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及諸子辯證思想的邏輯方法論基礎

劉 琪，張曉芒，關興麗

(1.東北師范大學世界中古史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2.南開大學哲學院，天津 300071；3.天津商業(yè)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天津 300071)

任何一種思想都是一定歷史階段的產(chǎn)物，都是在多種因素的共同影響下而形成的。中國古代辯證思想的形成亦如此。被認作是中國文化源頭活水之一的《周易》，其所體現(xiàn)的諸多邏輯方法為先人們感知世界進而認識世界提供了一種認知與致思的模式，對先秦諸子乃至中國古代辯證思維方式的形成與發(fā)展具有實質性的影響?！爸袊糯q證法思想的源頭便是《周易》符號推演系統(tǒng)?！盵1]（P75）因此，考查先秦諸子辯證思想的邏輯方法論基礎就需要從 《周易》著手。

一、關于“象”的性質及其邏輯方法

大體來說，《周易》中的“象”主要指卦象而言，即根據(jù)“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途徑形成的八卦以及由八卦重疊構成的六十四卦的卦象，以象征各種自然現(xiàn)象和人事現(xiàn)象，從而反映現(xiàn)實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推論人事的禍福吉兇。正所謂：“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保ā断缔o下》）關于八卦的形成，《系辭下》從宏觀上予以了說明：“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以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近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八卦的形成是取法于自然的，是古人充分觀察自然的結果，符合認識事物由歸納而成的規(guī)律。具體而言，《系辭上》說：“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薄疤珮O”為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狀態(tài)，是唯一至高至上的東西，由它生出“兩儀”?！皟蓛x”即陽爻和陰爻，分別用“-”、“--”來表示。“兩儀”兩兩組合就形成了“四象”，即“＝”（老陽）、“＝＝”（少陽）（上劃線連接）、“＝＝”（少陰）（下劃線連接）、“＝＝”（老陰）。“四象”根據(jù)陰陽消長的原則，生成了“八卦”，又根據(jù)“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說卦傳》）的提法，將這八個卦分別命名為乾（）、坤（）、震（）、離（）、艮（）、巽（）、坎（）、兌（）。 八卦的卦象都是由陽爻和陰爻這兩種符號組合而成的，而這兩種符號本身就具有對立的性質①，“毫無疑問，陰陽兩爻畫的創(chuàng)造，是先人在覺察到了世間萬物均具陰、陽元素矛盾對立屬性之后，對于客觀事物的第一次成熟的抽象思考，也是先人辯證地開展邏輯思維活動的起點……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思維模式的基調”[2]。這種傳統(tǒng)思維模式的基調主要就是指辯證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在“先天八卦圖”中可以得到具體說明：

“先天八卦圖”首先是一個規(guī)則的圓圖，這是一種圓道觀的體現(xiàn)?！八^‘圓道’，即和諧循環(huán)之道，認為宇宙和萬物在作類似圓周的運動，原始返終，螺旋上升?！盵3]（P14-18）圓道觀把整個世界看作是一個整體，認為萬事萬物都處在不斷運動的圓轉過程中，其首尾相銜，兩極相通，互為終始，循環(huán)往復，以至無窮。但這種循環(huán)往復的運動又不是回歸原點的倒退，而是一種在新的起點上繼續(xù)前進的運動。每一次完整的圓轉都是上一次圓轉的否定之否定?！耙虼?，把和諧發(fā)展的圓轉軌跡看成類圓、似圓更貼切?！盵3]（P14-18）正如《易經(jīng)》的卦序，起始于乾坤兩卦，終止于表示事情沒有取得成功，仍需繼續(xù)努力的未濟卦而不是既濟卦。這是一種頗具深意的安排，它預示了《易經(jīng)》是一個生生不息、勇往直前、永無止境的開放體系。正所謂“物不可窮也，故受之以未濟，終焉”（《序卦傳》）。這對先人形成整體觀、運動觀、變化發(fā)展觀從而為其辯證思維方式的形成都有重大的啟示作用及意義。

