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曉
《尾數》(1982)是約翰·福爾斯最短、最難懂且頗受爭議的小說。該作品中女主人公以多種身份,與患失憶癥的作家邁爾斯相遇,并幫助他恢復記憶力與性功能。該小說一經出版,便遭抨擊?!都~約時代書評》認為《尾數》是對“福爾斯名譽的嚴重損毀”。[1]戴維·洛奇認為《尾數》證明了福爾斯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信心缺失,[1]其作品創(chuàng)作已入絕境。然而,若將《尾數》植入后結構主義語境下進行解讀,不難發(fā)現,福爾斯正是借助多變的寫作技巧與手段,對現代文學理論進行嘲諷,進而表達自己對自由、兩性關系以及作家與人物、讀者之間的關系等問題的獨特看法。
自由是福爾斯關注的一個重要主題,他將人類自由和藝術自由聯系起來,并提出“人類自由存在于人類藝術之中”。[2]他認為,藝術自由是人類自由的基礎,“任何強加在藝術之上的限制都是有礙藝術自由的。一旦失去了藝術自由,人類自由就成為一紙空文”。[3]
該小說中作家失去記憶力,不再支配人物,因而,人物得以在小說內外自由穿梭。女主人公先是以女大夫戴爾菲的身份介入邁爾斯的失憶治療,通過幫助他恢復性功能使他恢復記憶力。邁爾斯對這種治療手法半推半就。隨著一聲巨響,戴爾菲和科林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一個酷似戴爾菲大夫的女吉他手出現在邁爾斯的床前,她裝扮夸張,并毫不客氣地指責邁爾斯。稍后,女吉他手開始彈奏吉他,然而,她的吉他變成了豎琴,她也變成了繆斯。她試圖通過自己的敘事給邁爾斯植入女性主義思想,無果而終,艾洛朵不得不將冥頑不化的邁爾斯擊暈在地。
第三部分中,繆斯以戴爾菲的身份再次登場,對邁爾斯進行了新一輪的治療。這時,一位年長的護士走進病房,對戴爾菲進行了一番指責之后離開了病房。邁爾斯和戴爾菲之間經歷了長時間的唇槍舌劍,而墻上的布谷鳥鐘聲的響起,使得他們肆無忌憚地做愛,此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盡管主角還在玫瑰地毯上意猶未盡時,灰色的墻壁變得透明了”。[4]這一行為成為眾人討論、多角色參加的群體狂歡。[5]
戴爾菲在第四部分中以藝妓形象出現,這時,邁爾斯欲火難耐、激情迸發(fā),撲向她,隨著戴爾菲的消失,邁爾斯的頭結實地撞到了床上的天花板上,又一次不省人事。這表明:邁爾斯和身份不定的繆斯都無法逃離小說的虛構世界,更無法到現實世界去兌現殷實的自由。如果小說人物試圖沖出虛構的自由,就會和撲向繆斯的邁爾斯一樣,“重重地撞在由自己大腦幻化而成的墻上”。[3]
兩性關系是《尾數》探討的又一主題?!段矓怠分信钥刂浦饺祟I地,即直覺、情感與感情世界,男性控制著公共領地,即科學、行為、暴力與戰(zhàn)爭的世界。福爾斯將男性與正統(tǒng)、循規(guī)蹈矩、壓力相聯系。在《智者》中,他如此評價創(chuàng)世紀神話:“亞當是靜態(tài)的,保守的;夏娃是動態(tài)的,進步的。她嚴厲地批判了‘男性的自私暴政’。”[6]福爾斯認為:女性控制著男性。男性是藝術,而女性是現實。男性向女性這方發(fā)展,而不是相反?!段矓怠分信魅斯纳矸莩錆M不確定性:時而是邁爾斯的主治醫(yī)師,時而是女朋克手,時而是繆斯,時而是藝妓;以多重身份幫助、引導邁爾斯恢復記憶,擺脫性無能,走出寫作困境,為男性寫作注入新的活力。
小說伊始,邁爾斯因失憶而被送到醫(yī)院治療,戴爾菲大夫的主要職責是治療他的失憶癥,她和科林護士通過按摩他的陽物,使他重振雄風:
“很好,邁爾斯……保持節(jié)奏。對你有好處,對你的孩子也有好處。”
“我的孩子!”
……
“她是什么意思?孩子?”
