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杰
1.一個真正的詩人可能是宿命性的。在漫長的一生中,他本可以有無數(shù)條道路選擇,但詩正如他的太陽,無數(shù)條光束鋪射成他面前的無數(shù)條道路,無論他在哪一個方向,從哪一條道路起程,最終都在無限地接近詩的太陽,投入詩的懷抱。那是一種無法抗拒、不可理喻的魔力。他對于詩歌有無限的迷戀,詩成為他生命和生活的全部意義。他甚至可以拋棄自身而無法拋棄詩歌。他寫下這樣的墓志銘:“我已經(jīng)死去,但依然堅持寫詩?!?/p>
2.在我最初寫作的那個年代,詩歌對我意味著對自身存在和自我價值的肯定。在貧乏而偏執(zhí)的時代精神生活中,我顯得豐富、充實和自信。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成為我的終極目標和不竭動力。詩歌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它使得我的一切都充滿了意義。一切閱讀,一切活動,即使是瑣碎的、乏味的,也仿佛是為詩歌而做的必要準備。詩歌使平庸的生活放射出燦爛的光彩。
3.詩人的地域性的命題我想至少包含兩層含義。一方面是,一個詩人一定是一個地域的產(chǎn)兒。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一棵詩人的蘆葦一定植根于某一土地,那是他成長的搖籃,那片土地有他所需要的水分和養(yǎng)料。他只有不斷地汲取那片土地的水分和養(yǎng)料,他才能高揚美麗的花穗。我想特別強調(diào)的是另一層含義是,詩人的畢生要務之一是對于地域性的突破。他在形式方面可以是地域性的,地域性可以作為他的背景,但他在精神方面必須是世界性的。這是一切偉大作品偉大詩人的基本要素之一。當著今日世界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地球村時,詩人的眼界應當而且必須不斷突破地域性的限制,用更寬廣的視野審視故鄉(xiāng)和故土。詩人應當寫下這樣的箴言:世界是我的故鄉(xiāng)。
4.關(guān)于詩是什么的問題眾說紛紜,仁智互見。我特別喜歡瓦雷里的一番話。他說:如果你同一個詩人談詩,已經(jīng)不是在談文學,而是在談生命。讓詩從詩的定義中解放出來吧。詩就是生命,它與世界和個人的關(guān)系就是生命的關(guān)系。
5.詩人的成長以至成熟我以為是建立在自身心靈基礎(chǔ)上的,這個過程甚或是漫長的,是漫長的生命感悟與靈魂修煉。詩人處于不斷的孵化之中,孵化比成長更重要,盡管孵化本身也是一種成長。一個詩人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校正從來不是流派和風格歸屬的結(jié)果,不是對技巧甚或流派與風格的過多關(guān)注和激烈紛爭,而是他對于生命、生活和世界的不斷認識和理解。
6.每一個詩人在生活的焦灼和困惑之外,必然還有創(chuàng)作上的焦灼和困惑。這種雙重的焦灼和困惑,使詩人擁有更深切的生命體驗,但一個人決計成為一個詩人,他就等于給自己套上了一根無形的絞索。他無法抑止地把自己越勒越緊,他常常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而寫作就是解套的努力。他因此喘出一口氣,但接著會把自己勒得更緊。
7.詩人是敏感的,他從一粒懸浮的微塵看見廣大的宇宙。詩人是痛苦的,他目睹一只古老的木船如黢黑的苦茶,在憂郁而滾燙的河水中被沖開,繼而沉沒。詩人是脆弱的,他為花濺淚,為鳥驚心,為一粒星光和一片流云而獻上了自己的魂靈。詩人是悲哀的,在渾濁而骯臟的世界上,他因為純潔透明而不能自保,他那金條一樣的詩行在世俗生活中常常一文不值。但詩人也是幸福的,他們保存和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情思之美、智慧之美、語言之美、意境之美、韻律之美、諧趣之美,成為人類的天使。當他們被滾滾紅塵遮蔽,他們擁有不為人知的快樂和喜悅。