其次，在這個圖中，八卦根據(jù)卦形以及所代表事物的性質可以分為四組極其規(guī)則的對立卦組——乾坤（、），震巽（、），坎離（、），兌艮（、）。各組兩兩對待，互為補充。《易傳·說卦》對此作了較為具體的闡釋：“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碧斓卮_定上下的位置，山澤氣息相通，雷風相迫而動，水火不相厭惡。這樣就將四組卦象的具體對待情況展現(xiàn)了出來。這種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安排，是遠古時代的先人們對客觀世界中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的初步認識，是對天地萬物包括人類社會辯證發(fā)展之本質的樸素概括，也是先人按性質對事物進行分類的一次初步嘗試。

由八卦相互重疊構成的六十四卦，又稱“復卦”。在對復卦進行解釋的卦爻辭中，卦象中所蘊含的矛盾雙方對立統(tǒng)一及其相互轉化的關系顯示得尤為清楚?！吨芤住坟载侈o中，這樣的例子頗多：

《乾》卦九四：或躍在淵，無咎。即使身處高位要職，也要保持著如臨深淵的心態(tài)，謹慎對待工作。因為此時既可能繼續(xù)晉升，也可能失足墜入深淵。選言判斷聯(lián)結詞“或”字恰當?shù)乇砻髁诉@里存在著兩種事物發(fā)展的可能性?！锻汀坟跃盼澹和推涓啵∝懠?，大貞兇。著重說明積聚錢財?shù)膬芍匦?，如果是備用于日常生活中的不時之需，就是好事；如果用于發(fā)動戰(zhàn)爭的準備，就是壞事?！睹伞坟陨暇牛簱裘桑焕麨榭?，利御寇。對野蠻蒙昧的人進行教育時，也要注意從正反兩個方面加以分析，要使之明白侵犯別人于己不利，抵御別人的侵犯才于己有利?！稁煛坟猿趿簬煶鲆月桑耜皟?。軍隊出征時一定要申明紀律；紀律不好的軍隊，即使僥幸打勝仗，最后仍難逃厄運。這里強調軍紀的嚴與不嚴是一對矛盾。九二：在師中，吉，無咎，王三錫命。九三：師或輿尸，兇。戰(zhàn)爭中，勝敗也是一對矛盾，勝則“王三錫命”，敗則載尸敗陣。上六：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戰(zhàn)爭勝利，君主論功行賞，存在著立功受賞的人與受到軍紀處分的人兩種情況。

互相對立的矛盾雙方在一定條件可以相互轉化，這種轉化的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周易》對事情吉兇禍福的推定問題上。大多初爻的推斷為“吉”，則該卦上爻的推斷往往是“兇”，反之亦然。這體現(xiàn)了事物在持續(xù)的發(fā)展過程中矛盾對立雙方隨條件的變化而向自己的對立面轉化。這樣的例子同樣很多，斷辭由吉轉為兇的卦如：《屯》卦：磐桓，利居貞。利建侯→乘馬班如，泣血漣如。《訟》卦：初六，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或錫之鞶帶，終朝三褫之。斷辭由兇轉為吉的卦如：《頤》卦：初九：舍爾靈龜，觀我頤，兇→由頤，厲，吉，利涉大川。《豫》卦：鳴豫，兇→冥豫，成有渝，無咎。此外，對矛盾轉化問題最具影響力的首推《泰》卦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沒有平地也就無所謂坡，沒有往也就無所謂來，這是大自然不變的法則。遵循這一規(guī)則，就會過上好日子。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立而存在，又相互轉化而推進事物的發(fā)展。

《乾》卦：潛龍勿用→見龍在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飛龍在天→亢龍有悔。最初境況欠佳，但隨著爻位的上升，境況慢慢改善，至上爻時，已經(jīng)完全轉化為最初境況的對立面，達到極佳的境況，并產(chǎn)生了“悔”的念頭。

通過以上對八卦、六十四卦卦象的簡要分析，可以看出這些卦象（卦辭、爻辭）中蘊藏著極其豐富的素樸辯證法思想，先人們在運用這些卦象去占卜、推論人事現(xiàn)象時必定受其影響，自覺不自覺地運用樸素辯證思想去對待事物。“人們遠在知道什么是辯證法以前，就已經(jīng)辯證的思考了?！盵4]

