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江
滿五十歲了,我的老朋友還一如我十三歲時初次和它相遇的樣子,每個月準(zhǔn)時報到,顏色如常,量亦如舊。但我知道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生命的力量,它終有一天會和我作別,一輩子不再會回到我的身體里,滋養(yǎng)我,陪伴我。它過去三十七年來,每月不請自來,時而讓你煩躁,時而讓你疲倦,可有時也會讓你欣喜,它倘若調(diào)皮一下不按時出現(xiàn),你會為此惴惴不安,似乎都是為了提醒它的存在,它的意義,它的價值。有那么一天它會任憑我萬般呼喚也是回不了頭時,它的絕情離別將宣示我作為女人在這個世上不復(fù)存在。我心里清楚,五十歲過后的任何一天,它都會突然和我告別的,從我身體里溜走的,帶走我作為女性的最后一點驕傲,最后一點自信。老公說誰不是這樣,人生就是這樣,先溜走青春,再失去生命。到了這個年紀(jì),身體會一樣一樣出問題,一件一件離開我們,不必傷感,不必惶恐,不必留戀,更不必哀嘆。隨著時間流逝,我環(huán)顧四周,老友們的身體在紛紛出問題,有的因子宮肌瘤而切除子宮,有的因患乳腺癌,切除了乳房,老友們漸漸開始接受身體的不完整,精神上的考驗。有友人說,趁現(xiàn)在還是女人,要趕緊享受生命,享受生活。
只要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過另一個生命,那個生命就是我作為女人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來過的證明和偉大意義。我為人類社會能夠延續(xù)貢獻(xiàn)了一份微小的力量,即使未來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我,但我的后代,會因為我存在過而存在。即使我的后代的后代,早已不記得我的名字,這不要緊,他們的身體里依然會流有我的血脈。所以,作為女人,在這個世界上,似乎這五十年我已經(jīng)活得很有意義了,我已將生命傳遞下去,即使我的青春一去不復(fù)返,我也可以不必為此傷感、悲憫。二十多年前我誕下的孩子足以讓我作為女人而自豪。
但作為人呢,我作為在這個世界生活過的一個人(抽去性別),又如何向后人證明我來過,我活過,我像無數(shù)生靈曾經(jīng)在這個星球行走過呢?作為人,我這五十年是否存在過,是否過得有意義更讓我惶恐不安。我拿不出任何一個實物來證明,我來過,我活過,我存在過。我感覺自己這五十年,甚至還有未來的不可知的歲月都像這世上曾吹過的無數(shù)次風(fēng)中的一次,從空中輕輕飄過,從這個世界上掠過,從這世間的萬物身上拂過,無色無味,無聲無息,無影無蹤。所以與其說我是在惶恐我身體里女性標(biāo)志的即將離去,倒不如說,我是在害怕我作為人已走過生命中最好的年華。正在老去的我,正在走向消亡的我,心中是慌張而忙亂、羞愧與無助并存著。
五十歲了,生命仿佛正午的日頭開始西下,我不敢回頭望,因為一回頭,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年過去,身后竟是沒丟下只言片語和一抹油彩,太顯干凈的路面令人有些心虛,唯有自己的身影隨著日頭的西斜愈拉愈長,愈來愈淡薄。我在這個世間的日子是愈來愈短了,最后的我一定會像陽光照射下的自己的身影一樣,隨著日頭消失在地平線下而消失于黑色中。
五十年,那是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鐘多少秒鐘堆積而成呀,日子過得太無跡無痕,仿佛我都不曾走過這些日子一樣,卻又好似是走過了許多歲月。我的腦海里分明會常常浮現(xiàn)我兒時住過的軍區(qū)大院,那些叔叔阿姨們依然年輕地身穿軍裝在我腦海里生活著。入伍軍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的那個駐軍醫(yī)院,我及我的戰(zhàn)友們每天在那個小鎮(zhèn)上忙碌。還有我二十三歲那年認(rèn)識的老公及初生的孩子,和我們?nèi)齻€人一起在風(fēng)雨中經(jīng)歷的苦難和幸福?;貞浰坪跤性S多,說上許久都不能說盡,為什么我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短呢?為什么五十歲生日到來之際會讓我有近鄉(xiāng)情更怯之感呢?難道走向永遠(yuǎn)的那個地方,才是回家?!因為快要回家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沒有禮物可帶?!還是因為快要回家了,怕自己沒有留下什么給后人而遭后人唾棄?!又或是因為人生到此階段,擔(dān)心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可以、應(yīng)該或堅持一下就能品嘗的美味還沒有吃到?!或者多努力爭取一下就能欣賞到更美景色的山峰還沒有去攀登?!總之或許是怕自己身上還剩下一些潛能卻沒有被挖掘,怕自己留有太多的遺憾。
