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忽然把嘴里正在說的方言換成普通話,這往往是他覺得自己很有優(yōu)越感的時候。這天下午就是這樣,他正與伙計們在那里搬書,用云南建水方言嘮叨、數(shù)落著什么,忽然就看見了我,像是接到樂隊指揮的指示,聲音高起來八度,改說普通話了。那些伙計一聽見他講普通話就乖了,俯首帖耳,再也不敢和他犟嘴。何況他用普通話招呼的人,在他們看來是個人物,會寫書的,伙計們誠惶誠恐。
他的高八度的普通話把我嚇了一跳,他不知道,我和那些伙計一樣,也害怕說普通話的人,尤其是那種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每每遇到北京來人,就像臨時進了普通話考場,自己云南造的舌頭就發(fā)硬,像鐵一樣撬不出半節(jié)韻母來。
在外省,一個一無是處的人,只要把普通話學(xué)順了,他就到哪里都玩得轉(zhuǎn)了,受人尊重,待遇高人一等。
云南人自己在一起,說著家鄉(xiāng)話,明白、親切、有趣、會心一笑,互相尊重、理解,心心相印。忽然插進一個講普通話的榔頭來,大家就開始跟著講普通話,在誰講得正確、字正腔圓上卷著舌根明爭暗斗。
奇怪的是,云南話,你怎么講都可以,怎么別扭、錯誤、土氣、口齒不清、結(jié)結(jié)巴巴也沒有人會糾正你、教育你、挑剔你的發(fā)音。云南話什么人都敢講,放羊的、要飯的、守大門的、書記、經(jīng)理、編輯、小孩子、工人、和尚、姨媽、小姐都敢講。但講普通話就不行,個個都是好為人師或者勤學(xué)好問,都要挑剔研究別人講得如何,一般人就不太敢輕易講普通話,怕丟臉出丑犯說話的錯誤。
我認識的一個混子,年輕時候就悟出了這一點,他一輩子也就在這件事情上小聰明過一次,一輩子只講普通話。對他老婆——云南呈貢縣馬金堡的農(nóng)民女兒也講普通話。他其實非常平庸,大多數(shù)時候都處于準白癡狀態(tài),但在會議上一開口,大家總覺得他就像《列寧在十月》那部蘇聯(lián)電影里面的列寧同志,用普通話講出來的還能有錯嗎,那就是社論、宣言、文件、決議,就通過了。另一個家伙是我的好朋友,聰明絕頂,缺點就是不會講普通話,在會議上,他說什么都沒有人重視,經(jīng)常被打斷,滿腹經(jīng)綸,不得知遇,因而郁郁寡歡。
有一次,一個女同志打電話給我,開口就說:“我是中央電視臺的?!焙呛?,標準流利自信說出來天下就搞定了的普通話,還有點盛氣凌人——不自覺的、好心的、善良的、謙虛的盛氣凌人,漢語只有普通話才可以講出盛氣凌人這種感覺。她已經(jīng)在說她準備怎么怎么拍了,聽起來我就像是她的雇員。末了,該我說兩句了,我用云南話說了一句,又憋了普通話自己翻譯給她:“我聽不懂你說什么?!彼篌@失色,雖然相隔2000多公里,我還是感覺到她大驚失色:“什么什么,聽不懂?這么標準的發(fā)音,怎么可能?你上過學(xué)吧?怎么采訪呢……”她聲音小下去,消失了,像是在王府井遇上了恐龍。
(碧雪飄零摘自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于堅思想隨筆》一書,王 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