此外，上述提到，八卦具有“類萬物之情”（《系辭下》）的功用。而這種功用主要是通過卦象體現(xiàn)出來的，而卦象之所以能夠體現(xiàn)“推類”的功能，主要是因為每一卦的卦象都是對它所代表的那一類事物的總結與概括，是對事物的分類。正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系辭上》），眾多的客觀事物在先人的手中按照它們固有的內在本性進行分類、匯總，并分別用一個簡單的名稱予以表示?！断缔o下》云：“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必缘拿Q是小的、有限的，但其所取喻之事類卻是大的、無限的，這是一個歸類的過程，卦的旨意深遠，所述之事意蘊深奧。鑒于此，就有了《易傳·說卦》一文中，對八個卦所象征的事物所作的一個匯總：

乾為馬，坤為牛，震為龍，巽為雞，坎為豕，離為雉，艮為狗，兌為羊。

乾為首，坤為腹，震為足，巽為股，坎為耳，離為目，艮為手，兌為口。

乾為天，為圜，為君，為父，為金……

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

震為雷，為龍，為玄黃，為旉，為大涂……

巽為木，為風，為長女，為繩直，為工……

坎為水，為溝瀆，為隱伏，為矯揉，為弓輪……

離為火，為日，為電，為中女，為甲胄……

艮為山，為徑路，為小石，為門闕，為果蓏……

每一卦都象征很多事物，如果只是簡單地把這些事物歸結在一起，似顯得雜亂無章。實則不然，如果將八個卦所代表的不同事物在不同的語境中依“類”列舉出來，則可以歸于相應的系列之中，顯得整齊有序。例如，在家庭成員這一語境中，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分別象征為父、母、長子、長女、中男、中女、少男、少女；在人身各部位這一語境中，分別象征為首、腹、足、股、耳、目、手、口；而在象征動物這一語境中，八卦又分別象征馬、牛、龍、雞、豕、彘、狗、羊。這就說明，在不同的語境下，每一卦象都可以依照主體需要選取不同的象征物，進行相應的推理。在具體的溝通語境中，語境具有唯一性，從而使得這種靈活性的取象方式在具體的、唯一的溝通語境中，體現(xiàn)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辯證思維原則。

另外，在根據(jù)每卦的屬性對事物進行分類的過程中，又初步體現(xiàn)出辯證思維方法的兩個不同環(huán)節(jié)——演繹法與歸納法的辯證關系：以乾卦為例，由于乾卦為純陽之卦，象征陽性的事物，所以乾卦有剛健的屬性，因此，它可以象征天、君、父等這種具有剛健屬性的事物，這種由一般到特殊的邏輯方法就是演繹推理的邏輯方法；反之，把天、君、父等不同事物的共同屬性抽象出來歸入“乾”類，就證實了乾卦的純陽屬性，得到了一般性原理，這里初步運用了歸納邏輯方法?？傊恳回韵蟮男纬啥际茄堇[法和歸納法的辯證結合。這種邏輯思考的結果雖然具有其直觀性，但卻是自覺思維的結果。

二、關于“推類”的邏輯方法

《周易》作為一部占卜之書，其主要作用在于把卦象和卦爻辭結合起來比附所為之事的可行性。而由卦象到人事的推論方法主要就是推類。何為“推類”？“依照類的同、異關系進行的推論被稱為‘推類’?！盵5]《墨經(jīng)·小取》將其定義為“以類取，以類予”的邏輯方法。也就是說，依據(jù)一類事物與另一類事物存在的某些共同屬性,就可以由一類事物推知另一類事物的其他屬性,即依類相推。但《周易》所運用的推類方法并不完全等同于 《墨經(jīng)》中運用的推類方法。作為中國古代邏輯學典籍的《墨經(jīng)》嚴格遵守了“同類相推”②、“異類不比”的推類原則，提出“有以同，類同也”、“不有同，不類也”（《經(jīng)說上》）的判定規(guī)則，力爭在同類事物之間進行推理，比較好地保證了推理的有效性。亦即，前提真而結論假是不可能。

