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涯)
在《中國國家能力報告》出版二十周年紀念會上,著名學者王紹光對自己的學術道路做了回顧。在發(fā)言中,他指出,自己的努力就是要尋找一個另外的世界。
王紹光說,回想過去二十多年,我似乎一直在與一個叫作TINA的對象作戰(zhàn)。這里TINA不是某個年輕女孩的昵稱,而是一位老女人的口頭禪。這位老女人剛剛過世,即曾擔任過英國首相的撒切爾夫人。她有一句口頭禪:你別無選擇(ThereIsNoAlternative)。據(jù)有人統(tǒng)計,她在講話中使用這個口頭禪達五百多遍,以至于有人給撒切爾起了個綽號,就叫TINA。所謂“別無選擇”是指,除了在經(jīng)濟上與政治上實行自由主義,世界已別無選擇?!拌F娘子”的“鐵”表現(xiàn)在對“別無選擇”的信念十分堅定,亦或者可以說是僵化。
1989年初夏,日裔美國人福山把撒切爾的“別無選擇”上升到了歷史哲學層面,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歷史的終結(jié)》的論文。福山之所以敢大膽預測“歷史的終結(jié)”,是因為在他看來,人世間已不再有關于“大問題”(例如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的斗爭與沖突;人類社會已抵達意識形態(tài)演化的盡頭,西式自由民主制度已無可爭議地變?yōu)楦鲊氁粺o二的選擇。此后,人類面臨的唯一問題是如何實施西式自由民主的具體技術細節(jié)。
在那篇文章的結(jié)尾,福山幾乎難以掩飾自己的得意,但卻故意流露出一絲勝利者不再有對手的失落感。據(jù)他說,歷史終結(jié)以后的世界將會變得非常無聊:不再有藝術與哲學;只有在博物館里才能看到它們的痕跡。
福山寫這篇文章時,中國還沒有發(fā)生當年春夏之交那場“風波”,但他已把正在進行改革的中國作為一個強有力的論據(jù)?!帮L波”發(fā)生后,福山更是把中國發(fā)生的事看成支持他論斷的鐵證。
如果我們把時鐘撥回到1989—1991年,那時,歷史似乎的確正按照撒切爾與福山預測的軌跡行進。
一方面,我們看到,整個世界似乎都正轉(zhuǎn)向經(jīng)濟自由主義。
我們知道,著名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提出過“休克政策”。當時哈佛大學的杰弗里·薩克斯又提出了“休克療法”。1989年,索羅斯出錢支持薩克斯等推行波蘭版“休克療法”,即“巴爾采羅維奇計劃”,接下來就是蘇聯(lián)1990年出臺的五百天走向市場經(jīng)濟的計劃。
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并不是沒有想過休克療法。1988年4月開始“物價闖關”。當時的理由是“長痛不如短痛”,與薩克斯“不能分兩次跳過一條壕塹”的理由暗通。正是在此期間,休克政策的倡導者,弗里德曼第二次來到中國。1988年9月11日,他在上海見了江澤民。然后,在張五常與“北京朋友”的安排下,弗里德曼跑到中國首都,給二百多位官員作報告,主要談價格雙軌制的問題。他訪京的高潮是與趙紫陽會面,雙方談得如此投機,以至于會見時間由原定的半個小時延長到了兩個小時。這些人的主張是,價格必須由市場決定。據(jù)說他們的見解讓趙紫陽“很受啟發(fā)”。當然后來發(fā)生的“風波”致使休克型的變革路線無疾而終。
另一方面,我們看到,整個世界都在轉(zhuǎn)向政治自由主義或西式民主。
就在中國的“風波”達到巔峰的同一天,波蘭于1989年6月4日舉行大選,結(jié)果團結(jié)工會壓倒性擊敗共產(chǎn)黨(統(tǒng)一工人黨),選舉產(chǎn)生了東歐首位非共產(chǎn)黨總理,掀開了蘇東政權轉(zhuǎn)移的序幕。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如同多米諾骨牌倒下一樣,一倒一大片。最后一塊骨牌于1991年12月26日倒下:蘇聯(lián)正式解體了。
王紹光說,這就是我當時研究國家能力的時代背景?;氐街袊鴨栴}上,當時海外有一批人(如李湘魯、張欣、楊小凱)鼓吹,為了民主轉(zhuǎn)型,哪怕國家分裂也在所不惜。國內(nèi)外那“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形勢促使我思考:中國將向何去?世界將向何去?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思考,我于1991年2月發(fā)表了一篇論文,題為《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民主國家:兼論國家能力與政權形式的區(qū)別》。它馬上在海外引起長達數(shù)年的爭議。幾位原來的朋友(如李少民、李三元)對我的觀點持強烈的反對態(tài)度,認為不應在沒有實現(xiàn)民主的情況下,談國家能力問題。而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沒有一定的國家能力,民主難以實現(xiàn)。1992年初,我隨耶魯大學代表團去俄羅斯推廣民主,但在俄羅斯目睹的慘狀更使我堅定了自己的看法:國家能力是實現(xiàn)民主的前提條件之一。
回想起來,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頭幾年,國家能力與轉(zhuǎn)型的關系一直是我研究的重點。在九十年代初研究國家能力時,我關注的重點是轉(zhuǎn)型的方式。我反對盲目冒進,主張穩(wěn)扎穩(wěn)打。到九十年代下半葉,我開始質(zhì)疑轉(zhuǎn)型的方向。進入新世紀之初,我與朋友們組成了一個松散的國家基本制度建設研究群體。如果我早期的研究偏重國家汲取能力的話,這時提出的“國家基本制度”內(nèi)涵更豐富、更全面。這個研究群體包括胡鞍鋼(清華大學)、周建明(上海社科院)、曹錦清(華東理工大學)、朱云漢(臺灣大學)、史天?。绹趴舜髮W)、高柏(美國杜克大學)、王希(美國賓州印第安納大學)、鄭永年(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王輝(美國蘭德公司研究院公共政策博士)、康曉光(中國人民大學)等。在研究中國問題的同時,我們進行了大量歷史與比較研究。
王紹光最后說,總的來說,過去二十年里,我的思考一直在與“別無選擇”說、“歷史終結(jié)”說辯爭。在我看來,人類歷史無論在什么意義上都不可能終結(jié),人類社會永遠可以做出新的選擇。在反思全球化的運動有一個口號似乎更靠譜,它叫作“拒絕單一選項,擁抱無限空間;另一種世界是可能的”。這里被拒絕的就是撒切爾們、福山們鼓吹的經(jīng)濟與政治的自由主義。今天,雖然撒切爾的“別無選擇”說、福山的“歷史終結(jié)”說已成為學界與思想界的笑柄,但其變種仍花樣翻新,不斷出現(xiàn),美其名曰“憲政”、“普世價值”、“現(xiàn)代性”。因此,我的未來二十年仍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