疼痛,但是她確定死亡本身是寧靜的,至少是在暖床上死去的時候是寧靜的。

      死亡會帶走所有的色彩。這些色彩是生者在人間涂抹上去的,在死后剩下的就只有黑色與白色。黑色是任何顏色都無法改變的顏色,而白色是任何顏色都可以改變的顏色。

      他遁入到無限的黑暗之中,他剩下的只是一身蒼白。

      蓮花看到了他缺少兩根手指的左手。刀疤已經(jīng)愈合,但是刀砍下去時候的聲音卻在刀疤處不斷地回響。房子里面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在哭,也有的人在笑。

      “明天早晨為老村長送行。”有個人站在桌子上面喊道。

      蓮花抱著安海走了出去。她回過頭,棺材在人群中發(fā)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在召喚著什么。這樣的光線不知道是因為剛剛涂上了新漆,還是因為里面那個永遠(yuǎn)不會在醒來的死者。

      回到家之后,春蛾與蓮花便找出家中的白布,剪成了白布帶,綁在門外的樹桿上。蓮花走出去看,鄰居們都已經(jīng)綁好了白布帶,對門的小孩跳著去拉白布帶,但是始終夠不到。白布帶隨著午后的風(fēng)在空中搖蕩。

      老村長家門口站滿了人。他們中間有的是要去修墳?zāi)梗械氖且ナ匾?,有的在做著白旗子,還有的人進進出出卻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石柱拿著長刀在前面吆喝,后面跟了幾個男人,他們用木棍抬著一頭豬,四只蹄子被綁到了一根木棍上面。這頭豬大聲地哀叫著,身體在木棍上面咯吱搖晃。身邊有一個男人,豬每慘叫一聲,他都會用鞭子在豬身上面狠狠地揍一下,豬的慘叫聲也越來越大。孩子們圍過來,他們要觀看這頭待宰的豬做生命的最后掙扎。豬就這樣被抬到老村長的家中,但慘叫聲卻徘徊在村莊上空。有兩個男人抬著兩大袋的土豆進去了,后面跟著五個女人,她們的懷中抱著掙扎著的母雞。老村長的家門口掛滿了用黑白兩種顏色做的布花。有一個肥胖的女人站在板凳的上面,她把白布花往更高的地方去掛。有一個小孩子用土塊扔到了她的屁股上面,她轉(zhuǎn)過身便破口大罵,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她從板凳上跳下來去追打那個孩子。屋子里面是慟哭聲,而外面卻是狂笑聲。這時候那頭豬居然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沿著路往河邊的方向跑去。

      “擋住它?!?/p>

      屠夫跟在豬后面,但是沒有人敢去擋來勢兇猛的豬。屠夫的后面跟著一群小孩子,他們也加入到了追逐的行列。有的小孩子撿起附近的灰石塊向豬砸去,有的小孩子手中拿著竹棍一邊追一邊喊叫。劉麻子拉著架子車從路對面走過來,架子車上是一些廢屑木料。

      “擋住它?!?/p>

      豬繞開了劉麻子,沿著側(cè)路跑開了。屠夫跟著豬,孩子們跟著屠夫。豬被困在了一個死角,地上是長滿了吐絮的蒲公英。屠夫從身后拿出屠刀,對準(zhǔn)豬,扔了過去。屠刀剛好砍到豬的大腿上面。豬便倒在地上,血從腿上噴出來。那把屠刀長在了豬的身體上面,一動不動。

      “再來一刀?!焙⒆觽兒暗?。

      石柱從身旁那個人手中接過另一把屠刀,他對準(zhǔn)了豬,停頓一下,屠刀便飛了過去。這把刀剛好扎在了豬的眼睛里面,豬血從眼睛里面噴了出來,撒到地面上。豬的眼珠掉在了蒲公英的葉子中間去了,仿佛是破碎的珍珠。

      周圍膽小的孩子都嚇哭了,但是他們還是瞪著眼睛看著做最后掙扎的豬。

      “再來一刀?!焙⒆觽兒暗馈?/p>

      石柱拿起屠刀向掙扎的豬走過去,他對準(zhǔn)豬的脖子一刀砍下去,豬血噴射在他的臉上。他嫻熟地取出一塊布擦掉身上的血漬。豬蹬著地,最后停止了掙扎。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抬起來?!蓖婪?qū)α硗鈨蓚€學(xué)徒喊道。

      屠夫跟在豬的后面,孩子們跟在屠夫的后面。血珠從豬的脖子上滑落在路上,就像是種子灑到了地面上一樣。

      夜晚,各家各戶都在自家門口燃起了篝火。忽明忽暗的火花讓黑夜中的鳳凰嶺明暗難辨。一堆堆燃燒著的玉米芯發(fā)出微弱的光,蓮花把手放在上面歇火,夜晚的冷風(fēng)讓她打著哆嗦。她向別處看去,很多人家都沒有睡,也有好幾個人在火上汲取熱度。

      “燒一把火,鬼魂就不會來了?!贝憾暾f。

      “什么?”

      “鬼魂也就可以看清自己的路了?!?/p>

      清晨,蓮花把玉米曬到院子,把還在睡覺的安海抱到安河的房間,讓她照看安海。安河便把安海抱進自己的被子里。

      “你放心,我會看好他的?!?/p>

      蓮花和春蛾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袖子上面扎著白色的布花。幾乎各家各戶門口的樹上都吊著白布花。昨天晚上留在路邊的玉米芯也都成為了灰燼,被風(fēng)吹到路上或者是雜草堆里。空氣中除了一股煙塵以外還有熟透的玉米粒的味道。路上經(jīng)過的人也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袖子上面扎著白布花。他們之間沉默不語,低著頭走向老村長的家。他們迎著太陽向前走著,太陽如同燃燒的巨盤,他們的影子被拖拉在地面上。

      送別的人圍繞著棺材轉(zhuǎn)了一圈,這是見村長的最后一面。老村長的面容經(jīng)過一個夜晚變得更加蒼白,來往的過堂風(fēng)吹動著他的胡須。他的眼睛緊緊地閉住,不再會打開了。他的孫子孫女們跪在他的靈柩前面哭泣著,他們召喚著他。身旁的站著的女人們抹著淚水,男人們則沉默不語地看著他。

      司儀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帶著一頂黑色的瓜皮帽。他扯著嗓子喊道:“時辰已到,蓋棺起靈。”

      四個男人抬起了棺蓋,蓋住了老村長最后的容顏。女人們的哭聲更加兇猛了,她們抱著棺材哭著。安東明拿著釘子,一根根釘在了棺材的邊緣。擊打的聲音也擊打著沉默者的心。

      他們把棺材固定在一個轎子上,八名壯漢便抬起了轎子。轎子周圍有很多男人,他們會在半路去輪流扛轎子。走到最前頭的是司儀,他的手中擎著油燈。緊接著是巫婆,她穿著一身猩紅色的長褂,手中拿著花鞭,一邊走著,一邊唱著沒有人可以聽懂的歌謠。緊接著就是載著死者的轎子,后面跟著村長的后輩們,排成很長的隊列。村民們也跟在后面,按照隊伍的節(jié)奏向前行進,隊列最后面的是孩子群與狗群。路上插滿了白色的小旗子,這些旗子為死者指明了道路??蘼暵叵⒘耍詈笾荒軌蚵犚娔腥藗兊哪_步聲和呼喊聲。

      山坡上長滿了白菊花。每個憑吊的人手中都有一根白菊花,后面的小孩子也拿到了白菊花,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其攥在手心中。

      墳?zāi)沟搅恕?/p>

      他們放下轎子,后輩們都跪在地上。八個大漢將棺材慢慢地放到墳?zāi)怪虚g,所有的人在司儀的指揮下,將手中的白菊花按照順序扔到棺材上。他們的表情凝重。他們盯著這口棺材沉默不語,下一次棺材里面裝的就是他們中的其中一個。

      墳?zāi)古赃呴L著幾顆野柿子樹,上面爬著幾個男孩。他們摘這些霜打的柿子,那些狗圍在樹的下面,每當(dāng)有什么東西落下來的時候,它們便奔上前去,偶爾也會為一個爛掉的柿子爭搶打架。有一個男孩雙腿倒掛在樹枝,看著這個顛倒的世界。

      “那個傻子來了?!?/p>

      “他的肩膀上扛著什么啊?!?/p>

      男孩們高喊著傻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柿子樹上面的男孩們。他們的父親恐嚇?biāo)麄兿聵?,狗在樹下也叫了起來。剛才的沉默被完全地打破了?/p>

      傻子從人群中擠了進來,沒有一個人能攔著他。他的肩膀上扛著一顆芍藥花,火紅的芍藥花,這些花刺激著周圍人的眼睛。花的下面還帶著根須,顯然是剛從什么地方拔下來的。他走向了墳?zāi)?,周圍人意識到阻止他時便已經(jīng)遲了,他走到了墳?zāi)箍?,將這株盛開的芍藥花扔到了棺材的上面。芍藥花的下面是鋪滿的菊花,菊花的下面是那具即將與土地融合的身體。

      村長的孫子推開了傻子,想要把芍藥花取上來,但是司儀阻止了他。

      “這樣對老村長不尊重。”

      這個人準(zhǔn)備毒打傻子時,他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樹上的男孩們跟著傻子一起跑遠(yuǎn)了。男人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鐵锨,他們把挖出來的土歸還給了土地。

      太陽隱匿到云后面去了,送葬的隊伍也要返回了。下坡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不再沉默了。他們開始與周圍的人攀談起來,偶爾還會有女人們的歡笑聲。傻子又出現(xiàn)了,四個男孩子在后面追著他。

      “別跑。”

      “站住。”

      “傻子。”