應該說，隨著邏輯學的發(fā)展，演繹推理的形式有效性將被越來越多的人視為推理的標準。但追根溯源，人們對于有效性的追求，是“由于對取得論證勝利的實際興趣導致了一種對有效論證的理論興趣”[6]。因此，“有效性”從其產(chǎn)生之日起就包含了認識主體的主觀目的性，這就使得作為“推類”的有效性即使做不到演繹推理的形式有效性，也不妨礙它廣義有效性下對推類結果認可的評價標準。因為，“邏輯說理和補救的辦法（如果需要補救的話）只有在具備了可提供說理的東西之后才能起作用”[7]。推類方法的有效性也是在其具備了普遍適用性后才能成為評價標準。亦即，沒有“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孟子·告子上》），“能談辯者談辯”（《墨子·耕柱》），“孟子非墨子，其辯言正辭則與墨同”（晉魯勝《墨辯注敘》），“古之學者，比物丑類”（《禮記·學記》），“凡圣人見禍福也，亦揆端推類，原始見終，……賢者亦能，非獨圣也”（漢王充《論衡·實知》），“婦人之知，尚能推類以見方來，況圣人君子，才高智明者乎”（漢王充《論衡·實知》），也就沒有“先知之見方來之事，無達視洞聽之聰明，皆案兆察跡，推原事類”（漢王充《論衡·實知》），“鉤距者，設欲知馬賈，則先問狗，已問羊，又問牛，然后及馬，參伍其賈，以類相準，則知馬之貴賤，不失實矣”（《漢書·趙廣漢傳》）。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就在于先秦邏輯思想雖然不注重形式，“卻能把推論的一切根本觀念，如‘故’的觀念、‘法’的觀念、‘類’的觀念、‘辯’的方法都說得很明白透徹，有學理的基本，卻沒有法式的累贅”[8]；“中國哲學沒有打扮出理智的款式，也沒有受到這種款式的累贅和悶氣”[9]（P68）。

但對于這種“中國哲學非常簡潔，很不分明，觀念彼此聯(lián)結，因此它的暗示性幾乎無邊無涯。結果是千百年來人們不斷地加以注解，加以詮釋……這些古代哲學是從來沒有被擊破……也從來沒有得到全盤接受的”[9]（P69），以及“中國邏輯不糾纏于形式，而注重思維的實質性的研究，所以它可以避免西方或印度邏輯的繁瑣之處?！@樣的邏輯，我們也可稱之為‘內涵的邏輯’”[10]（P48）的“哲學認識論”與“邏輯方法論”，波普爾在其對方法論本質主義和方法論唯名論的比較批判分析中有過論述，“方法論本質主義認為科學的目的在于揭示本質并且用定義加以描述”，而“方法論唯名論的目的不是要發(fā)現(xiàn)事物確實是什么，不是要給事物的真正本性下定義；它的目的在于描述事物在各種情況下的狀態(tài)……是‘解釋’這些事件，即借助一些普遍規(guī)律來描述它們。”[11]亦即，借助現(xiàn)象對事物的狀態(tài)和功能及其所具有的規(guī)律進行描述，也是一種科學的認識方法。給先秦時代的推類方法構造一個模式，應屬這種可以簡單化的描述刻畫，以彰顯其極強的思維張力。

雖然，《周易》在確定類同、類異的問題上還遠沒有這種理性的自覺，它所依賴的可能更是牟宗三所概括的靈性主義的、“頓悟朗現(xiàn)”特點的“智的直覺”[12]，或如張東蓀所認定的“理上能貫得通”[13]。 這也就使得在《周易》那里，一些區(qū)分不清楚、毫無相同甚至相似屬性的事物也可以進行類推，致使有些推理最后轉為了無類比附，流于牽強。當然這很大程度上是受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與思維習慣的影響，體現(xiàn)了文化對邏輯的影響。具體而言，《賁·彖傳》：“觀乎天文，以查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即是說將人與天看成了同類，“開創(chuàng)了‘天人一體’觀念之先河?！盵14]（P156）《說卦傳》也提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神明而生筮，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柔而生爻，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边@種法理式的闡述顯然表明了，八卦不僅僅可以用來描述自然，而且可以用來描述社會人生。這就使《周易》的“理論具有了貫通自然和社會的功用，使自然的法則與社會的法則統(tǒng)一起來，建立了天人一體的理論框架?！盵14]（P159-160）

“天人合一”是中國古代具有的一種特殊的而又為全民族普遍接受的認識框架和精神追求。從這種特殊的認識框架出發(fā)，將天道與人道統(tǒng)一起來，《周易》就完成了卦象與人事的對接，以卦象的吉兇來類推人事的禍福。這樣的類推方式固然是以中國古代特有的精神觀念為依托，但從邏輯推理的角度而言，這種推理是否有效是值得思考的，仍然可以提出合理的追問?；蛟S我們可以如周山在《解讀周易》的序言中提到的，將這種依據(jù)卦象推理出的狀況“作為人們處理具體情況時的類比參考，一旦從中悟出了“道”，亦即把握了各類事物情況的規(guī)律，便可以決議解難，這正是荀子說的‘善為易者不占’”[1]（序言 P5）。

