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在鋪天蓋地的散文中,我們總能讀到一些“散文腔”十足的散文,這類散文讀起來不舒服,不暢快,要么假情假意,要么空洞無物,要么磕磕碰碰。
何為“散文腔”呢?簡單說,就是用力把散文寫得太像某類散文而形成的某種腔調(diào)。說好聽點可稱“模式”,機械地套用“模式”就成“腔調(diào)”。“散文腔”的形成,與模仿、跟風有關(guān),看到哪一種散文流行,或者哪一種散文寫法流行,不考慮是否與自己的心性相合,也不考慮自己的文字能力,跟風似地也寫類似的散文,依葫蘆畫瓢,得到的只能是東施效顰的嘴臉,散文的神韻沒了,只剩下一副酸腐的腔調(diào)。
這樣的“散文腔”出現(xiàn)多次,至今流毒甚廣。比如“楊朔散文腔”,從寫景入手,然后引出在風景中活動著的平凡人物,最后通過比興、象征將景物和人物聯(lián)系起來,升華出感慨、歌頌一類的主題。這種“散文腔”已經(jīng)化入了一些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散文家的骨子里,做為那個時代的散文寫作印跡,至今仍然有人那樣操作。
比如“文化散文腔”,自從上海某人“文化苦旅”一炮走紅之后,許多散文寫作者一夜之間都成了文化的“布道者”、“慨嘆者”。走到一處地方,不是用心去感受,而是翻箱倒柜地去搜尋那些來歷不明的史料,然后抄到散文中,發(fā)一通感嘆,“文化散文”便大功告成。有一個誤區(qū)是,認為散文一“文化”便“大”,其實不是這么回事兒,散文真正“大”的是心性,是眼界,是氣度。“文化散文腔”是如今最有市場的散文腔調(diào)。
再比如“鄉(xiāng)土散文腔”,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里的鄉(xiāng)土散文在魯迅、沈從文、汪曾祺、賈平凹等人的筆下,本來寫得是很漂亮、很自由、很豐沛的,但自從有一陣《一個人的村莊》揚名之后,我覺得鄉(xiāng)土散文寫作變得越來越單一了,都學這本書,便形成了某種模式的腔調(diào),即用擬人或是擬物的手法,進行人與物的角色置換,與鄉(xiāng)村萬物進行所謂平等的對話交流。貓狗蟲魚草木花都變成了“人”,——這種寫法本身沒有問題,但很多寫作者缺少哲學上的智慧和修養(yǎng),也缺少浸入骨子的鄉(xiāng)土體驗,這樣就讓鄉(xiāng)土散文流于膚淺的做作的腔調(diào)了,其實鄉(xiāng)村除了有寧靜、詩意、哲學之外,還有被散文家遮蔽的簡陋、苦難和貧乏,后者是鄉(xiāng)土散文真正的力量所在。
還有“小女子散文腔”、“閑適散文腔”等等,不是婆婆媽媽、小心小眼,就是假裝悠閑、假裝斯文,都有那么一股似曾相識的腔調(diào),不一而足。
那么,是不是說文化、鄉(xiāng)土、小女子、閑適等此類散文都不能寫了呢?不是,任何事、任何物都可以入散文,只是不要寫得像別人,不要寫的時候在心中有某類散文的條條框框,隨性寫來,盡興寫去,一句話,不要被“散文腔”俘虜了。我平常也寫點散文,剛開始寫時學沈從文,學柯靈,學他們敘述的調(diào)調(diào),學他們的布局,學到最后,散文的樣子上有點像,但內(nèi)在的神韻隔了十萬八千里,其實就是陷入到那種腔調(diào)中去了。其實,只有把散文不當散文寫,寫得不像散文,可能算是入了散文寫作的門兒了。