      他們把傻子摁倒在麥地里面,麥子是一片新綠,他們在麥地里相互撕扯。個最高的男孩抓了一把黃土,在傻子的頭上方慢慢地倒下來,傻子閉住眼睛,塵土灑落在睫毛與眉毛中間。他孱弱的身體在重負(fù)下無法掙脫。劉麻子跑了過去,趕走了男孩們,傻子坐在麥田里無助地哭泣。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返回到了鳳凰嶺??諝庵袀鱽砹司薮蟮穆曧?。他們仔細(xì)地聆聽,這樣的聲音遙遠(yuǎn)而又洪亮。

      “鐘聲?!?/p>

      “是那口鐘?!?/p>

      “很多年前,他就一直敲那口鐘?!?/p>

      聲音在空中持續(xù)地響著,像是在訴說繁復(fù)的往事。

      6

      送葬隊伍解散了,鐘聲卻不斷地在空中回蕩,激起了天空的層層漣漪。蓮花與周圍的人告別以后,便與春蛾一同回家。各家門口都堆滿了玉米。一個腿腳癱瘓的老人坐在玉米堆上剝玉米皮,仿佛是坐在墳?zāi)股厦鏁裰?,墳?zāi)挂沧兊媒鸸鉅N爛。她目光呆滯,口中喃喃自語,也許只有死者才能聽懂她。傻子趕著自家的母牛,手中的鞭子不斷地?fù)]舞。他的臉上還帶有抓痕,上面還殘存著血跡。

      “傻子去干什么?”

      “去放牛?!?/p>

      “去放牛干什么?”

      “娶媳婦。”

      “娶媳婦干什么?”

      “生小孩。”

      “生小孩干什么?”

      “去放牛?!?/p>

      蓮花走到家門口,大門上面掛著大鎖。春蛾打開了門,安溪一個人在院子中間,她抱著冬冬玉米堆旁邊哭著。蓮花喊著其他孩子的名字但是卻沒有回應(yīng),她跑進每個房間卻沒有看到他們。安溪安靜下來,冬冬跑到了棚屋里面。春蛾也喊著孩子們的名字,但依舊沒有人回應(yīng)??帐幨幍姆块g沒有了孩子們的聲音變得更加空蕩蕩。

      蓮花拉著安溪問道:“你姐了?”

      安溪不說話。

      “你姐和你弟了?”蓮花把安溪從玉米堆里面拉了出來。

      安溪哭著,還是不說話。

      “快說?!鄙徎ê芙辜?,她從地上撿來了一根細(xì)棍。

      安溪哭了,“姐姐不讓說,不然的話她會用蝎子蜇我的嘴?!?/p>

      “她不會的,你說?!?/p>

      “她們?nèi)ズ舆吜恕!?/p>

      “你弟弟呢?”

      “她們帶著他去那里玩,她們不帶我。”

      蓮花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什么了一樣,來不及說半句話便沖出大門。蓮花向著河流的方向跑著,迎面而來的風(fēng)擊打在她的臉上。空氣中的顆粒,粒粒敲打她的心。她控制自己不去往壞的方面想,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加快腳步。她預(yù)感到自己一直以來所擔(dān)心的事情正在變成現(xiàn)實。當(dāng)她整日抱著安海,將所有的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的時候,她看到了女兒們臉上所露出的嫉恨。她預(yù)感到她們有一天會毀滅掉他。這種預(yù)感就像是火種一樣埋在心頭,她早應(yīng)該采取行動撲滅這樣一場大火,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在觀望。她覺得風(fēng)或許可以吹滅這場火,但是沒有,風(fēng)吹動著暗處的火種,積攢的熱量越來越多。火種終于燃燒了,大火終于要燃燒了,風(fēng)吹得越來越旺,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控制了。一場大火正在心頭燃燒起來,蓮花加快了腳步,她耳邊的風(fēng)聲越來越大,如同私語一般。她讓自己使勁地往前跑,但是她越跑反而覺得河流距離自己卻越來越遠(yuǎn)。她的雙眼被模糊了,看不清遠(yuǎn)處的路。腳下的路也越來越陌生了,但是雙腳卻熟悉這條路。她的雙腳一點點地踩著路,路也一點點地在她的腳下鋪展開來。

      她跑得太快了。她跌倒在路上。她坐著,右手蹭破,傷口處淌出血水,她用舌頭舔舐自己的傷口。她站起來,左腳的鞋子壞掉了,她脫下右腳的鞋子,放到一邊。她又跑了起來,雙腳可以感受到土地的熱量,這種熱量讓她充滿力量。路上的石子硌在腳心,鉆心的疼痛隨即而來,但疼痛卻讓她變得愈加清醒。疼痛讓她熟知前方的路。她發(fā)夾脫落了,頭發(fā)散落下來,但是她沒有時間去撿發(fā)夾。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母親,母親有著濃密的頭發(fā)。在洗頭之前,她會把頭發(fā)散開。那是在夏日的正午,母親會在盆子里倒?jié)M溫水,太陽在水鏡中搖蕩。

      “蓮花,過來洗頭發(fā)?!蹦赣H喊道。

      這是她童年時期所能憶起的最美畫景。母親會把水一點點地灑在她的頭發(fā)上面,慢慢地搓洗,盆子的水是野菊花與金銀花的清香。她至今仍然能夠記起母親溫柔的雙手。

      “蓮花,坐在這里把頭發(fā)晾干?!?/p>

      太陽也有一雙溫柔的手,抹掉發(fā)絲上的珠粒。她坐在太陽底下,看著母親嫻熟地清洗自己的頭發(fā)。沒過多久,她便用干毛巾包住頭發(fā),坐在蓮花的身旁。

      “長大后,我也要有你這樣的頭發(fā)”

      “會有的?!?/p>

      蓮花沒有想到的是母親在她自殺之前親自剪掉了自己的頭發(fā)。

      蓮花在路上跑著,路卻越跑越遠(yuǎn)。她強迫自己專注地看著腳下的路,什么也不想,但記憶卻像硌在腳心上的石子,一次次地刺痛自己。在奔跑的時候,過去與現(xiàn)在交融在一起。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腦海中回蕩:

      “蓮花,跑快點!”

      “蓮花,跑快點!”

      母親躺在玉米地里,她的身體下面是一攤血水。母親絕望地看著她。那天她與母親一起去掰玉米,母親當(dāng)時還懷著四個月大的孩子。母親負(fù)責(zé)掰玉米,她負(fù)責(zé)把玉米放到袋子。母親喜歡唱歌,蓮花也跟著去唱,但她始終找不到音調(diào)。玉米比母親還要高,她們的穗子已經(jīng)干癟,葉子的邊緣已成暗紅色。玉米根裸露在地面上,像無數(shù)的腳踩進泥土中。

      “有多少根,就有多少玉米粒?!蹦赣H說。

      蓮花蹲下來,折斷了一條根,放到嘴里嚼起來。

      苦的。

      掰玉米的時候,一堆麻雀從玉米地里面飛出去,嘰喳地飛向不遠(yuǎn)處。蓮花撿起土塊向遠(yuǎn)處扔去,麻雀又飛起來,飛到不遠(yuǎn)處。反反復(fù)復(fù)。蓮花反反復(fù)復(fù),麻雀反反復(fù)復(fù)。秋風(fēng)從河岸對面吹了過來,玉米稈搖擺著身子,隨風(fēng)的節(jié)奏起舞。

      “聽,這是玉米的歌聲。”母親說。

      “玉米還可以唱歌嗎?”

      “是啊,這風(fēng)聲就是玉米神的聲音?!?/p>

      “玉米神?”

      “沒有玉米神的保護,就沒有這么多的玉米?!?/p>

      “玉米神是什么樣子的?”

      “玉米神就是風(fēng)的樣子。你聽。”

      蓮花放下手中的玉米,睜大眼睛要看清楚玉米神的樣子。她能感到玉米神的存在,但卻無法看清她。她覺得玉米神應(yīng)該是女神,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蛟S在夜晚,玉米神會把所有的玉米召集起來跳舞唱歌。所有的這些都來自于想象,她從來都沒有向母親證實。

      母親是在踮著腳掰玉米時摔倒在地上的,她聽到了母親絕望的喊聲。只有一聲,但那一聲直到現(xiàn)在依舊徘徊在蓮花的耳旁。母親趴在了那些玉米上,她的肚子朝下,左手抓著旁邊的土塊,右手握著那根玉米。她的右腳在地上抽搐,左腳卻一動不動。蓮花看到了母親絕望的眼睛。她的嘴里含著土,下嘴唇已經(jīng)開始流出了血。

      “媽媽?!?/p>

      她喊著母親,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母親翻過身。從母親腿間不斷地流出粘稠的血,血染紅了玉米地。她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母親拉著她的手,讓她去家里叫人幫忙。

      “蓮花,快跑!”

      母親微弱的聲音回蕩在耳旁。她要越過這片玉米地,尋找到通往家的路。這片玉米地如同一張鋪展開來的巨網(wǎng),她像是被黏住腿腳的蚊蠅,再跑也都無法跑出去。她跑得越快,玉米地卻顯得越大。她穿過了一片玉米地,又有新的玉米地?fù)踉谒拿媲?。她祈求玉米神讓自己的母親不要死去,她祈求玉米神讓自己找到路,她祈求玉米神讓玉米消失。她仿佛繞著圈子在跑步,所有的玉米地都是如此的相似,所有的玉米都是如此相似。冷風(fēng)吹進自己的骨頭里面,她的血液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干。她失去了方向,所有的玉米都在嘲弄著自己。她抑制住自己的絕望。路依舊沒有找到,以前所熟悉的路頃刻消失。她閉著眼睛跑著,她讓自己的腳尋找前方的路。

      路找到了,路就在前方。

      她終于跑出了玉米的迷陣,她沿著土路向家的方向跑去。雙腿不再存在,身體也不再存在。路帶領(lǐng)她回到家。父親拉著架子車,上面鋪著破舊的棉被。她與伯父跟在車的后面,一路上都沒有人說話。母親睡在那里沒有動靜,她以為母親死去了。他們上前抱起母親之時,她睜開了眼睛。她的血流到了玉米地里,根須在那里汲取營養(yǎng)。他們把母親放到了架子車上,用棉被蓋住她。她的雙腳卻攤在外面,腳趾上面的血流在棉被上面。她看著母親距離她越來越遠(yuǎn)。當(dāng)時回響在自己頭腦中的只有一個問題:

      “玉米神也會流血嗎?”