為什么臨近五十歲的我要如此惶恐?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固然好,但如門前那排大榕樹,幾十年不聲不響地矗立在那里,靜悄悄地為世人遮陽,不也很招人喜歡、留戀、欣賞它嗎?這些大榕樹,在夏日酷熱的正午從它茂密的樹葉下走過的人們,無不因為它的存在而得到了片刻涼爽和寧靜。其實這些大榕樹并不是為了給人遮陰而存在,它們不過是按照自己本來的面目在這個世界上生長著。它們從不故意取悅于任何人,卻得到所有人的贊美。它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長,卻向世人展現(xiàn)了它的意義和存在價值。
有一友人快五十歲又得一子,這一子是有備而來,遠(yuǎn)不似第一胎那么隨意懵懂,自然剩下的時日力當(dāng)全心撫養(yǎng),當(dāng)作自己的事業(yè)來做,這是他后半生的希望與動力。我笑說,那像我這樣的后半生該如何打發(fā)呢?我本意是想揶揄一下他老來得子的心態(tài),順便調(diào)侃一下自己,不料尚在說笑的他突然嚴(yán)肅道:你既然這輩子不可能再生另一個自己的小孩,現(xiàn)有孩子的孩子也不應(yīng)該由你來教育,你這般年紀(jì)的女人,還能做出什么成績來呢?剩下的日子最好的就是調(diào)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身體健康,好好活著,如果還能讓自己容貌盡可能年輕一點就更好了。
茍活吧——他的潛臺詞讓我心寒,心驚,還有點小小的心碎。我的人生難道就此以五十歲為終點,剩下的日子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了嗎?又或者說,我五十年前的人生是為生養(yǎng)孩子活著,我沒有活出自己的價值,現(xiàn)在孩子長大了不需要我了,我的人生就更純粹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了嗎?
也許老友的話有道理,既然五十歲前你就是碌碌無為的一個人,怎么能奢望人老力衰、年過半百的女人還能為這個世界貢獻(xiàn)什么呢?
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人,應(yīng)該活得有目標(biāo)嗎?
人畢竟不同于樹木、野獸,人是有思想的生物,社會性最強(qiáng)的動物。人,互相之間是有比較的,他們用一種叫成績的東西來劃分優(yōu)劣、等級、座次;其次,人也是有理想的,他們每個人都是在盡自己所能,調(diào)動自己身體里蘊(yùn)藏的全部潛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在社會上無限地追求更高更美更完善的生活。我也不能免俗,我也應(yīng)該、必須、一定,用成績,用世人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自己,拿不出成績來證明我作為人來過,活過,為這個社會貢獻(xiàn)過,我,就只能算是……白活了吧!
我當(dāng)然情不愿心不甘自己承認(rèn)自己是白活了,我想說,我在這個世界上好好活過,可是,什么能證明我好好活過,沒有白活呢?
某天晚上散步,老公問我,有沒有想過五十歲的女兒是什么樣子,我答從未想過,并問道,為啥要想那么遠(yuǎn)的事情,老公說,這有什么,你看,爺爺不是看到了五十多歲的我嗎,姥爺也看到五十歲的你了,我們也會看到五十歲的女兒的。老公說,他未來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要好好活著看五十歲的女兒是什么樣子。
五十歲的女兒是什么樣子?我真的從未想過,也從不敢想,那個從我肚子里生出來的嫩嫩的小人兒也會有一天臉上爬滿皺紋?是呀,我也曾是我父親嫩嫩的小人兒,這不也已五十了嗎?看人生的輪回未必不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所在。
五十年,對于宇宙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對于人這種生物,卻已跨過人生的鼎盛時期?;仨煌覅s是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完成了作為女人在這個地球上的使命,作為人呢,似乎我根本都不曾為自己是一個人而做過什么。但是真的能這么說嗎?似乎又不能。我曾入伍二十年有余,為官兵服務(wù)盡心盡力,為部隊的建設(shè)灑過汗流過……還是汗,我的軍旅生涯沒有機(jī)會為祖國流血,于是就覺得這些沒有什么可歌可泣可書可寫的,不過是作為一個人在盡自己的社會職責(zé),一個戰(zhàn)士在盡自己的本分。雖然,或許,話可以這么說,平凡中孕育崇高,安慰一下自己,但,不管怎么說,還是太平凡了,因為所有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過的人,都會很努力很努力生活,很努力很努力向前走的。
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走過,要留下什么樣的足跡才能稱得上輝煌?是不是輝煌的人生就一定比不輝煌的人生更絢麗奪目?或者說,一個人在這個世界怎么樣走過,才會讓自己心安,真正做到死而無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