筆者之一曾在《正確思維的基本要領》一書中，對類比推理的的可靠性問題進行了評價，提出了如下幾個可供考慮的因素[15]：

類比的事物之間有沒有相同性或相似性？類比的兩事物之間有沒有相異性？類比的前提與結論之間有沒有相關性？對這些相似的事物我們還需了解些什么？有具有沒有遺漏的信息？我們還需了解的結論或所要說明的結論是什么？類比是否具有一種實質合理性？有沒有其他因素影響類比？

要保證類比推理的正確進行，充分發(fā)揮其指導現(xiàn)實生活的作用，就要充分考慮上述因素并在實踐中加以驗證。同時，在對待“類”的問題上，尤其要注重辯證思維的靈活運用。正確推類的前提是對事物進行準確地分類，而要想準確把握事物的類，就必然要對事物內在的規(guī)定性有一深刻認識，即要認識到事物的類中包含著個別與一般、屬和種、同一和差異的矛盾關系，類范疇是一個含有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體?！赌q》中記載：

同異交得放有無。（《墨子·經(jīng)上》）

同異交得：于富家良知，有無也；比度，多少也；蛇引旋圓，去就也；鳥折用桐，堅柔也。劍尤甲，死生也。處室子、子母，長少也?！Z、宜，貴賤也。（《墨子·經(jīng)說上》）

“同”是同一性，“異”是差別性?！胺拧苯铻椤胺隆?，即模仿?！胺掠袩o”即“有無”是“同異交得”的典型實例?！巴惤坏谩本褪恰巴恍院筒顒e性互相滲透和同時把握，是相異、對立的性質共處于同一事物之身，是任一事物分裂為兩種相異對立的性質”[16]?！巴惤坏梅庞袩o”就是指導人們在辨別事物類的同異的基礎上辯證地把握事物類的問題。

無獨有偶，《荀子·正名》篇對事物類的問題也進行了辯證地思考：“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則有共，至于無共然后止……鳥獸也者，大別名也。推而別之，別則有別，至于無別然后止。”梁啟雄解曰：“物”是“大共名”，“小母雀”、“小公狗”是“小別名”，在“大共名”與“小別名”之間又有“生物”、“動物”、“鳥獸”、“雀狗”四級名，這四級名對“大共名”是別名，對“小別名”是共名，是相對的、因對大對小的不同隨時而轉變[17]。

由上可見，辯證法思想為正確認識事物類的問題提供了一種極為重要的思維方法，“只有它（辯證法）才能為自然界所發(fā)生的發(fā)展過程，為自然界中的普遍聯(lián)系，為一個研究領域到另一的研究領域的過渡提供類比，并從而提供說明方法?！盵18]

《墨辯》邏輯集辯者邏輯思想的大成，可以說達到了先秦整個時代邏輯思想的高峰，被譽為中國古代邏輯學的代表作。而《荀子》在總結先秦邏輯思想的同時，也提出了新的見解，其邏輯思想在先秦邏輯思想發(fā)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就邏輯思維而言，二者都達到了當時的較高水平，對于類的同異問題認識的也比較全面。而《周易》作為中國古代邏輯思想的源頭，受特定時代條件的影響，認識難免會存在一定的缺陷。由于缺乏對類的明確認識，萬事萬物，不論類別、本質、原因、結果，只要套入某一卦的樣式中，就可以預測吉兇禍福。這種過于寬泛的推論范圍以及由此得出的推論結果不得不令人質疑。任意性、隨意性是《周易》的一個致命缺點。這種直觀模糊性的思維著實影響了先人們的思維方式，使得他們的辯證思維也呈現(xiàn)出一種直觀模糊性。無疑，《周易》影響了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受早年《易經(jīng)》思維方式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是擺事實，跟次序沒關系，重要的是最后的結論”④。這種影響力或好好壞，不能作全稱的判斷，仍要辯證地對待。