      她以為母親會死。過了冬天母親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精氣神,但是她的肚子再也沒有鼓起過。

      蓮花繼續(xù)向前跑著,她已經(jīng)聞到了河水的氣味。腳下的路也變得越來越寬,石子鑲嵌到她的腳心。她握緊拳頭捶打胸口,讓冷氣從心臟吐出來,也讓自己看清腳下的路。疼痛讓人清醒讓人忘記速度。冷風(fēng)像長刀一樣刺在胸口。她聽到河流的聲音了。河流的聲音是鳳凰嶺最深沉最永不止息的聲音。她覺得更近了,她看到河流了。她想要跑得更快一點,但腳步卻愈加遲緩。河流的聲音指引著她前行。她的眼前被一層水汽籠罩著,她分辨不出其來自于河流還是自己的胸腔。她看到女兒們了。她們站在河邊,像岸邊佇立的黃楊樹。

      她們看見了她,一言不發(fā)。她所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她看到了安海的臉,他正在睡籃里面蹬著腳,眼睛望著天空。籃子漂浮在河流上面。河流緩慢地流動,裹著細(xì)沙涌向前方。他們一個人在河里,一個人在岸邊,只有幾米遠(yuǎn),但是這或許會成為他們之間最遙遠(yuǎn)的距離。蓮花來不得理會女兒們,她慌亂地在周圍尋找著長竿,但是她所看到只是岸邊的黃楊樹,光禿禿的黃楊樹。她來不及等待了。她沿著河流走了下去,她從小很怕水,更沒有學(xué)過游泳,但是直覺告訴她必須這樣去做。她光著腳,鞋子早已經(jīng)不知道丟在了何處,她的腳心磨出了血泡。她的腳剛一接觸到水便感覺到了鉆心的疼痛。水浪像一把把鹽一樣灑在傷口處。你要忍耐,你一定要學(xué)會忍耐,蓮花這樣告訴自己,這一點點疼痛就像螞蟻叮咬一樣算不上什么。她聽到安??奁穆曇?,聲音牽引著她,她不再猶豫而將另外的一只腳也踏入水中,那聲音是對她的召喚。你一定快點,孩子就在很近的地方,你只要跑過去就可以一把抓住籃子的。但是她沒有辦法跑,水流就如同荊棘一樣擋在她的前方。在水中,她的腳已經(jīng)無法辨認(rèn)出路,但她的眼睛盯著那個籃子。你一定要看好籃子,如果籃子被沖走的話,你也不如死在這水里。蓮花的腳踩在河床上,河水仿佛冰凍住了她的腿,她的血管和她的整個身體。蓮花強迫自己不去想太多,但是她還是看到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不知道是屬于安海的,還是屬于那個已死的孩子。那雙眼睛流著淚水。你快點,否則就沒有辦法抓住那個籃子。秋季的河水速度非常緩慢,籃子就在不遠(yuǎn)處,蓮花伸出了手好像要抓住了一樣,但是始終卻夠不著?;@子就像漂移的孤島。她看到的仿佛是一幅虛像。你要讓自己動起來,否則你就會凍死在水里的。水淹沒了蓮花的雙腿。她的雙腳踩在河床上面,有幾次她踩到了河床上面的水草。你要站穩(wěn),你要站穩(wěn),蓮花一直對自己這么說。她感覺自己連自言自語的能力都沒有了,冷水仿佛灌倒自己的身體里面。她聽到了岸邊女兒們的呼喊聲,但是她聽不到她們到底在喊著什么。她越走越深了,她的雙手伏在水面上保持平衡,雙腳每走一步都要狠狠地踩在河床上面,她可以感受到河床是溫暖的,在踩到河床上面的那一剎那間河床上面的溫度通過雙腳傳到她的身體里面,她感受到微弱的熱流流向自己的身體。這時候她仿佛聽到自己的母親的歌聲,在她害怕的時候母親總會唱歌給她聽。那歌聲好像來自于水里。她不能確認(rèn)。她伸手要去抓自己的孩子,但總是差一丁點的距離,這距離就是與死神的距離。她感受到河流已經(jīng)漫過了腰部,她的雙腳已經(jīng)無法在站穩(wěn)了,她的頭發(fā)散落下來,她的雙手想要扶住水面但卻總是落空。你不要慌張,快要到了,在堅持一下,蓮花告訴自己。她的乳房觸到水的時候,她猛然地戰(zhàn)栗了一下。她突然想到了母親的乳房,母親的乳房上面長了一塊黑斑,她洗澡的時候總想幫母親擦掉那塊黑斑,但是卻始終擦不干凈。她印象中第一次見到她的乳房是在冬季,她們屋子里面燒著熱水,火炕把屋子里的溫度烘得很高,她看到了母親的乳房。這是什么,她問母親。母親告訴了她。這是干什么的,她問母親。母親告訴了她。她小的時候總是看著自己的乳房,希望自己不要長大,希望不要有這么累贅的東西。但是她什么也不能阻擋,在第一次流血以后,她更是感覺到無法控制乳房的生長,她用一塊白布緊緊地裹住,白天的時候會感到脹痛,但到了夜晚,當(dāng)她掀掉白布的時候乳房便會快速地生長,她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乳房里面,她長大也不愿意與別人一同洗澡。她不想看到別人的,也不想讓自己的被任何人看見,對于她來說那里是她全部的秘密。她最喜歡的就是躺在熱水桶里面,熱水把自己包圍起來的感覺,她感受到自己的全部都要被融化了,包括乳房在內(nèi)。最為奇特的感受就是在熱水之中她不會感覺到乳房的存在,乳房和水相互融合在一起了。河水在不斷地沖刷她的乳房,乳房和河水卻無法融合在一起。水已經(jīng)漫過乳房。她感覺到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她已經(jīng)很難踩到河床了,她在水中無法控制住自己的雙手,她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就要漂浮起來,她聽到河岸上面的呼喊聲音,但是已沒有力氣轉(zhuǎn)過頭去看。她現(xiàn)在所能夠做就是拉住那個籃子。你在使點力氣,快要夠到了,蓮花喝到了一口喝水,河水很苦,她想吐出去,但是又有水沖到自己的口中,她控制住不讓自己張開嘴,但是水從鼻孔耳朵眼睛中流了進來,她聽到了河水淹沒耳孔的聲音,她的全身就像是一塊裂著很多口子的土地。她讓自己睜開眼睛,不讓河水淹沒自己,她拼命地在水中想要抓住什么,哪怕只是一顆水草,她也無法抓到。她只能扯著自己的衣服,她撤掉肩膀上面的白花,看著白花在水中慢慢地降落,她想讓自己站起來,但是河中好像有一雙手緊緊地抓住雙腿,她無法掙脫開來。她睜大眼睛想看看水中還有什么,卻發(fā)現(xiàn)水中除了顆粒以外什么也沒有。她伸著手想要去游過去,她想讓自己全身輕松下來,但是她看見自己在沉落,看見自己越來越靠近河床,她想大喊一聲,但是河水已經(jīng)淹沒住了她的喊叫。

      她的身體暖和起來,有人在不斷地壓著她的肚子,苦澀的水從喉嚨中涌出來。她睜開眼睛,春蛾與安東明就站在她的身旁。

      “孩子呢?”

      “他爸已經(jīng)將他抱回了家?!?/p>

      蓮花哭了起來,她以為自己會死在河里。

      秋日午后的太陽只是天空的一顆點綴,沒有色彩,也沒有溫度。蓮花渾身顫抖。春蛾把她攙扶起來。

      “來,睡到架子車上?!?/p>

      架子車上面鋪著棉被,安宇舜在前面拉著,春蛾用棉被蓋住她的身體。顛簸的路上,她看到黃楊樹上面的葉子全部落光了,有一群大雁剛好從頭上面飛過去。她的雙腳冰冷,原來被子沒有蓋好,她想要把腳收縮一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毫無力氣。她突然想到了在玉米地里的那一天,父親也是用架子車?yán)餮哪赣H,而母親的雙腳在車子上面來回?fù)u擺。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女兒們,她們也在不遠(yuǎn)處看著自己慢慢地離去。

      時間就是一個圓圈,母親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她也有可能重新經(jīng)歷一遍。

      蓮花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她睜開眼睛,安海嘖著乳頭已經(jīng)睡著了。她對于他有著無窮盡的愛,當(dāng)他依賴她的時候,哪怕不是依賴她而僅僅是依賴她的乳房,她都會感受到無窮盡的快樂。對于女兒們,她卻沒有這種感覺,而只是把喂奶當(dāng)成一種本能或者是一種責(zé)任。在女兒們快要斷奶時,她會在乳房抹上辣椒水,代替奶水的是白面糊。但是安海在允吸著她的乳房時,她才覺察到奶水是母親所能給予的最深沉的愛。外面的哭聲如同貓叫,她突然意識到了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安撫好安海后,她便穿好衣服,點燃油燈,走出房門。

      一股寒氣侵襲到蓮花的衣服中,她扣好了紐扣,向女兒們的房間走去。她每走一步,腳上也增加一層疼痛。外面漆黑一片,點燃的油燈在寒氣中閃爍不定,影子在地面上左右搖晃。她想到安河她們要謀殺安河,她沒有憤怒,有的是遍布全身的寒冷。她在心底是理解女兒們的,因為她的愛過于失衡。她舉起了油燈,看見安河與安江站在院子中間。安江哭泣,安河哆嗦。蓮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趕緊回屋?!鄙徎ㄕf。

      “沒有他的同意,我們不能進去?!卑步f。

      “我明天給他說,你們進去吧?!?/p>

      “你能不能等會回去就告訴他?”

