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3日,我連續(xù)接到兩個與詐騙有關的電話。先是我長篇小說《楚莊紀事》的責任編輯,現(xiàn)已退休在家的劉存沛老師從昆明打來,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廈門,他說這樣我就放心了。原來,剛才有人打電話冒充我在云南大理出差,遇到了麻煩,要借錢五千,讓他匯過去。中午,福建邵武一位年近七十的作者朋友李森明先生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換了號碼,我說沒有,他說“哦,我明白了”,也是有人行騙,冒充我,說是換了新號,找他借錢。
這種行騙方式用的多是老套子,打電話讓對方猜猜他是誰,等說出名字后就開始編造謊言借錢。而受騙對象,多是老年人,年紀一大,記憶模糊,又純真仗義,就給“套”住了。幸虧兩位老人多了個心眼,打電話問一聲。像這樣的,以前也有過幾次,騙局很快就給戳穿了。而惟有北京作家趙立中先生,硬是給騙走了一萬元。
那是2007年八九月間的事了。有人從天津打電話給趙立中,并未自報家門,而是一個勁地讓他猜是誰。他猜不出,打電話者就“循循善誘”:我是南方來的,還是好朋友呢,你怎就把我給忘了呢?趙立中想自己在南方就兩個朋友,一個在南京,一個在廈門,南京的朋友六七十歲了,而打電話者的聲音聽上去只有三四十歲,那肯定就是廈門的那位了。于是他問:你是曾紀鑫?對方馬上高興地叫道:是呵是呵,你終于把我想起來了?。∪缓螅莻€冒充我的人就說明天上午要去北京拜訪他,特別強調聯(lián)系電話是現(xiàn)在使用的這個新號。趙老師高興不已,第二天按時赴約,自然無法見到期待中的我,就打電話過去,問到了哪兒。假冒者說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在天津出了一點事,今天來不了。趙老師忙問出了什么事,幾個“回合”下來,就給“套”住了,讓匯一萬元過去,麻煩即可解決。趙老師急得不行,趕緊回家找存款單,要去銀行取錢。夫人在一旁提醒說,最好給小曾家里打個電話問問,把情況弄清楚后再說。趙老師聽了馬上道:人家找你開口是信任你,都急等著用呢,還啰嗦什么?于是,馬上通過銀行匯到了對方提供的賬號。不久,對方又打來電話,說錢已到賬,十分感激,又說他們兩人出行,遇到同樣的麻煩,希望再借一萬。趙老師一聽,感覺有點不對勁,厲聲問道:你到底是誰?對方支支唔唔說不出,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知道此事,是趙老師到當?shù)嘏沙鏊鶊蟀钢?。他在電話中說:小曾,給你說個事呵,首先聲明,與你沒關系,是我自己的問題。將受騙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了,然后又道: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是騙子,回想起來,漏洞太多,哪怕有半點防范意識,就不會上當了!他雖然“聲明”與我沒有關系,但我心里還是過意不去,此事也使我更進一步感受到他的真誠善良與豪爽仗義。趙老師心地純真,總是把他人及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想象得十分美好,不抱戒心,輕信他人,所以極易上當。我與他相識,就緣于一起出版受騙。
1993年底,我完成了長篇小說處女作《世紀末的誘惑》,聯(lián)系到河北一位出版人。1994年8月,該小說納入《當代新體驗小說系列》出版了,但書名改得十分惡俗,且署名兩人(出版人掛了他的筆名)。然后,出版人打電話要我去一趟石家莊,說是付稿費并策劃下一部長篇的創(chuàng)作。趙立中也是那套小說系列的作者,也被叫到了石家莊,這樣我們就認識了。趙老師當時的身份,是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的合同制專業(yè)作家。小說版權頁標注印刷一萬冊,出版人開出的稿費為八千元,先付一半,又簽了下一部長篇合同,并說待新稿交付時結清上部的余下稿費。我與趙老師都認為這是一個圈套,但為了拿到另一半稿費,還不得不繼續(xù)“挨宰”。雖然如此,我多少還是有點欣慰,又沒什么名氣,剛寫部長篇,能出版就不錯了,管它那么多干嘛!再說已到手四千元稿費,在當時來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倒是為趙老師打抱不平,不管怎樣,他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合同制專業(yè)作家,已出版《淚血殘陽》、《金秋還遙遠》、《喋血金陵》、《繚亂青春》、《絕密行動·1949年北京紀實》等多部作品,卻還要遭受此等鳥氣!