8.詩歌是一種技藝性很強的藝術(shù)門類。但是從根本上講,詩是情感與智慧的產(chǎn)物。一切詩歌理論可以解決技術(shù)層面的東西,卻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情感與智慧狀況。離開人類所獨有的最熾熱、最豐厚、最純真、最美麗的情感,詩人二字也被肢解:既無以為詩,也難以做人。而智慧在詩歌之中也是不可或缺的,它囊括了詩歌形式與詩歌技藝,包括語言,想像力,對世界和生活的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見。以為詩歌不在乎形式,不依靠技藝,是一種偷懶的想法。詩歌首先是一種形式上的東西,它使自己迅速地與其它文體區(qū)別開來。詩歌技藝:包括切入點,敘述口吻,意象選擇,意境營造,修辭等等,對于詩的生成與質(zhì)量都極其重要。但說到底,詩的智慧依附于詩的情感。不能指望一個膚淺、自私、冷漠、狹隘的人成為繆斯鐘愛的對象,賦予他深摯、豐厚、純美、靈秀、優(yōu)雅之筆。這就要求詩人需要在靈魂與情感上做畢生的功課。詩歌的力量說到底是詩人情感的力量、靈魂的力量,甚或人格的力量。情感與智慧的培養(yǎng)是一個巨大的、曠日持久的工程,他需要在靈魂的修煉中完成對詩藝的習練,否則他便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
9.詩人的人本主義只是他對他自身情感與靈魂的關(guān)注。除此之外,人本主義便成為一個狹隘的觀念。在詩人宇宙里,人是與一棵樹、一只鳥相同的事物。人處在自然法則之中,并不是自然的主宰者。所謂擬人化,不過是詩人對于自己的同類熟悉和親近而產(chǎn)生的一種思維方式和修辭方法。但也許恰恰是因了自然的陌生與神秘,才激發(fā)了詩人的想象和靈感。
詩人應當是文本主義至上者。詩人合一作為一種精神邏輯和理想狀態(tài),是一個詩人需要畢生修煉的內(nèi)功。而對于世人和世界而言,詩人所提供的文本是具有決定意義的。詩人合一,最終要合在詩里,體現(xiàn)在詩里。離開詩的文本,詩人是不存在的,至少這種存在是可疑的。
10.如同詩人必將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詩評家也不會放棄賴以生存的話語權(quán)。但對于詩人來說,他所要完成的任務只是詩歌作品,評論則是別人的事情。我喜歡從詩人變?yōu)樵娫u家的評論,他懂得詩歌的精妙之處,他能看到詩人隱藏的金子。
11.生和死是具有終極意義的根本問題。詩作為生命形式,詩人自然無法回避。并且隨著詩人的成長和成熟,隨著時間對終極之路的迫近,這些靈魂的拷問會越來越多地在詩人的心中涌動。詩人的直覺常常是巨大的、神秘的。當他寫下這些直覺,常常對未來構(gòu)成預言。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當然說它是巧合也無不可。意味是詩的靈魂。在詩人眼里,“河流的每縷波光都意味深長”。
12.比喻和象征都是詩歌生存的內(nèi)在需要,構(gòu)成詩歌的魅力或魔力。比喻之于詩歌是非常重要的。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講,“比喻是天才的標志。”一個絕妙的比喻,可能成為一首詩的靈魂。一首詩可能會被遺忘,但是一首詩里的新奇比喻卻會被人銘記?!盁o數(shù)條河流注入大海,像一只貓把胡須伸進牛奶碗”。這是阿斯圖里亞斯的比喻。而奧頓這樣比喻空洞的頭腦:“那些頭腦空曠得像八月的學?!?。但依我看,比喻是局部的,它更多地依賴于智慧和想象力。而對于象征,我更樂于把它理解為整體性的,是一首詩對生命、世界、人的總體性把握。固然一個意象就具有一層或多層的象征意義,但整體性的象征意義的地位更需要維護和尊重。否則就難免出現(xiàn)繁復和駁雜的詩歌意象,其晦澀和艱澀就難以避免了。
13.我現(xiàn)在欣賞的詩歌語言,是一種接近生活的、沉穩(wěn)的、充滿情感與智性的語言。這樣一種語言,已經(jīng)不倚賴于語言技巧,它的從容大氣的語勢體現(xiàn)出對世界整體性的把握。
14.我主張以寬闊的視野和寬廣的胸懷來對待詩歌的題材,這樣做的好處是詩歌有源源不斷的觀照客體,詩歌寫作也能充分地表現(xiàn)世界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反過來對詩人也是一種眼界和境界的提升。因此我也是詩歌題材的多變者,表現(xiàn)手法的多變者。我不希望甚至討厭自己固定于一種思維模式、一種情感模式、一種語言模式。除了我自己的心性之外,生活的豐富多彩也不喜歡、不允許我這樣。我不會把自己限定于一點或一隅,自閉于、自絕于更廣大的世界、更廣闊的生活。
15.詩應當反映社會生活。如果詩與社會生活失去相關(guān)性,就一定缺乏意義。它可以隨便是什么,它可以把自己說得如何重大,如何重要,但人們會不經(jīng)意地對待它甚至不理睬它。