      “好,我知道了?!?/p>

      她拉著安江的手走進屋子,她的手就是一塊冰。

      “冷不冷?”

      安河把手打開,蓮花將油燈移到了她的雙手之間。她的雙手凍得像透明的紅蘿卜,掌心上是道道傷痕。

      “他用細(xì)竹棍打的。”安河平靜地說。

      安江也把自己的右手移到燈下,小手上面也是血痕,一道道清晰可見。蓮花把她們擁入懷中。

      “媽媽你為什么只愛安海?”

      “我愛你們。他太小了,需要更多的照顧。”

      “安海是從河上沖過來的嗎?”

      “是的,是媽媽從河上撿來的?!?/p>

      “那我呢?”

      “你忘了嗎,你是從地里面長出來的?!?/p>

      “什么地里?”

      “有一天我去摘土豆,看到地里長出了一個孩子,她在哭著,我把她抱回家,她就慢慢地長大了,就成了現(xiàn)在的你?!?/p>

      “那姐姐呢?”

      “有一天我看到一只鳳凰在天上飛著,然后落到咱家的院子里面,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等鳳凰飛走了,我就看到了有個小孩子在地上面爬著,原來是你姐姐。”

      “姐姐長大以后會變成鳳凰,怪不得姐姐說有一天要飛出這里,姐姐長大了肯定是要長翅膀的。”

      說完后,安江便趴到安河的身上尋找翅膀。蓮花與安河都笑了起來。蓮花給她們哼唱調(diào)子,這些調(diào)子是母親以前唱給她與梅梅的,而梅梅現(xiàn)在卻不知身處何處。她們睡著以后,蓮花便拿起油燈走了出去,她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外面的夜盛滿了冷水。

      7

      鳳凰嶺長得最多的樹就是梧桐。在河流旁邊,在坡地周圍,在房屋前后到處都是梧桐樹。村民們抬起頭來看到的是被梧桐樹遮擋住的天空。如果從高處的坡地或者是山上往下看,他們會產(chǎn)生錯覺,誤認(rèn)為這里是一片茂盛的樹林,但是從樹林下面飄上來的縷縷炊煙證明這個村子的存在。鳳凰嶺三面是山嶺,一面是河水,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近乎不需要與外界的溝通。他們在山嶺上種植桑麻、采食蘑菇、捕獲獵物。他們在山嶺上砍伐樹木用來建造房屋??撤ザ嗌贅淠揪鸵N植同等數(shù)量的樹苗,因為鳳凰嶺的人們相信山神的存在,而這些樹木是山神的賜予。很久以前他們會在仲夏夜的時候舉辦祭祀山神的活動,但是這樣的活動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被忘卻,但是敬重山神與保護樹木這樣的信條卻一直是無形的詔令。大山也是一種屏障,阻擋了外來者的闖入,也消磨了村民們外出的意愿。久而久之,鳳凰嶺的二百三十二戶人家?guī)缀踹z忘了這個世界,也幾乎被這個世界所遺忘。很多人都堅信鳳凰嶺所發(fā)生的一切就是整個世界所發(fā)生的一切。他們在這里出生、長大,他們在這里勞動、生子,他們會在這里老去,他們的尸骨會埋在這里,最會也會成為土壤,成為山神的守護者,成為樹林的養(yǎng)分。鳳凰嶺也不是完全閉塞,無數(shù)的腳步已經(jīng)踏出一條山路。開始的時候是鳳凰嶺的首領(lǐng)們會走出去觀看這個世界的變化,他們歸來時會帶來種子、農(nóng)具、中藥、書籍以及貨幣,后來會有一些商販會踩著首領(lǐng)們所留下的腳步出去,他們歸來時會帶來釀酒術(shù)、鏡子、煙草、皮革以及銀飾。后來也有一些人受到了商販的鼓動,走出了鳳凰嶺,從此他們再也沒有返回。在鳳凰嶺的每一個年代里,這樣的事情都會有發(fā)生,盡管很少,但是在當(dāng)時也會造成很大的轟動。這里的人善于遺忘,離開的人與守候的人最終都會被黃土與時間同時埋葬。沒有人會再想起以前的人,新的一代會按照老的一代的軌跡繼續(xù)生存下去。時間是一個圓圈,同樣的事件會在不同的人身上發(fā)生,最終所有的人都會被時間最后帶走,不留下片刻嘆息。但是還是會有一絲絲的變化,例如那條山路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寬闊,走過那條山路的人也越來越多。除了極少數(shù)人以外,出去的人會準(zhǔn)時歸來,因為鳳凰嶺有著某種他們無法割舍的東西。后來他們通過一條條路找到了鎮(zhèn)子,他們漸漸知道了在某一個拐角處拐彎,然后在走到某一棵大樹的旁邊再向右方拐,然后再經(jīng)過很多拐彎很多的記號之后,他們會看到一條大路。這條大路便是通向鎮(zhèn)子的唯一的路。這里會有一些商販每個月都會在固定的時間里面去趕集,他們要走上一天一夜的山路才能夠找到那條大路,緊接著他們便會找到那個鎮(zhèn)子。他們在那里會把新鮮的食物或者飾品放到扁擔(dān)中,再經(jīng)過一天一夜才返回鳳凰嶺。有很多的孩子、女人以及老人會在商販那里購買自己所需的物品,有的使用貨幣有的使用糧食有的使用棉布來進行交換。劉麻子是一個小商販,劉麻子的父親是一個小商販,劉麻子的祖父也是一個小商販,他們做生意的技藝在繼承中變得愈加精湛。有人走出去便不再回來,有人從未想過離開鳳凰嶺,而有人在外面闖蕩了很久最后又返回到鳳凰嶺。例如老村長武軍在年輕時在外面闖蕩了很多年,返回鳳凰嶺的時候便不再提及外面的世界,他只是說外面的世界是地獄,而鳳凰嶺才是真正的天堂。沒有經(jīng)歷過地獄的人怎么能感受到天堂的存在。當(dāng)然大多數(shù)人還是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新鮮感,尤其是青年男子,他們覺得青春應(yīng)該在外面的世界中揮灑,鳳凰嶺會禁錮他們。他們會遭到父輩們的壓制,絕大多數(shù)人會像父輩們那樣慢慢地對生活變得麻木,對外面的世界變得淡漠。秋季來臨了,像以往一樣,落葉會遮蓋住很多人的悸動與恐慌。

      “安河,把火柴拿出來?!贝憾暝陂T口喊道。

      蓮花抱著安海走出去,安海趴在她的肩膀上。冷風(fēng)襲來,她把安海摟得更緊。冬冬在身旁跑跳著,追逐著從天而降的落葉。安河跑了出來,把火柴交給了春蛾。春蛾蹲下去,點燃了梧桐葉。

      “一到秋天,刮一次風(fēng)就會掉一層葉子,掃根本掃不完。”春蛾說。

      火慢慢地升起來,周圍的空氣變得溫?zé)帷4憾攴畔聮咧?,把手放到火焰上面,邊搓手邊嘀咕。女兒們圍繞著火苗,轉(zhuǎn)著圓圈。冬冬對著火焰吠叫,好像遇到火紅色的猛獸。黃霓在她家門口也點燃了枯葉,陸揚在她后背上呢喃。蓮花抱著安海走了過去,她們還沒開口,兩個孩子便用嬰兒的語言相互交流。

      “你看,他們以后肯定會成為好兄弟的?!秉S霓說。

      梧桐葉燃燒的時候會發(fā)出死亡的聲音。葉子最后會歸于塵土。蓮花和黃霓談了很久,身邊的火已經(jīng)熄滅。不遠(yuǎn)處又有人隆起火堆,煙霧向上升起,穿過梧桐光禿禿的樹枝,籠罩在樹冠附近。如此場景帶給了蓮花錯覺,她以為梧桐長出了灰黑色的葉子。煙霧都會引起錯覺。

      鐘聲響徹在鳳凰嶺的上空。鐘聲持續(xù)不斷地響著,聲音在秋風(fēng)中變得嘶啞哀怨。秋日的太陽是柔和的,村民們已忙完了所有農(nóng)活。男人們變得無所事事,他們聚在一起吸煙、吹牛、喝酒和打牌。有些人則帶著獵狗去附近的坡地上捉野兔,運氣好的話他們會捉到三四條野兔,全家人也因此吃上了野味,獵犬也因此分到了野兔后腿。更多的時候,他們會在日落時候帶著獵犬悻悻而歸,狗耷拉著耳朵,跟在主人的后面,大氣也不敢喘。女人們在忙完農(nóng)活后并不會閑下來,她們要剝棉花、紡線、織布,還要做飯、洗衣、照顧孩子。鳳凰嶺的生活按照這樣的軌跡不斷循環(huán)。這一代人的生活就是上一代人所經(jīng)歷過的生活,每一個人繼承了父母的血液,也繼承了父母的生活。父母的命運就是他們的命運,父母臉上的皺紋會在不久之后長在他們的臉上。鐘聲響起來了,秋風(fēng)帶著鐘聲傳遞到每一個角落,村民們無法適應(yīng)鐘聲,鐘聲打斷了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他們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涌向了鐘聲。蓮花那個時候與黃霓在交談著,她們身邊的火慢慢地熄滅了,只剩下一堆冒著煙的灰燼。安海和陸揚也用自己嬰孩語言吱吱呀呀的說著什么,沒有人能聽懂。

      “不知道誰敲的鐘?!?/p>

      蓮花與黃霓隨著人群流向村頭的那顆大榕樹,榕樹下的那口洪鐘依舊在召喚。村民們從四處涌向那顆榕樹,他們放下手中熟練的活路,停止鄰居之間的閑話,牽回了撒野的獵狗。

      劉麻子在榕樹下拉著繩子,鐘聲也是斷斷續(xù)續(xù)。臺子下面的人越來越多,兩條瘋狗在人群中撕咬起來。蓮花抱著安海擠到人群中間,安海在懷中上下躍動。春蛾帶著安溪也圍了上來。劉麻子的動作遲緩下來,繩子在空中扭動身體。

      “這人拉鐘干什么?”