再后來,河北那位出版人就出了問題,被原單位開除了,欠下的稿費,自然泡了湯。雖然受騙,但也有收獲,那就是結識了趙立中老師。其時,我在湖北黃石市工作,他很快就寄來了《無規(guī)則游戲》、《超級電腦歷險記》等作品。從而得知,少兒文學是趙老師的創(chuàng)作強項。他當過幾十年的中學教師,于少兒文學創(chuàng)作,可謂得心應手。長期與學生打交道,總是以一顆童稚、善良、坦誠之心面對社會,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何屢屢上當受騙了。
趙老師熱情真誠,為剛出道的我不遺余力地推薦作品。大多沒有成功,但有一次卻中了“頭彩”。他將我的中篇小說《無言的結局》推薦到河南,作為頭條發(fā)表在《熱風》1995年第5期。這份雜志后來不知是停辦,還是更名改刊,總之是從文壇消失了,但載有我作品的樣刊,卻一直保留著,跟隨我從黃石到武漢,又從武漢帶到了廈門。
十多年來,雖然工作輾轉,事務繁雜,但與趙立中老師的聯(lián)系,卻從未中斷。每有新作出版,我也會寄上一本。趙老師生于1941年10月,大我二十二歲,兩人屬典型的忘年交。剛開始是書信往來,隨著通訊的發(fā)達,書信變成了電話,所聊多為當下之事。直到2008年初,他通過電子郵件發(fā)來一篇散文《故鄉(xiāng)吟》(載《廈門文藝》2008年第2期),對他的個人身世,才多少有所了解。趙立中原名趙海泉,出生于河北懷來縣一個名叫新保安的集鎮(zhèn)。早年喪父,七歲那年冬天,在平津戰(zhàn)役第一仗——慘烈的新保安戰(zhàn)役中僥幸逃得一條小命,而母親卻永遠離開了人世。孤身一人的他,在尸橫遍地的小城流浪,幸而被好心鄰居帶到北京外祖父家中寄養(yǎng),得到外祖父、續(xù)外祖母的關愛,才找回家庭溫暖,得以健康成長。后來擔任中學教師,成家立業(yè),又通過自己的艱辛努力,成為一名具有一定影響的作家。因此,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是灰暗的,沒有山的青,水的秀,月的明”,苦澀的鄉(xiāng)愁,刻骨銘心。直到半個多世紀之后,才在夫人陪同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返故鄉(xiāng),了卻一份悵然的鄉(xiāng)情。
我與趙老師認識不久,他就到一家公司體驗生活。本來對創(chuàng)作充滿樂趣與激情的他,卻由一個旁觀者,不知不覺地參與到公司的事務之中,成了一名無法脫身的“當事人”。用他的話說,就是“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十三年”?!跋潞!笔顾h離了文學,不能像以前那樣專心致志地創(chuàng)作大部頭作品了,但也帶來了可觀的經(jīng)濟收益。他不僅在京城購置新房、小車,還在三亞買了商品房,寒冷的冬天,可享受海南島的和煦海風與明媚陽光。同時,他還拿出部分資金參加慈善事業(yè),捐助他人。童年凄慘的孤兒經(jīng)歷,常使他特別關注弱勢群體,予以無私幫助。
自從在石家莊與趙立中先生相識,此后僅見過他兩次。一次是2007年5月,他所在的公司組織旅游前來廈門,那天中午,我陪他吃過海鮮,參觀了當時正在廈門舉辦的一個全國雕塑展;另一次是2008年6月,我赴京出差,他開著小車來到賓館,接我去一家頗有特色的餐館吃湘菜。就在這次北京見面后不久,我接到趙老師打來的電話,聲音沙啞而疲憊,他告訴我,自己患了甲狀腺髓樣癌癥。我聞言大驚。他在電話中肯定感受到了我的異樣,馬上說已做了手術,效果還好,問題不大。既然是癌癥,當然不可小覷,過一段時間,我就打電話問候,了解治療、恢復情況。我查日記,給他最后一次電話是2011年4月15日,他說剛從三亞回到北京家中,身體狀況良好。聽聲音較過去宏亮,精神情緒都不錯,就想戰(zhàn)勝癌癥的例子多多,又不是肝癌、血癌之類的絕癌,說不定就此會慢慢痊愈的。于是,心里多少有了一點寬慰。那段時間,諸般事務纏身,便沒與趙老師聯(lián)系。直到八月,我打他手機,通了,無人接聽;過了一會,再打,仍是沒有回應;接著撥打他家里的座機,接電話的是他夫人程美林,程老師原是北京朝陽區(qū)教育學院職工,她悲傷地告訴我,趙立中已于7月31日離開人間!
據(jù)程老師敘述,趙老師走得安詳而寧靜。那段時間,他身子經(jīng)常疼痛,晚上失眠幾次,不得不服用止疼藥和安眠藥。怕影響他人,便單獨睡在一個房間。這天凌晨五時許,程老師見他房間透著燈光,推開一看,發(fā)現(xiàn)他半躺在床上。叫了幾聲,無人回應。上前一看,原來他已悄然離去……
趙立中身材高大,體態(tài)較胖,一眼望去,頗有幾分“佛相”。他半躺床上的靜靜離去,在我心中,與佛家的“坐化”頗為相似。成仙的尸解,成佛的坐化。他雖然不是佛教徒,但其修行,已臻佛境,故能享此端坐棄世,安然命終。
寫作此文時,我上網(wǎng)搜索趙立中老師的相關資料,發(fā)現(xiàn)他的新浪博客仍在,只是無人打點了。他留在人間的最后一篇博文,寫于2008年5月20日,關注的是5·12汶川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