詩與社會生活相關(guān),也意味著詩不能等同于社會生活本身,否則詩也就失去了自身的意義。這即是說,詩的意義只能在詩本身,而不能在詩之外;假若在詩之外,那就恰恰意味著詩本身沒有任何意義。
16.有人說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很低調(diào),其實這是心性使然。正如佩索阿所說:“做個詩人在我便是毫無野心/它是讓我獨處的方式”。除此之外,這個世界難道還不夠喧囂嗎?詩人應該努力使它沉靜下來。一個詩人應該潛心關(guān)注他的作品而不是別的。一時間的低調(diào)可能受環(huán)境所迫,長時間的低調(diào)則需要內(nèi)心的強大。詩人在精神上與世俗生活的疏離是必然的,他在描繪理想世界的晨昏里專心致志,物我兩忘,一語不發(fā)。
17.我是詩歌的受益者。我要感謝詩歌。因為詩,我一直追隨并浸淫在人類偉大的精神之光里,而使自己遠離庸俗與卑下。不僅如此,它使我擁有了兩個生存空間,為我提供了轉(zhuǎn)換進退的自由度,使我能夠在世俗生活方面抱有更多的豁然心態(tài)和超然境界。它使我在社會空間的不快際遇,能在詩歌的精神空間里迅速地得到緩解、釋放、補償和修復,因而也獲得了更多的寧靜感和幸福感。詩歌成為我的朝覲圣地和康復中心。
18.如何看待作品與被閱讀的關(guān)系呢?我想第一是作品,第二是作品,第三還是作品。至于它們是否被閱讀,被誰閱讀,怎樣閱讀,不能說與詩人無關(guān)——畢竟詩人提供了被閱讀的文本——但因讀者的不同會產(chǎn)生不同的閱讀效果。有一點可以肯定:一般情況下,好詩會得到好的回應。
19.一個詩人可能就是為了一首好詩而活著。他一直在尋找,用黎明和黑夜尋找,用血和淚尋找,甚至用死亡去尋找!
我認為好詩應當給人一種被擊中的感覺。它如愛神之箭和愛情玫瑰,一下子就將你擊中和刺傷。你顫栗、興奮,甚至暈眩。那潮水一般的震撼、驚異、贊嘆、膺服,幸福與滿足向你襲來,雖然短暫但卻巨大,無法抗拒,刻骨銘心。詩歌的犀利之處不僅如此,它有時只需幾句詩甚至一句,就能將你擊中。詩學家說,詩要凝練。我以為就要凝練成一?!白訌棥保瑢θ说木衽c靈魂具有美妙的“殺傷力”。但這絕非是淺近之手所能做到。以為使用一些鋒利的詞語東砍西刺,就能產(chǎn)生此種效果,結(jié)果只能成為一場語言的屠戮,只剩下了粗魯、殘暴和血腥。
20.詩是詩人的生命本身和生存方式。寫詩是生命之泉的涌流和靈魂之火的燃燒。我活著,我寫詩。至于能寫到什么時候,我不知道,繆斯也沒告訴我。但是設(shè)想一個詩人不能再寫詩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21.我覺得當今中國詩壇已經(jīng)拆除了那些使它高高在上、唯我獨尊、虛情假意、盛氣凌人的亂七八糟的支架,它已經(jīng)回到大地上,回到它須臾不可離開的河流、森林和山岡,恢復和還原了它自然的生態(tài)。我說一句詩人們可能不喜歡的話:詩歌的冷冬時代或許正是詩歌的黃金時代。它的光環(huán)的隕落正期待詩人心靈的燭火。它剔除一切雜質(zhì)從而擁有純粹的質(zhì)地。盡管“詩歌已經(jīng)死去”的喧囂不時響起,但我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未來充滿熱望。不要懼怕雜亂無章,永遠都是魚龍混雜。今天的詩歌寫作者只有憑藉對詩歌的宗教般的虔誠與熱愛,才能發(fā)出和留下令大地和天空永存的天籟之聲。
22.一個重要的事實我需要重申:在這個年代存留下來的詩人很有可能是最純粹的詩人,因為他們已經(jīng)不能從詩歌那里獲得這個社會所需要的和所能給予的榮譽和利益。他們愛詩,是因為愛自己的靈魂和生命。詩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生命本身,他們的生存方式。真正的詩人不會把寫詩當成一種使命。寫詩是生命之泉和靈魂之火的涌流和燃燒,詩人自己就是一只暗夜里的火燭。他所具有的力量都包含在詩里,只此而已。詩人活著與死去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會在意更不會嫉恨什么。他的高貴的靈魂和悲憫的情懷使他更深地生活在社會的核心因而仿佛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們只是懷著巨大的愛而生活。他們的詩將說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