這些“散文腔”是不同時期散文寫作沿襲下來的一種文風、文氣,總結(jié)起來大致有這樣幾個特點:一是喜歡抒情。很多散文如一顆多情的種子,落在哪里,情感就在哪里生長,而且是直直白白地抒發(fā),有時不免泛濫,可謂情溢滿紙。二是好為人生導師。什么事都要說出個“理兒”來,還要往人生的哲理上靠,往生命的意義上拔,散文最終不是變得“虛無縹緲”,就是變得“一本正經(jīng)”,很不好玩兒。三是習慣用大詞。表達上,語言不是講究準確、傳神、簡練,而是青睞華麗的詞藻、一些大而無當?shù)某烧Z、一些遠離讀者感覺的句子。這幾點組合在千千萬萬的散文中,就形成了“風味獨特”的“散文腔”。散文寫法本是沒有褒貶之分的,文化散文、鄉(xiāng)土散文一兩個人這么寫,是很好的,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但是很多人跟風這么寫,就成令人厭惡的腔調(diào)了,一成腔成調(diào)就沒出息了。
擺脫“散文腔”,就是要擺脫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話語——這一點已經(jīng)做到,現(xiàn)在要擺脫的是浮在半空中的虛和假,擺脫空洞無物,擺脫寡淡無味,回到真實、準確、樸素和有味上來。一個美國作家說,“寡淡無味是得不到回報的”。
散文是最自由、最開放的文體,所以無論在題材還是寫法上,都應寫出它的自由它的開放來,您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只要遠離“散文腔”就行。散文也是寫作者最多、最受青睞的一種體裁,如果您想在散文的田地里種植出自己的莊稼來,您就得忘記這一切的腔調(diào),寫出獨一無二的東西來,讓文字忠誠自己的心性,該樸素時樸素,該深沉時深沉,該幽默時幽默,該智慧時智慧,該好玩時好玩……或許這是一條出路。
我將散文分為兩種:小說家寫的散文和散文家寫的散文。這里邊似乎有一個有趣的邏輯:小說寫得好的人,散文一般也寫得好;而散文寫得好的人,小說不一定寫得好。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好的散文大部分是小說家寫出來的。而且你還會發(fā)現(xiàn),純粹靠寫散文是很難有出息的,數(shù)得出來的就那么幾位;而數(shù)量龐大的出名的作家,都是一手寫小說,一手寫散文,有時候散文只是一種小說之外的副業(yè)。
小說家寫散文,我最看重一點,是他們的散文少有過分講究的“散文腔”。很多小說家寫散文,他的筆調(diào)仍是小說的,寫事實,寫生活的原滋味,即使有個什么人生的看法、感悟,也是揉在“人”“事”里邊寫的,而且還懂得節(jié)制,再加表達上有小說生動傳神的基因,寫得行云流水,寫得自由無比,所以,這樣寫出來的散文好讀、耐讀,吸引力十足,就沒那股“腔調(diào)”——即一本正經(jīng)得有些矯情的酸溜“散文腔”。
我最近讀了一本很棒的散文集——《出生地》,出自一位小說家之手,她叫呂純暉。我喜歡這本散文,是因為它沒有半句“散文腔”,完全是散文百花園里一株清新的沾滿露珠的草葉。我集中讀呂純暉的小說是在十年前,現(xiàn)在,那些美妙的閱讀記憶被這本書重新激活,讓我期待有加,盡管兩次閱讀間隔了這么久,但一個寫作者對文字的熱愛和一個閱讀者對文字的牽掛,依然穿越了時空的山高水長而再次相遇,我相信這是文學的魅力。
讀罷二百三十余頁的《出生地》,關(guān)于此書,我腦海中第一時間生發(fā)出兩句“判斷式”的話語來。一句,這是一部似小說非小說、似散文非散文的書。此話怎講?說它似小說,因為這些文字大多有著完整的故事、鮮活的人物、生動的對話以及細膩的敘述——完全是小說的筆法,關(guān)鍵是這些文字能像小說一樣吸引我們沉浸其間。說它似散文,因為每一篇文字的內(nèi)容都來自作者的真實生活,是作者在生活的海洋中打撈上來的情感和智慧的結(jié)晶體,沒有虛構(gòu)與夸張,沒有矯揉與造作,有的只是真誠、樸素而動人心魄的力量。