      “埋老村長那天的鐘也是他拉響的?!?/p>

      “今天是不是又死人了?”

      “拉鐘是不是也想讓人給他送終?”

      “送鐘?”

      “就是他不想活了?!?/p>

      劉麻子的名字來源很簡單,就是因為他臉上長了太多的麻子。他的父親叫做劉麻子,他的祖父也叫做劉麻子,好像麻子與經(jīng)商的天賦通過祖輩的血液不斷地積攢到下一代。臺下有很多孩子喊著劉麻子的名字,但是他對其置之不理,依舊扯拉手中的繩子。

      站臺下面的人失去了耐心,他們也開始喊嚷起來,人群中有人扔上去了一塊土豆,剛好砸到了劉麻子的左腿上面。

      他終于停止下來,清理了喉嚨。

      “今天我敲響這個鐘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鳳凰嶺所有的人。”

      臺下鬧哄哄的人群安靜下來,只有幾個孩子在其中嬉笑打鬧。

      “你們知道,我平時用很長的時間才能走出鳳凰嶺。我平時也不太干家里面的活,我也就是把大家需要的東西用籃子背回來,要么用擔(dān)子挑回來,我掙不到多少錢,但是我很樂意這樣做,因為祖祖輩輩都是干這個。大家也知道那條山路很不好走,但是畢竟還是有一條路可以出去,這條路我也走過了無數(shù)遍了,在哪里轉(zhuǎn)彎,哪里有什么樹這個我都很清楚,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去?!?/p>

      村民們?nèi)氯缕饋?,他們讓劉麻子說出重點。

      “好,我說重點。山路以后走不成了?!?/p>

      “怎么回事?”很多人異口同聲。

      “大家還記得上次那場連陰雨嗎?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長時間的雨。大雨把山上的泥土全都沖下來。天晴之后,我再去看,山路已被雨水沖毀。我們都出不去了,我們永遠(yuǎn)都被困在這里了?!?/p>

      “那以后抽煙怎么辦?誰從鎮(zhèn)上在給我把煙捎回來?!迸_下的老頭喊道。

      村民們開始議論紛紛。有人抱怨自己家的鏡子破碎了,還要換成一個新的鏡子。有人嘮叨著從鎮(zhèn)上給孩子帶回糖果。那條平時不起眼的山路對于鳳凰嶺有著非凡的意義,那是鳳凰嶺與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是輸入血液的血管。路沒有了,鳳凰嶺陷入到僵局。他們看到了忽如其來的黑暗。他們習(xí)慣了去劉麻子家中去取東西的日子,那樣的日子對很多人來說是最快樂的日子。他們看見外面帶來的新鮮東西就像看見外面世界的變化。最重要樂趣就是,他們喜歡聽劉麻子講述從外面帶回來的軼事奇聞與歷史傳奇,而孩子們喜歡劉麻子講述的牛鬼蛇神。劉麻子見多識廣,也是鳳凰嶺最會講述故事的人。

      “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選出新的村長?!眲⒙樽余嵵氐卣f。

      村民們先是一陣沉默,繼而是臺子下面熱烈的討論。

      “老村長以前給鳳凰嶺做了很多的事情?,F(xiàn)在他去世了,村里也沒有管事的,但總歸還是需要新村長,要不鳳凰嶺與外面的世界會越來越脫節(jié)的?!?/p>

      有人拍手稱好,有人點頭同意。但最重要的是這個村長應(yīng)如何選出來,有的人喊著讓劉麻子當(dāng)村長。

      “我不行,商販做不成村長。不過我在附近的村子轉(zhuǎn)的時候還看過他們?nèi)绾芜x村長,要不就模仿他們的方法。誰愿意當(dāng)村長就先站出來,然后講一些自己的看法,最后由大家自己選。”

      “好,就這種方法?!?/p>

      臺下的人也開始熱議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

      “當(dāng)村長有什么好處?”王太陽喊道。

      “鳳凰嶺變好了,村里人會感激他?!眲⒙樽诱f。

      “這有什么用?”王太陽說。

      “難怪你不當(dāng),原來是撈不到什么好處。”這個聲音不知道從何處傳出來。

      劉麻子在臺子上面變得手忙腳亂。

      “我來當(dāng)這個村長!”

      所有的人目光聚集到發(fā)出這個聲音的地方。這個人穿過人群走到臺子上面,站在劉麻子身旁。原來是艾民,他身材矮小,臉盤橢圓。他沉默不語的,但卻是種糧高手。很多人對他的舉動感到震驚。

      “還有嗎?”劉麻子拖著嗓子喊道。

      “就是他了,我覺得他很好。”王太陽說。周圍的人也附和起來。

      劉麻子準(zhǔn)備讓艾民表達(dá)自己的想法時,人群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我也要選!”安東明喊道。他一邊吸旱煙,一邊向臺子走去。前方的人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好。還有嗎?”劉麻子喊著,臺下沸騰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沒有人在走到臺子上面。

      “好,那就從他們中間選出一位。我們借鑒外面的通常做法,讓兩位談一下當(dāng)上村長以后怎樣來改變鳳凰嶺的現(xiàn)在樣子?”

      艾民走到了臺子中間,他目光堅定,表情鎮(zhèn)定自若。村民們屏住了呼吸,聆聽著這個不太熟悉的聲音。

      “我的想法很簡單,要想鳳凰嶺的村民過得更好,唯一的辦法就是修一條路,修一條通往鎮(zhèn)子的路,我們不能在指靠那條山路了。我以前也出去過,外面的變化很快。如果我們跟不上世界的拍子,我們就會越來越窮。這么多年來,鳳凰嶺都是這么的封閉。我年輕的時候也想出去,但是老了之后卻感覺越來越走不出去了,我想村子里的年輕人現(xiàn)在很多也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但是這個地方把人給困住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里沒有一條真正的路通向外面,很多人都不明白其實外面的世界就是用路連接起來的。”

      下面有幾個年輕人激動地鼓掌。安宇舜與賈筑吹起了口哨。

      安東明沒等艾民說完話,便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修路沒有必要的,首先是誰來修這條路,再說,我們這里三面是山,你難道要破山修路嗎?其實我覺得鳳凰嶺的生活挺好的,不受外面世界的打擾,原來老村長不也是說外面的世界很混亂嘛。既然這樣還不如不修路,我看祖先們在這里生活那么多代,還不是照樣生活下來了。大家過的還不是照樣很好。外面或許很好,但是不適合鳳凰嶺?!?/p>

      艾民停了停,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修一條真正的路是可能的,有很多村子與鳳凰嶺的情況是一樣的,但他們都有屬于自己的大路。以前我在別的村子里見過這樣的路,也是一點點地修出來的。可能會花費一點時間,但是大家齊心去做,沒有做不成的事情。只要我們修出來了,我們的后輩就不發(fā)愁了,總不能讓山把我們所有的路都擋住吧,很多人都沒有出去過,其實外面的世界是很美。有很多東西都是我們這里人沒有見過的。我們代代如此這樣過生活,我想很多人都厭倦了吧。其實修了這樣的路,鳳凰嶺會有更多的機會,大家相信我吧?!?/p>

      “你這樣的想法太可怕了,你在山旁邊修路,是對山神的大不敬。沒有山神的保護,鳳凰嶺很快便會滅亡。這里的生活真的很好。外面有戰(zhàn)爭,有瘟疫,我們這里什么也沒有。你把路打開了,外面的東西闖進來了,整個村子都會被消滅的?!?/p>

      “我也相信有山神,但山神也會希望鳳凰嶺有更好的將來。但是要發(fā)展,還是不能與外面隔絕起來,自生自滅。我去過鎮(zhèn)子里面,那里有很多的東西都是這里沒有的。修了路以后,很多人都可以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想這里有很多人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鳳凰嶺吧。鎮(zhèn)子上的人幾乎不知道他們附近有一個叫鳳凰嶺的地方,他們還以為大山的另外一頭是另外一座大山?!?/p>

      “外面的人不知道鳳凰嶺不是反而更好。我?guī)资昵耙踩ミ^鎮(zhèn)子,我不覺得那里有多么好?!?/p>

      臺子下面的人認(rèn)真地聽著他們之間的辯論。大多數(shù)人對外面的世界充滿期待。但是這種期待伴隨著恐懼。

      “反正,我還是挺想去鎮(zhèn)子轉(zhuǎn)轉(zhuǎn)的?!秉S霓小聲地對蓮花說。

      他們沒有辯論多久便停了下來。艾民看起來情緒飽滿,好像將幾十年壓抑在心頭的話全部都說了出來,而安東明卻很平靜,說話的間隙會抽上幾口旱煙。

      “他們已經(jīng)說完了,那么請所有的男人站到中間。你們再想一會,然后舉手表決?!迸藗儙е⒆觽兺说搅艘贿?,男人們都站在中間。艾民與安東明都挺直了身子,安東明在地上捏滅了旱煙,然后放進口袋中間。