三、關于形式化的方法

《周易》主要是通過“卦象”來類推人事的禍福吉兇，那么，這個具體的類推過程是什么呢？要說明這個問題，首先需要明確兩點：第一，《周易》何以能夠進行類推？主要原因在于《周易》本身是一個變化、可推的系統(tǒng)。這種變化性除了上文所談的“卦象”本身具有的辯證性質（注重事物的變化、物極必反的規(guī)律）以外，還主要表現(xiàn)為：“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保ā断缔o下》）可推性主要表現(xiàn)在：“剛柔相推，而生變化”（《系辭上》），“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系辭上》）。正是這種“生生之謂易”（《系辭上》）的根本原則以及強調絕對運動的理念為其順利進行推類提供了前提可能。第二，《周易》中有無推類方法和推類方法運用的正確與否是兩個問題?！吨芤住分写_實存在著推類的方法，這是毋庸置疑的。從中國古代特有的文化觀念著眼，《周易》根據(jù)“天人合一”進行推類的方法本身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不過站在今天科學方法的角度來看，我們要重新審視、重新完善以往的推類方法。

明確了上述兩點，再來看《周易》中具體的推類過程。如果采用數(shù)理邏輯建構系統(tǒng)的方法，那么《周易》中的推類方法亦可構成一個符號推演形式系統(tǒng)。

《周易》中兩個基本符號就具有了初步的人工符號的意蘊，這從六十四卦的分類依據(jù)上有明顯體現(xiàn)：唐代孔穎達在《周易序卦正義》指出：“今驗六十四卦二二相耦，非覆即變。覆者，表里視之，遂成兩卦……變者，反覆唯成一卦，則變以對之?！痹谶@三十二組卦中，有五十六卦是以自身卦象的中點為圓心，旋轉一百八十度后就變成了另一卦象，把這樣的對立兩卦分為一組，強調了卦自身是不斷循環(huán)運動的。剩下的乾坤、坎離、頤和大過、中孚和小過這八卦，以自身卦象的中點為圓心，旋轉一百八十度后仍為其自身。下附乾、坤、坎、離、頤、大過、中孚和小過八卦的卦象予以說明。

但由于各組卦象的屬性恰好相反（如乾坤兩例，乾卦為純陽之卦，坤卦為純陰之卦，兩卦屬性相反互補；又如坎離兩卦，各爻屬性皆相反對立，其他兩組卦亦是如此），因此也以對立卦視之。通過陰爻陽爻的組合變化，就可以把事物的性質、運動法則、變化形式等方面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它們已經(jīng)可以被認作是一種較純粹的人工語言符號了。這種人工語言系統(tǒng)的排列順序，所遵循的原則是陰陽兩爻所代表的對立統(tǒng)一、物極必反的辯證思維原則。也正是在此基礎上，《周易》形成了一個符號推演的形式系統(tǒng)。而符號系統(tǒng)內在的辯證性是其主要特點?！啊吨芤住贩柾蒲菹到y(tǒng)的辯證性，是西方的符號推演系統(tǒng)所不具有的?！盵1]（P74）《周易》中形成的符號推演系統(tǒng)如下：

（一）初始符號：-、--

（二）形成規(guī)則：“-”、“--”的任意兩兩或三三組合是合式公式。

（三）公理：乾、坤、震、離、艮、巽、坎、兌

（四）推理規(guī)則：（1）公理自重規(guī)則。任何一個公式都可以自重。（2）代換規(guī)則。“-”、“--”可互相置換。

由公理出發(fā)，運用推理規(guī)則，就可以推出作為定理的六十四卦。六十四卦除了根據(jù)上述所說的“兩兩相耦，非復即變”的標準分為兩兩一組外，在卦象排列順序的外在形式上并沒有規(guī)律可言。但如果從語義而非語形的角度分析，那么六十四卦卦象的排列還是具有一定的內在聯(lián)系的。根據(jù)《序卦傳》的記載：“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惟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也。物必生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養(yǎng)成也，故受之以需者，需者，飲食之道也。飲食必有訟，故受之以訟……有物者必濟，故受之以既濟。物不可窮也，故受之以未濟終焉?！睆倪@段記載中可以看出，對于卦象排列的順序是用“有……故受之……”的語言形式表現(xiàn)的，而很明顯這是一種因果關系的描述方法。有了天地，萬物才能萌生，充盈于天地之間的是創(chuàng)生萬物的混沌之氣，所以《周易》繼象征天地的《乾》、《坤》兩卦后是《屯》卦……以此類推，這樣，按照卦象之間的產(chǎn)生與被產(chǎn)生的因果關系把六十四卦聯(lián)系起來了③。