既然《出生地》里的文字似小說非小說、似散文非散文,那又是什么呢?老實說,我更愿意把它們當做一首首詩來讀,它們有著詩的凝練、詩的優(yōu)雅,以及詩的意猶未盡。或許您會說作者不是詩人,會寫這些文字也不是對“回車鍵”的頻繁運用,但在我看來,當呂純暉寫下這些文字時,她或許是以詩人的敏感和想象把這些文字當詩歌一樣來“經(jīng)營”的,要不,何以在這些文字當中,我們讀到了詩意與溫情,讀到了詩一樣的善良與完美。
當然,一部書是小說還是散文,或者其他什么,這都算不得多重要,重要的是里邊的內(nèi)容,一頁頁的文字都能進入到你的心坎里去,擊中你,無論是冬夜給母親洗腳時那溫暖的閑談,還是茫茫夜色中送別兩位打工小姐妹時的沉默;無論是為人力車夫流下的無奈的眼淚,還是少年小偷那不可知的未來帶來的內(nèi)心的顫抖……這些故事沒有大開大合,沒有傳奇般的離奇,有的只是被我們忽略和遺忘的生活中微不足道的豐贍和疼痛。讀這些文字,就像從一條小道出發(fā),走著走著,便走上了一條通往內(nèi)心的寬廣道路。有時候讀完一篇文字的最后一個句號,我不得不停下來,眼光離開書本,文字帶來良久回味讓我重新審視自己,審視自己看待生活的眼光。
這本書的序是作者的女兒——80后作家歐逸舟——寫的,我很同意她的一句話:“她的作品不會大紅大紫,但也不會曇花一現(xiàn)。”呂純暉的這些文字是不會曇花一現(xiàn)的。曇花一現(xiàn)的是那些不講究、沒有才華、帶著面具的、沒有寫出豐沛的生活和情感的文字,而《出生地》,作者不僅把這幾點都避免了,而且用自己的實際行動重申了兩條在這個時代尤顯珍貴的寫作美德。
一是惜墨如金。《出生地》的文字干凈、節(jié)儉,是機智、幽默的產(chǎn)物,在很多寫作者忙于鋪張的時刻,作者選擇了欲言又止,正是這恰到好處的欲言又止,讓文字和文字背后的世界顯得意猶未盡,這是一種敘述的功力,也是敘述的境界。在這個什么都鋪張浪費不懂得節(jié)制的時代,那些沒完沒了的啰嗦文字,寫就的注水稀釋的生活和情感,讓我們厭倦了,我們只有打開像《出生地》這樣擁有節(jié)制美德的文字,來濯洗我們被污染的閱讀感覺。
二是讓我們重拾“相信”,相信善良,相信愛。書里有這樣一個故事:我從泉州乘大巴回福州,兩個衣衫襤褸臉上有塵垢的打工小姐妹來搭訕,說要跟我作伴一起到福州,她們要到福州趕火車。然后跟我講述她們的被騙遭遇,說有兩天沒吃飯了,我動心了,為她們買了一點面包幾盒飲料,兩姐妹把很少的面包飲料分成六份,這份什么時候吃那份什么時候吃。車到福州天黑了,飄起細雨,兩個可憐的小姐妹還得轉(zhuǎn)公交車去趕火車,我因為憐惜她們,給她們五十元錢,沒想到票子被從公交車上扔回來,說,“大姐,是十元的我就收了。太多了,不能收”。這不是一個小孩行騙的故事,而是一個讓人心酸和能思考更多東西的故事。很多文字在揭示生活秘密的同時,展示了太多的丑惡太多的虛偽,以致我們不再“相信”什么,不再相信身邊的善良、身邊的愛,比饑餓可怕的是對饑餓的恐懼,比丑惡可怕的是對善意對愛的不信。還好,讀過呂純暉的這些文字,讓我重拾對“相信”的信心,你得相信生活中有無數(shù)的真誠和善良,生活才會回報你真誠和善良。
我留意那些寫在每篇文字末尾的時間,標示最早的是1990年,晚的是2011年,就是說這些文字的寫作跨越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足以讓一個人的容顏改變,也足以讓一個人對生活對人生有著刻骨的領(lǐng)悟與成熟,也足以讓一個人的文字爐火純青。我以為這本書,是呂純暉的文字在時間上的刻度,是文字對時間的挽留,但是,時間終究沒了,文字卻留了下來。于是我和作者,有了這樣一次握手,我和文字,有了這樣一次交流。呂純暉文字的時間標示還會排列下去,我想她對此樂此不疲,是因為她寫下它們的同時,不僅豐富了自己,也豐富了別人,比如我。
2013年8月4日 福 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