      “如果大家支持艾民的話,舉起你們的手?!?/p>

      近乎所有的人舉起了手。

      “如果大家支持安東明的話,舉起你們的手?!?/p>

      幾個垂暮的老人舉起了手。

      “傻子,你支持誰?”有人對傻子喊道。傻子坐在榕樹上,他不假思索地回應(yīng)道,“我選那個老頭?!?/p>

      他用手指著安東明說。

      臺下的人都笑起來。安東明把煙袋掏出來砸向傻子。

      “鳳凰嶺要完蛋了?!彼麘嵢坏仉x開了。

      年輕人在下面鼓掌,吹著口哨。老人們搖著頭走開了。

      “大家先冷靜一下,”劉麻子說,“讓新村長說幾句話。”

      艾民走到站臺的中間,說:“我為自己所說的每句話負(fù)責(zé)。希望大家努力把鳳凰嶺建成一個更好的地方。我們所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修路。修路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就是耐力和大家的配合。從明天就開始修的話,我想明年春天的時候就可以把路修好。路修出來了,鳳凰嶺也會走出去的。”

      臺下的很多人都點頭同意。

      “我們鳳凰嶺要做出真正的改變?!彼詈笳f道。

      蓮花把孩子們都喚回來。春蛾把咸菜,土豆片端到了飯桌上面。家人們圍成一圈,安宇舜坐在蓮花的身旁,而安東明卻久久不出現(xiàn)。

      “安河,去把你爺叫出來吃飯。”

      “都叫了好幾次,他不吃?!?/p>

      “再去叫一次?!?/p>

      安河杵在那里不動。安東明一邊咳嗽一邊走了出來,他坐在安宇舜的旁邊。

      蓮花給所有人的碗里依次盛湯。

      “你今天為什么不選我?”安東明問道。

      蓮花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覺得艾民說得對,再說我想選誰就選誰?!卑灿钏凑f。

      安東明站起來給兒子一個巴掌,然后將手邊的碗砸到地面上,菜湯灑了一地。安溪大哭起來,蓮花安慰著她。

      安東明走了。

      安宇舜重新拿起一個碗,讓蓮花給自己倒?jié)M湯。他若無其事地喝完了菜湯。

      8

      艾民從成為村長的那天起也成為了鳳凰嶺的敲鐘人。第二天,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會聚到鐘聲旁邊,艾民清點人數(shù)后便帶領(lǐng)他們一起去修路。艾民分配了任務(wù),有的人帶著鐵锨,有的人拿著鐵耙,有的人扛著洋鎬,還有的人拉著架子車,他們便開始了一天的勞動。近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投入到了這項勞動之中,不僅僅是因為村長的威嚴(yán),更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被這個村子里捆縛太久,他們想盡早地融入到外面的世界。艾民拿了一個本子,用最簡單的符號與文字記錄修路的具體情況。深秋,所有人的熱情使空氣也顯得熱暖。老人們坐在各自門前觀看這些修路的大軍,他們的嘴中有的在嘟囔,也有的在詛咒?!澳銈冞@些人真造孽!”每次見到修路大軍,白發(fā)的瘋老頭都會這樣罵他們,隨后便從地上撿來土塊扔向他們。沒有人理會他。只有一條野狗會沖到瘋老頭的跟前,挺起尾巴沖他叫喚,他們仿佛在進行激烈的辯論。艾民帶著隊伍從上午一直修到下午。午飯時,他們會偶爾回家休憩,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妻子或者是姐妹會把做好的飯送到修路的隊伍里面。女人們在太陽最高的時候帶著飯菜,浩浩蕩蕩地擠在路上,蓮花或者春蛾也在其中。男人們的吃飯的分量也變得巨大,要求也多起來。女人們在家里面,在路上相互研究著如何從最簡單的糧食蔬果柴米油鹽中做出更多的花樣飯來。她們苦思冥想,左右觀望。在不斷的實踐中她們發(fā)現(xiàn)了以往不曾留意過的飯食也有很多的講究。今年是一個豐收年,因而她們也不計較糧食蔬菜是否充足。她們幾乎沒有人邁出過鳳凰嶺。她們的眼睛每一天早晨起來看到是同一片樹葉,每一個夜晚睡覺時看到的是同樣的窗戶。她們在內(nèi)心深處是期待外面的世界,也想證實劉麻子侃侃而談的世界是否真實存在。她們也看見一條長路慢慢地在腳下走了出來。晚飯之前艾民便會帶著隊伍回來,男人們伸展著胳膊打著哈欠。吃完飯后,他們便與伙計們聚在一起抽煙喝酒吹牛,回到家便轟然入睡。呼嚕聲也比以往響了很多。

      “這真是沒法沒天了?!泵刻斐燥埖臅r候,安東明都要感嘆這一句。家里人卻從來不做回應(yīng)。安海一邊跳著一邊要去抓祖父的大煙袋。自從落選以后安東明變成了話嘮,但是所重復(fù)的也就是那兩三句話。他更加沉醉于旱煙所帶來麻痹當(dāng)中,吃飯前他便開始咂巴旱煙,吃飯時他也把煙卷到自己的衣袋,吃飯后便在太陽下整理旱煙。他和老人們坐到一起,怒罵著所有的人,怒罵時間的流逝,怒罵自己衰弱的身體。他的脾氣變得愈加暴躁。有一次安江在院子里追著安河,不小心撞到安東明的身上。他的旱煙落在地上,姐妹倆杵在那里準(zhǔn)備迎接暴風(fēng)雨。安東明站起來,一腳把安江踩在地上,然后又給安河一巴掌。姐妹倆委屈地哭了起來。蓮花跑出來后便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扶起了安江,抹掉她們臉上的淚珠。

      “要這么多的女娃只知道吃!”他大罵。

      蓮花沒有爭辯,她拉著孩子走進屋子。

      “和她們老子一個東西!”他依舊大罵。

      春蛾走了出來,重新給他點燃了煙。

      修路成了鳳凰嶺最大的事情。修路也打破了鳳凰嶺的沉默。以前他們在一起并沒有什么新鮮事去談?wù)?,他們已?jīng)談?wù)撨^了所知的一切事情。于是他們便把以往說過的話又重新說一遍,他們談?wù)摃r添加了自己想象力,讓所有的細(xì)節(jié)之處變得生動豐富。他們知道村子里每一棵樹的姿態(tài)、每一個人的年齡、每一個家庭的瑣事。他們甚至知道各個家庭所圈養(yǎng)的家畜數(shù)量與種類,他們給路上的野狗起上自己中意的名字。那條無家可歸的黑狗便有各式各樣的名字:包子、黑子、虎子、旺旺。名字眾多的野狗也變得機警起來,只要有人說話,它便會跑到那個人跟前。如果可以分得半點殘羹,它便搖著尾巴吃完;如果什么都沒有分到,它便狂吠不已。鳳凰嶺表面上的一切,他們都已經(jīng)諳熟在心。男人們甚至了解哪一家女人豐乳肥臀,哪一家女人后背長有黑痣。他們厭倦了所有話題,但他們所談?wù)摰氖撬琅c所想象的一切。這些閑言碎語捆縛他們。修路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也逐漸打開,他們把修路過程中所感受到的一切留在心中,等回到村子與別人交流。他們適應(yīng)了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聽見鐘聲后,帶著食物然后奔向目的地。男人們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組。安宇舜、賈筑、高明和石柱四個人是一組。艾民是一個沉默的人,但卻有真正的實干才能。他安排不同的小組去做不同的工作,相互配合。修路在他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進行。在修路的過程中艾民確定了自己的威嚴(yán)。每個人都充滿了干勁,但也有些人不確定完工的具體日期。

      “我們熬過這個冬天,路就修好了?!彼f這句話的時候春天就在眼前。

      安海更加鬧騰了,他幾乎離不開蓮花。春蛾帶他去曬太陽,但沒多久,安海便大哭起來,只有奶水才能讓他安靜。有時候安東明邊抽著旱煙邊抱著安海,安海是唯一不惹他惱怒的人。但安海會打翻他的煙袋、扣挖他的眼睛、撕拉他的耳朵。甚至尿到他的褲襠,他把孩子交給春蛾。沒有惱怒,有的是喜悅。

      “童子尿是最干凈的東西?!彼谔栂掳央p腿撐開。

      “白七眉生了一個兒子。”

      春蛾把這個消息帶給了蓮花。蓮花帶了一打雞蛋,抱著安海去看望自己的朋友。白七眉睡在炕上,炕下是燃燒的玉米芯。屋內(nèi)烘熱,她的雙頰在燃燒。黃霓抱著陸揚坐在白七眉的左側(cè),蓮花抱著安海坐在白七眉的右側(cè)。

      “名字起好了嗎?”

      “賈博,博大的博?!?/p>

      “賈博?!?/p>

      “好名字?!?/p>

      “最后還是生了兒子,當(dāng)初不知道吃了多少草藥。”

      “不生個兒子都沒有辦法交差一樣?!?/p>

      “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p>

      “你看現(xiàn)在這個場景還真是奇特的。”

      “什么奇特?”