……
“拜托,我是一個男人。”[4]
兩頁之后,邁爾斯發(fā)現,這個“嬰兒”正是《尾數》第一章的手稿。這充分證明戴爾菲醫(yī)術高明,同時也證明正是她的直覺與感性,將男性的理性與冰冷融化,使邁爾斯得以恢復記憶,恢復創(chuàng)作力。
艾洛朵的職責則是激發(fā)邁爾斯的想象力,幫助他創(chuàng)作小說。她控告邁爾斯從來沒有“把她當成一個人來看,只是為了榨取她。她只是邁爾斯的性對象,邁爾斯可以“用三五句話將其殺掉并投入垃圾桶,并再不過問”。[4]艾洛朵認為女性人物在邁爾斯的小說中缺乏自由,他可以任意擺布人物,這和《尾數》虛構世界中女性人物的自由大相徑庭。邁爾斯對艾洛朵的指控只能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反駁,可憐兮兮地躺在病床上聽艾洛朵的訓斥,如此遷就女性主義的《尾數》還要受到艾洛朵的責難,邁爾斯也無可奈何。[3]艾洛朵被建構成小說創(chuàng)作的刺激物,她是司管抒情詩的女神,她的職能和她在希臘神話中的職能是一脈相承的:艾洛朵的母親是記憶女神,所以戴爾菲治療失憶癥可謂專業(yè)對口。
艾洛朵挑戰(zhàn)了邁爾斯的男人權力及其對自己整個生命的控制。在第二部分中,朋克手破門而入,稱邁爾斯為“典型資本主義的性別寄生蟲”。[4]艾洛朵為自己的男權控制地位而戰(zhàn):“我不是艾洛朵!你完全正確。當然。薩梯是純神話。當然那個古怪的情境從未發(fā)生,尤其,由于它涉及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神話人物。”[4]在這種男性社會中,女人被作為客體來對待。最終,她意識到:“我只是一個可悲的幻想人物,你病了的內心試圖無中生有?!盵4]艾洛朵以一個理想女人的角色,對邁爾斯的創(chuàng)作起到積極作用。他賦予她一個“女人化”的容貌,一個看著“漂亮的”女人。她對男性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十分重要,她是男性復活、藝術創(chuàng)造力復活的動力。
《尾數》中,作者不再主宰人物、控制讀者,作者駕馭不了人物,更將讀者擱置一邊,并被人物抨擊、質疑,從而失去權威;人物擁有話語權,讀者則不得不自己構建文本,在跌跌撞撞中尋求光明。
《尾數》中女性人物身份令人捉摸不定,而且可以自由出入邁爾斯的病房,這是對作家權威的有力挑戰(zhàn)。艾洛朵更是毫不客氣地抨擊了當前小說創(chuàng)作的現狀:“當然整個小說界都陷入一團糟。小說之死,那真是可笑。我倒是希望如此,這對我的姐妹們倒是個好的解脫……這也是我討厭這個腐敗的國家的原因。還有美國,那里更糟糕。但是至少法國人想徹底地清除這件完全愚蠢的事情。”[4]作家在失憶與治療的進程中痛苦抉擇的充滿悖論的世界。
艾洛朵化身女吉他手對邁爾斯的男權意識大肆撻伐,控訴他作為反女權主義的種種罪惡。邁爾斯為自己竭力辯解:書中的你“又沒有穿著透明睡袍,跑過橄欖林”,[4]以此來說明自己對女性人物未采取極端敘事方式。艾洛朵和邁爾斯的爭辯,映射了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作家和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在后現代語境下,很多作家在理念上都認為在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中應該給人物充分的自由,但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人物的自由處處受到約束,因為作家仍然非常吝嗇自己手中的這點權利,他們既不愿完全聽從于人物的意愿,更不愿完全讓人物來決定一切。
之后,她又以艾洛朵的身份,向邁爾斯講述了自己14歲那年,被薩梯強奸的事情,五頁之后,她又對當時她的實際年齡三次改口:從14到13歲,從12到11歲。足見艾洛朵對小說虛構的自由掌控,她的微觀敘事都有很多出口和入口,她以特殊的方式中斷了邁爾斯的敘事,甚至是福爾斯的敘事。而事實又當如何理解?讀者可以任意構建自己的文本,進行自己的解讀。而這些元素都是傳統(tǒng)文學無法給予讀者的。
“邁爾斯坦言,他將 ‘追尋喬伊斯和貝克特的腳步’,[4]追尋喬伊斯的腳步意味著追尋反傳統(tǒng)的寫作,而追尋貝克特的足跡就意味著接受小說創(chuàng)作的悖論:小說時常會陷入無法繼續(xù)的狀態(tài),而小說家又不得不在無法繼續(xù)的狀態(tài)下將小說繼續(xù)?!盵3]而極力反對實驗小說的邁爾斯,居然創(chuàng)作了后現代作品《尾數》,證明戴爾菲醫(yī)術高明,同時說明唯有注入新的活力,作家、作品才能生機無限。作者、人物和讀者都可以完全擺脫小說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要素如時間、空間和情節(jié)等約束,借助近似荒誕的情節(jié),在亦真亦幻的時空里盡情展現現實生活及文學傳統(tǒng)里難以得到的自由。
“《尾數》是一部關于小說寫作的小說……是一部‘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不可能性的小說’?!盵3]該作以邁爾斯失去知覺開始,又以他無知覺地躺在床上結束,說明了他試圖獲得創(chuàng)作與理解能力,但無果而終。通過內化外在時間,福爾斯抹去了主客體之間的區(qū)分:口頭與書面、遣詞造句與失語、思想與行為、寫作與作家、小說家與小說人物、作者與敘述者、時間與受時間影響、記憶與失憶、創(chuàng)造性與失敗、肥沃與貧瘠等。在此,空白與非空白頁碼成為一體;開頭成為結尾,結尾成為開頭。盡管現代版繆斯參與了作品創(chuàng)作,《尾數》這個文本最終還是屬于邁爾斯的,因為,文藝作品最終還得進入作家的工作室,被作家加工后,才能問世。
[1]Aubrey,James R.John Fowles:A Reference Companion[M].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1:128,128.
[2]Fowles,John.Wormholes:Essays and Occasional Writings[M].London:Jonathan Cape,1988:122.
[3]王衛(wèi)新.福爾斯小說的藝術自由主題[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22,23,157,160,168.
[4]Fowles,John.Mantissa[M].London:Jonathan Cape Ltd,1982:44-45,53,57,67,84,85,94,122,152.
[5]于建華.狂歡化視野中的《尾數》[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8(2):41.
[6]Fowles,John.The Aristos[M].A Self-Portrait in Ideas.Boston:Little Brown,1965: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