由此可以看出，作為定理的六十四卦卦象是根據(jù)陰陽對立、因果聯(lián)系的原則得出來的，我們只有從內涵上的因果關系來對這一符號系統(tǒng)進行語義上的說明，才能更為接近其本義。即前述溫公頤指出的“內涵的邏輯”的特色：“中國邏輯較側重于概念、判斷、推理等的實質性的研究，較少注意形式方面的分析?！盵10]（P48）這種語義上的分析也更加符合學者們倡導的中國古代邏輯是內涵邏輯的觀點。

雖然《周易》符號系統(tǒng)沒有語形上的有序性，但它仍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初具形式化方法的公理系統(tǒng)。因為根據(jù)推類的原理，自然界中的種種事物都可以被歸入某一類，這樣我們就可以把每一卦看作是一個“樣式”，一旦進入了某個“樣式”，就可以根據(jù)該卦的卦辭或爻辭對這一類事物進行語義解釋。這樣，通過“引而伸之，觸類旁通”，就可以達到“天下之能事畢矣”的效果。如此，《周易》就能夠通過卦象、卦辭和爻辭對世間萬物進行抽象概括，把萬事萬物的因果關系包含在其中了。在《周易》這個特殊的符號推演系統(tǒng)中，從初始符號、公理的性質到最后依推演得出的定理都具有辯證思維的性質，反映了一種內涵上的辯證思維。而這也體現(xiàn)了《周易》慣用對立統(tǒng)一、運動變化的視角來觀察事物、分析問題，強調對立面間的相互轉化，不會偏于一隅，妄自斷定。

總之，“《周易》的思維方法是一個以感悟為特色，在對事物整體把握的前提下進行辯證思維的方法論體系。”[19]其中體現(xiàn)出的邏輯方法對先秦諸子辯證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一方面，使得他們在認識事物時能夠從對立統(tǒng)一、聯(lián)系、整體的觀點出發(fā)來加以考察，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因此，說“易成了‘上度卜辭,下出諸子’的文化棧道，引導了新字句、新概念的創(chuàng)造，新想象、新思辨的發(fā)揮，孕育了先秦思想家的各種范疇”[20]并不為過。但另一方面，也應該看到《周易》推類中的任意性、隨意性等不可避免的缺陷使得諸子們形成的辯證思維具有趨于和諧性、泛直觀模糊性的特點，影響了辯證思維優(yōu)越性的發(fā)揮。因此，在梳理先秦典籍中的辯證思想以認識先秦諸子的辯證思維方式時，務必要洞察到諸子辯證思想的缺點，并著力加以改正，這樣就可以充分發(fā)揮辯證思維的較強的靈活變通性和創(chuàng)新性的優(yōu)勢，這對于了解中國幾千年來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乃至整個文化模式的基本特色，對于改進和提高整個民族的理論思維水平乃至民族思維方式的創(chuàng)新，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注：

①關于八卦中陰陽二爻及陰陽對立的文化觀念的形成，歷來是一個很難說清的問題。大體來說，影響較大的學說主要有以下幾種：源于“上古結繩而治說；源于占筮工具說；源于古代觀測天文如晷；源于中華古人的生殖崇拜說。總體來說，陰陽二爻及其對立的文化觀念是從原始社會到文明社會的千萬年中，由中華先民經(jīng)過長期實踐思考的理論結晶。參見蔣凡、李笑野.天人之思《周易文化象征》[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36-39.

②雖然《墨經(jīng)》沒有明確提出“同類相推”的說法，但從《小取》對“辟”、“侔”、“援”、“推”得以進行的論述，即根據(jù)兩個對象之同，通過一個對象的屬性可以推出另一個對象的屬性這點來看，后期墨家已經(jīng)非常接近得出這樣的結論。

③《序卦傳》在釋說那個六十四卦卦象的前后承繼的必然性時，有些地方難免牽強，甚至為后世《易》學家所譏。參見陳鼓應，趙建偉.周易今注今譯[M].商務印書館，2005.739.

④見中國新聞網(wǎng)（http://www.sina.com.cn2004）9月24日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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