      “你看咱三個年齡就差不多,從小到大,關(guān)系一直很好?,F(xiàn)在咱三個的兒子也聚在一起,年齡也差不多,他們長大了關(guān)系也會很好的?!?/p>

      “會像親兄弟一樣相互照顧的,這真好?!?/p>

      “他們會過的比咱們好的,你們看,現(xiàn)在都修路了,以后這里的生活會更好的?!?/p>

      霜凍,溫度驟降,鳳凰嶺吹著干冷的風(fēng)。村民們將玉米芯、玉米稈和麥稈分類堆積,用于取暖做飯。煙囪冒出團團濃煙,冷風(fēng)把濃煙吹得東倒西歪。濃煙在日落之前從每一家的火炕下涌出,在夕陽的襯托下顯得蒼涼凄冷。夜晚,蓮花聽到孩子的哭聲。她點燃油燈去看,春蛾在拌紅糖水,而安溪在被窩顫抖。她把手放到安溪的額頭上,灼熱。她把手伸到安溪的后背上,滾燙。她叫著安溪的名字,但她閉著眼睛,嘴里說著胡話。“妹妹是不是要死了?”安江問道。蓮花沒有回答。春蛾拿來毛巾敷在安溪的頭上,安溪時而大笑時而大哭。安江坐起來抱著安河,她們被妹妹所驚嚇。蓮花把手伸到被窩里面,安溪的汗水滲透了身下的毯子。安溪臉色蒼白,流出的熱汗好像也帶走了她的血液?!叭グ押榧业哪莻€老醫(yī)生叫來?!贝憾暾f。蓮花放下手中的油燈,摸黑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凝固起來,天空沒有半點星光。蓮花出來只披了外套卻沒有穿棉襖,冷風(fēng)如刀刃般割在她的身體。她咬緊不停打顫的牙齒,在黑暗中前行。路上沒有半點光線,鳳凰嶺在黑暗中變得沉默不語。但是她不需要光線,她已經(jīng)熟悉這里的每一戶人家與每一條路。她的腿就是她的燈。轉(zhuǎn)彎的時候,她看見了火。她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但是她卻十分的清醒。她睜大眼睛,看見大火旁蹲著一個人,他在用手中的棍子玩弄著火。那一瞬間想到了鬼,她想到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在夜晚千萬別走出家門,夜晚鬼魂全部會出來,他們會點起火吸引活人。夜晚鳳凰嶺是他們的世界?!彼胂蚝笸?,但腿卻帶引她靠近了那團火。他距離那個人越來越近,他仿佛聽到了什么,轉(zhuǎn)過了頭。蓮花努力地不讓自己想什么,她閉著眼睛也可以找到醫(yī)生的家。她感覺自己眼前充滿了光。她打開眼睛,那個身影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的臉在火光下變得陰暗不明。蓮花慢慢地靠近火,卻發(fā)現(xiàn)自己更冷。

      “你要吃紅薯嗎?”這個聲音很熟悉。

      蓮花抬起了頭。這不是別人,而是瘋老頭。所有的人都叫他是瘋老頭。他的白頭發(fā)在火光下發(fā)出光芒。

      “我不吃。你晚上怎么出來了?”蓮花問。她伸出手在火上汲取熱量。

      瘋老頭蹲下來,用手中的木棍攪拌著火堆里面紅薯,火堆如同他的飯碗。

      他的手讓她想起小時候家中的死柳樹。

      “鳳凰嶺就要完蛋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剝掉紅薯的黑皮。

      蓮花沒有說話,她的身體也暖和了,她離開了這里。

      火距離她越來越遠(yuǎn),黑暗再次從天而降。

      永無止境的黑暗。

      瘋老頭的話潛伏在黑夜的某一個角落。

      她又轉(zhuǎn)了一個彎,在黑夜中她用腳步丈量著鳳凰嶺的土地。她找到了洪醫(yī)生家,大門上面掛著一面鏡子。她敲打門閂,里面的狗吠叫,沒有人響應(yīng)。她不停地敲著,里面有了響動聲。她停了下來。腳步聲在靠近,油燈微弱的光從門縫中透出來,蓮花把自己凍僵的手塞到了衣筒里面。

      洪老醫(yī)生開了門,蓮花說明了自己的來由。洪老醫(yī)生把他的兒子洪濱叫了出來,然后把包好的中藥遞給蓮花。

      “孩子受的是風(fēng)寒?!?/p>

      他囑托她回去立刻煎藥,要不了多久孩子便會好起來。他咳嗽完后,便讓洪濱陪她一起去。洪濱從家中取出外套,跟著蓮花出去了。他們也沒有帶燈。

      “他身體不行了,晚上出不了門。”洪濱解釋道。

      他們走到黑夜中。即使沒有光亮,他們的雙腿也能找到路。

      他們走到一起。洪濱詢問安溪的具體狀況,從而更確認(rèn)她的病是風(fēng)寒所導(dǎo)致的。他們說完話,沉默走了一段路。蓮花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結(jié)冰。她想到遠(yuǎn)處的河流,上層是厚冰,下層卻是涌動的水。

      洪濱脫下自己外套放在蓮花的身體上面。

      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暖過她。她想哭,但她卻抑制住自己的情緒。

      她感到在冬季融化。她現(xiàn)在不敢看身邊這個男人,她清晰地聽見兩個人踩在冰凍土地上的腳步聲。

      他們走到了火堆旁,但瘋老頭已經(jīng)不在了。

      “剛才還是在這里的?!?/p>

      “誰?”

      “那個瘋老頭?!?/p>

      火慢慢地熄滅,里面的紅薯皮卻在燃燒。

      洪濱打破了沉默。他們一邊走一邊談?wù)撝@個瘋老頭。瘋老頭年輕時混吃混喝,父母早亡,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年紀(jì)大的時候他變得瘋瘋癲癲,滿口妄語葷話。他沒有朋友親戚。以前是老村長在照應(yīng)著他,如今鄰居也會幫著他。蓮花和洪濱是小時候的玩伴,那時候他還是一個鼻涕蟲。長大后他們生疏起來,即使碰面也不會交談。他們成為了路人。

      洪濱的幽默健談讓蓮花感到久違的快樂。

      他們很快就到了家門口,蓮花脫下外衣,披在洪濱的身上。

      他們一同走進房子。春蛾抱著安溪,安河與安江知道妹妹不會死去之后便縮在被窩里,春蛾給她們講述夜游神的故事。洪濱走上前,他摸了摸安溪的額頭,然后把手放到她的脈搏上面。蓮花在一旁舉著油燈。

      “現(xiàn)在就去把藥煎好?!焙楸笳f。

      蓮花拿來了中藥壺。在鐵架下燃起火,她把中藥與水一同倒進壺中。

      “睡一覺很快就會好起來?!焙闉I臨走時說。

      蓮花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消失在寒夜盡頭。歸來時,房子一股中藥氣味。她陪著女兒們度過了冬季的一夜。

      冬季來了。男人們在鐘聲催促下去修路。他們穿著厚重的黑棉襖,戴著用獸皮做成的手套與護膝,冬季無法湮滅他們的熱情。車子在冰凍的土上有時會打滑,他們有時也會摔倒,但在艾民高亢的吶喊聲下,倒下的人會重新站起來。在冬季,女人們有了閑暇時光,她們有更多的時間去準(zhǔn)備飯菜。男人們修的路也越來越長,她們送飯的路也越來越遠(yuǎn)。她們圍著頭巾,穿著厚重的棉衣,踩著冰冷的路去送飯菜。男人們吃完飯后,她們便踏著原路返回?;氐郊液螅齻冇謬@著灶臺做下一頓飯。整個冬季她們要與鍋灶度過最長久的時間。每年鳳凰嶺都有一場暴風(fēng)雪,這一年也不例外。蓮花在廚房切菜,春蛾右手拉風(fēng)箱,左手玉米芯扔進鍋灶下的大火。

      “大雪來了。”安河跑進廚房,激動地說。

      蓮花走出去。黑云已經(jīng)籠罩在村子上方,如同鍋蓋。大雪如同無數(shù)的針,落下來扎在她的臉上。春蛾也走了出來,她在屋檐下?lián)P頭看著傾瀉而下的雪。

      “他們還沒有回來啊?!贝憾暾f

      她們走出了家門。女人們站在了門口,她們向同一個方向望去。

      “他們還在山里?!?/p>

      “這雪怎么說下就下。”

      “這雪太大了,路好像都封住了?!?/p>

      “他們能出來嗎?”

      “冬天就不應(yīng)該出來修路?!?/p>

      “我看前面的路好像斷了?!?/p>

      “我們是不是去接他們。”

      “我們?nèi)ゲ涣??!?/p>

      “我們該怎么辦?”

      “我們只能在這里等待?!?/p>

      女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她們站在雪地里等待丈夫。年老的人從家中端出板凳,她們坐下來守著兒子的歸來。下雪天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安河姐妹三個在雪地里面追玩著,鄰居們的孩子也都出來了,他們一起打鬧。有幾個孩子堆砌雪人。孩子們的笑聲讓等待變得焦灼。她們擔(dān)心夢魘會成為現(xiàn)實。

      前方的路被雪漸漸地蓋住,變得更加渺茫了。大雪也覆蓋住了鳳凰嶺的各個角落,所有的地方蒼茫一片。蓮花盯著前方看,白雪射出的光刺著她的雙眼。女人們仿佛凍住了,僵立在雪地上。蓮花看著春蛾,她的眉毛上面蓋了一層薄雪。

      “要不你回家吧,我在這里看著?!?/p>

      春蛾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眼睛是絕望的深井。

      大雪澆滅了所有的火焰。

      女人們的焦灼變成了祈禱。炊煙被凍結(jié)了,孩子們的笑聲被凍結(jié)了,等待被凍結(jié)了,路被凍結(jié)了,希望本身也被凍結(jié)了。什么都被凍結(jié)了。

      “你們看!”

