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瞿秋白在臨行前的遺囑《多余的話》中淡然寫道: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如果一定要在中國傳統(tǒng)食材中選出部分代表的話,我想豆腐一定會赫然在列。泰安名菜泰山三美的食材就是豆腐、白菜和水,而延慶更是以豆腐為宴,將豆腐作為宴席的主角去招待賓朋。可以說,如果沒有豆腐,中華美食食譜會頓時暗淡不少。
談到豆腐,多說一句。川人喜食麻婆豆腐,紅油花椒將水嫩的豆腐點染成濃郁的紅色,油水汪汪的豆腐佐以肉末,豆腐本身的清淡被麻辣浸透。甫一入嘴,那如烈火般的辣和不知所以的麻便將味蕾緊緊鎖住,而食客手中的筷子只能被這麻和辣牽引,不斷在口中和盤子間穿梭。而在山東,一盤小蔥拌豆腐,靜靜地擺在某個農(nóng)家的餐桌上。在缺魚少肉的年代,一盤豆腐,是多少農(nóng)人久久的牽掛。小蔥青嫩,豆腐白凈,撒上醬油,澆幾勺老醋,筷子在盤中游走,那被鹵水點化的豆類的清香,在口中徘徊游蕩。然而,在一鍋熱氣騰騰的魚頭豆腐中,那白白嫩嫩的豆腐卻沾染了魚的海腥味,豆腐與魚熬出的羹湯,把一個鮮字詮釋得淋漓盡致。新米熬成的白飯,澆上一勺魚頭豆腐湯,吃一口豆腐,入口即化,鮮嫩的汁液順著食管蔓延到全身各個部位,到最后連毛孔中都遍布著這無與倫比的鮮嫩。同樣的豆腐,不一樣的吃法,卻透出相同的美妙。這美妙的背后便是一個好吃,然而這好吃本身卻并無優(yōu)劣高低之別。
與豆腐一樣,中國菜的做法并無定式,可以煎炸烹煮,甚至可以做熟后直接放入口中食用。這和西人飲食的量化標(biāo)準(zhǔn)有很大的區(qū)別。麥當(dāng)勞、肯德基可以開遍全球,但很難看見哪家中國餐廳可以遍地開花,其中很大的原因是中國菜的做法往往不會量化和標(biāo)準(zhǔn)化。因為,中國菜之后的哲學(xué)內(nèi)蘊(yùn)便是隨心所欲不逾矩。不同的廚師在烹飪同一樣中國菜品的時候,味道不會完全相同;即使同一位廚師,在不同的境遇下,燒同樣的菜品時,味道也會有所不同。中國菜品的制作與食用過程是互動的,即便是同一道菜,不同的食客卻能從中品出不同的味道。正是由于這種不可復(fù)制性,使得中國菜的味道具有極大的變數(shù)。而這種變數(shù)便是中國菜的魅力所在。
真水無香,隨心所至處,廚師的妙手天成與食客的良性互動成就了內(nèi)涵豐富極具文化的中華餐飲。且不說馳名中外的八大菜系,單單以豆腐為主要原料的菜品就有說不完的吃法和變數(shù)。這些吃法一方面與當(dāng)?shù)厝说牡赜颦h(huán)境有關(guān),另一方面是不同廚師和食客對于菜品的要求和選擇有異。眾口難調(diào)源于個人口味的喜好,而喜好則源于人的本能。而中國菜品從根本上講就是對人這種本能的尊重和順從。
中國古代的士大夫階層對飲食的研究,早已遠(yuǎn)遠(yuǎn)超過對自己口腹之欲的滿足,而上升到文化的內(nèi)涵。我國素來便是一個對飲食文化研究頗深的國家,從南北朝時期的《食珍錄》到隋代的《食經(jīng)》,從倪瓚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到袁枚的《隨園食單》,滿紙珍饈羅列,讀之口水津液垂涎欲滴。士大夫?qū)γ朗车臒嶂圆粏螁伪憩F(xiàn)在對菜譜菜單的整理上,他們中的很多人嗜吃如命,更是為現(xiàn)在自詡為吃貨食客們留下一段佳話。清代李漁嗜蟹如命,家人常揶揄他以蟹為命。特立獨行的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每歲于蟹之未出時,即儲錢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為命,即自呼其錢為‘買命錢”。因愛成癡,散盡錢財,不矯飾不做作,在美食面前盡顯其赤子之心的李漁當(dāng)真是一等可愛之人。
我國傳統(tǒng)文化當(dāng)中有太多的文化內(nèi)涵是傾向于壓抑自我、克制自我以達(dá)成外王內(nèi)圣的人生境界。但對于食欲,即便是圣賢也并不十分排斥??鬃訉τ谌忸惖臒釔墼凇墩撜Z》中多次出現(xiàn):,“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對于自己討厭的權(quán)臣陽貨的求見,孔子為了得到陽貨贈送給自己的肉食,他甚至放下了圣人的身段耍起了小聰明。當(dāng)接受陽貨的饋贈后,孔子故意選在陽貨不在家時前去拜訪以成全禮制。圣人尚且如此,我輩情何以堪?滿足食欲的本身就是心靈的回歸,相信在一桌美食面前,再陰郁的心情也會被飯菜的清香一掃而光。
心靈的遨游在北溟和南溟的廣闊空間中逍遙,鯤鵬在海運(yùn)和扶搖間暢快地奔騰。心靈的第一要義是自由。食色性也,在飲食這一天性之中,最好的境界自然莫過于對內(nèi)心自由的追求和縱情?!拔寤R,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的豪氣,貂裘換酒也堪豪的壯烈,歷經(jīng)千年而久唱不衰。臺灣詩人余光中曾寫道:“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那三分,嘯成了劍氣,秀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憋嬀迫缡牵吟扬嬍骋嗳缡?;舉箸間嘴中咀嚼,在美食的幸福中收獲心靈的滿足。
心之所至,幸福來臨。一頓餐飯,簡簡單單,卻能吃出幸福的味道。宴席的味道有時并不在于食材的華麗與珍惜。現(xiàn)代人的匆忙身影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圍爐夜話的天倫之樂在現(xiàn)代社會相當(dāng)難得。周旋于人群,徘徊于酒場,這珍饈就是幸福嗎?或許,燈下妻子在廚房簡簡單單張羅幾個家常小菜,母親親手熬制的年夜飯,或許才更能吃出幸福的味道。
情愫彌漫,亂花迷眼,在迷離之中收獲幸福。便如易經(jīng)所言:大道至簡。很多看似繁復(fù)的章程花樣,其基本原則往往是極其簡單。深諳易牙之術(shù)的庖者往往將此看得了然通透?!肚f子·養(yǎng)生主》中的庖丁,將解??吹们宄靼?,在實際的操作中隨心所欲,順著牛的經(jīng)絡(luò)調(diào)理游刃有余。我國古人就是能夠?qū)Υ说惶幹瑥膹?fù)雜的事物中找尋其中的規(guī)律,進(jìn)而心之所至,便如偶然天成。
陸文夫先生曾在其小說《美食家》中提到最后一道湯是不加鹽的,湯水的真味和食材本身的香濃足以征服食客的胃道。真水無香,在看似無意的調(diào)理中,隨心而行,當(dāng)心之所至,一切便那么順理成章渾然天成了。
當(dāng)然,我們選擇的是最美妙的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