      出現(xiàn)了,他們出現(xiàn)了。剛開始是一個點,然后變成了一團,慢慢地他們模糊的臉在雪氣中凸顯出來。女人們開始辨認(rèn)男人們的臉。每看清一張臉,她們其中的一兩個女人就深吸一口氣,聲音連接起來好像是委婉的怨曲。她們凍結(jié)的神經(jīng)開始融化。他們拉著車、扛著鐵锨,拿著洋鎬回來了。他們回家的速度緩慢。有的人在半路跌倒,然后重新爬起。狗也從各家跑了出來,向男主人跑去,它們爭先恐后地跑,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跑痕。春蛾也從板凳上站起來,她看到了自己兒子的臉。地上的幾只麻雀也被男人們的腳步聲驚飛,落在地上的樹枝也被壓得吱呀作響。他們高低不同,胖瘦各異,腳步聲合在一起使剛才的那種冷寂消失殆盡。孩子們也停止了游戲,他們拉著母親或者祖母的雙手,看著自己的父親在不斷地靠近。艾民在隊伍最前面走著,一邊走著一邊高喊著什么。

      “我爸爸在那里?!?/p>

      “我爸爸拉著車子?!?/p>

      孩子們的聲音融化了心頭的白雪。

      男人們穿的是黑色灰色的衣服,女人們穿得也是黑色灰色的衣服。他們在雪地上面交匯在了一起。

      春蛾看見了自己兒子,走上前拉住他的手,眼中淌著淚水。蓮花站在一邊,拉著安河的手,不說一句話。

      “我快擔(dān)心死了?!贝憾昀灿钏吹氖挚薜?。

      “剛一刮冷風(fēng),村長就通知大家往回趕,他說大雪就要來了,”安宇舜說,“沒想到走到半路,雪猛地就下來了?!?/p>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贝憾暾f。

      “由于天氣原因,修路先擱置一邊,大家等我的通知?!卑裨谌巳褐泻暗?。

      雪下得更猛了。所有的人也都散開了。

      春蛾把安宇舜帶到廚房,她給他舀了碗熱水,然后把灶臺下的火撥旺。廚房暖和起來。她和蓮花開始做起了飯。

      “安海呢?”安宇舜問道。

      “他在睡覺。”蓮花說。

      安東明點著旱煙來到了廚房。廚房頓時安靜,玉米芯在灶臺下燃燒的聲音。聲音巨大洪亮。安東明從角落拉出板凳,他坐在安宇舜的旁邊。

      “明天不修路了?”

      沒有人說話。

      “這個冬天估計也修不成了。”

      沒有人說話。

      “還是老天爺明理,這場雪不停地下吧?!?/p>

      沒有人說話。

      安宇舜離開了廚房。春蛾把案板上的面扔進鍋里,鍋水咕咚作響。安東明繼續(xù)嘮叨,沒有人回應(yīng)他。他站起來,彈掉身上的灰,離開了廚房。

      “和女人有什么好說的?!弊叱鋈サ臅r候他說道。

      整個冬季的雪都是時斷時續(xù),舊的雪還未完全消融,新的雪又在上面鋪了一層。路上已凍成了一層厚冰。老年人基本不出門,年輕人拄著竹棍在雪地上前行,只有孩子們才會拉著木板在雪地里滑冰。白天,映著太陽光的冰面刺眼,而到了夜晚,整個村子變得亮堂。地上的雪照亮了黑夜。在黑夜,鳳凰嶺如同往日一樣安靜。接連不斷的大雪磨掉了修路人的毅力,大雪讓鐘聲變得沉默。大雪堵住了鳳凰嶺所有的路。在中午,太陽尚有一絲溫度,人們坐在各自家門口,盡情地抖掉掩在內(nèi)心深處的陰冷,讓太陽照進自己的血液當(dāng)中。蓮花抱著安海去和白七眉,黃霓碰面。她們?nèi)齻€抱著各自的兒子,有時也會彼此交換。她們聊天時,孩子們在一旁用另外一種語言談著他們眼中的世界。這種語言母親們曾經(jīng)也懂,后來她們喪失了這種能力。他們在兩種不同的世界里面打量著彼此。安海一天一個樣,他的食量不斷增大,但蓮花卻從未想過斷奶水。她有豐富的奶水。她所吃的蔬果她所喝的水她所吸的空氣都變成了奶水。在哺育期間,她會感到作為母親的痛苦與快樂,她的乳房豐滿圓碩,整個人煥發(fā)出熱情。安海饑餓時要吃奶,哭泣時要吃奶,睡覺時也要抱著母親的乳房才能入睡,他最愛是母親的乳房。蓮花不僅要喂安海,還要喂陸揚,因為黃霓沒有奶水,她也不想喂羊奶或者牛奶?!俺粤宋业哪趟院缶褪俏业暮⒆?。”蓮花會打趣道。再往后,白七眉也沒有了奶水,便向蓮花求助,“賈博以后也是我的孩子。”她會說同樣的話。母親們預(yù)想中的一部分是正確的,在很多年之中,這三個孩子幾乎是形影不離。他們各自都有三個母親。賈博和陸揚都將蓮花叫做“蓮花媽媽”。母親們堅固的友誼遺傳給了兒子們。除了照看安海,蓮花與春蛾一同做飯、紡線、納鞋底,聆聽安河從學(xué)校帶來的故事,教安江與安溪唱歌。沒有了修路,男人們又聚在一起談笑吹牛,喝酒抽煙。安宇舜回到了往日的狀態(tài),每到夜晚會醉醺醺地回家。聽到腳步聲時,蓮花會假裝睡覺。安宇舜踢開門,將衣服脫光,摟住蓮花。他呼出酒氣,全身赤熱。雙手在她身上尋覓,他在尋覓讓自己安穩(wěn)的東西。他找到了。他雙手摸到她的乳房,嗅著,吸著,咬著。乳房讓他的情緒激動,他在醉夢時將她也變得赤裸,她無力抗拒。她的身體一步步走向毀滅,只有一瞬間她會感到撕裂的快樂。在那瞬間她感覺到他是需要她的。他像安海一樣都離不開乳房。他們父子最愛的或許也是她的乳房。

      冬季最冷的那天,瘋老頭死掉了。瘋老頭的鄰居趙武順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死亡。趙武順平日會照應(yīng)瘋老頭,但連續(xù)幾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趙武順便蹬開了瘋老頭的家門。瘋老頭躺在炕上,他死了。四只黑老鼠在啃著他的身體,趙武順驅(qū)趕,老鼠并沒有走開。它們發(fā)出吱吱聲音,仿佛是在抵抗入侵者。趙武順揮動木棍才最終趕走這群食人惡魔。它們鉆進了墻縫里面,墻縫后面可以看到他們黑不溜秋的眼睛??簧蠞M是老鼠屎,他的腿上已被老鼠咬開了大洞,血從洞中流出來,淌在被單上面。白骨從肉中裸露出來。他的眼睛是個空洞,眼珠已被老鼠們掏走。趙武順將他的死訊告訴了村長,村長與很多村民一同擠到這個死屋,蓮花便是其中之一。

      擠到屋子后,蓮花便聞到一股惡臭。她看到了他的臉,他臉上的肉也被老鼠咬掉很多,血膿黏在臉上。她猜測他是睜著眼睛被老鼠活活地咬死。蓮花忍不住跑到了門外,在雪地上嘔吐了好久。她在死屋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半袋紅薯,那天晚上他還在黑夜中烤著紅薯,如今卻凍死在他的屋子。唯一慶幸的或許是瘋老頭不必看到路修好的那一天。

      村民們用涼席把尸體卷起來,最后埋到墳?zāi)谷褐?。他們在墓前燒掉了他的被褥?;蛟S在墳?zāi)怪兴粫俑械胶洹?/p>

      當(dāng)春雨抹綠樹頭,春風(fēng)融化寒冰時,鐘聲響起來了。男人們從家中走了出來,他們帶上農(nóng)具和車重新上路。他們手上所磨下的繭變得厚實,他們腿上的瘀傷也消失殆盡。

      春天,萬物生長的聲音感染他們。

      他們的腳一步步地踩出屬于他們的一段段路。

      他們在修路中技術(shù)變得嫻熟,他們摸索出如何用更小的力氣來修出更長的路。男人們在前方修路,女人們在后方更加忙碌。她們帶著孩子們在地里除草、播種、捉鈴蟲。一到夜晚,所有的人都轟然睡去,點綴其中的是啼哭聲與吠叫聲。

      夏季如約而至。人們厭煩了時間的不斷重復(fù),也厭倦了等待的不斷重復(fù)。

      “什么時候才能修好?”有人問。

      “快了,我都看到盡頭了?!贝彘L說。

      他們習(xí)慣了重復(fù),重復(fù)清理掉心中的欲念。

      經(jīng)歷了秋冬春夏這四季,安海的力氣更大了。有一次他抓住安江的頭發(fā),在手中拉扯,安江只能順從。蓮花讓她照看安海,她便在母親離場的時候掐安海的腿,他歇斯底里地哭。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春季褪去厚棉襖后,安海便開始在地上爬起來,爬行磨礪了他的筋骨。有一次他從炕上掉到地上,頭皮蹭破了,哭完之后他繼續(xù)爬行。爬行是他第一次感觸到了土地。生長是一種不能阻擋的勢頭。安海很快便牙牙學(xué)語。他第一次叫媽媽之后,蓮花激動地徹夜未眠。后來安河便帶著他去學(xué)走路。他身上全是跌倒留下的擦痕。

      有一天,蓮花抱著一簇薔薇花回到家,她像往年一樣把這些薔薇插到水瓶中,她喜歡聞各種各樣的花香。這時候她聽見“媽媽”兩個字。她轉(zhuǎn)過身,他顫顫巍巍地向她走來。蓮花抱起安海,流下了眼淚。

      同一天,經(jīng)過三百二十二天的等待與堅持,鳳凰嶺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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