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蒞驪
我一直記得一位老人的眼神。他每天直愣愣地坐在我住的大樓的大堂里,透過緊鎖的鐵門,看外面的風景和來來往往的人。有一天傍晚,我去父母家吃晚飯,看到他正顫巍巍地站起身,他的褲子后面濕了一大片……
在看電影《愛》的時候,我忍不住頻頻想起這位老人。這部電影以及這位老人,都毫不留情地直指我內(nèi)心最深的恐懼——可以貧窮,可以孤獨,可以死亡,但是不可以沒有尊嚴。
然而每一個自重的生命到頭來又能為自己保存什么呢?安妮出場的時候,是一位多么有氣質(zhì)的老太太,喜愛音樂,喜愛閱讀,受人尊敬,具有幽默感。可是到后來,她竟無法站立,無法進食,無法彈奏喜歡的鋼琴,無法自己上廁所,末了,像個嬰孩一樣被扒光衣服由別人清洗身體……更令人悲哀的是,當丈夫喬治試圖安慰她、鼓勵她活下去時說:“這樣的事情也可能發(fā)生在我身上……”
這樣的事情也可能發(fā)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
沒有人能夠永遠活在20歲的年少輕狂和30歲的志得意滿里。生命的設計,像是一個殘忍的玩笑。軟弱地來,軟弱地走,偏偏中間又讓人經(jīng)歷不知天高地厚、以為無所不能的高潮,然后不論情感、意志還是體力,都每況愈下。身體的衰弱最叫人無可奈何,特別是那些追求尊貴的靈魂,性格在日趨成熟、境界在日益開闊,卻抵不住疾病和衰老的侵襲。
電影取名“愛”,整個故事雖然叫人傷感,卻洋溢著老夫老妻之間相濡以沫的暖意。比起新聞里那些司空見慣的、受到狠心保姆虐待的空巢孤老,安妮似乎要幸運一些,她最壞的遭遇就是遇到了一個強為她梳頭、逼她照鏡子的護士。安妮的苦,在于她的敏感和自重,在于她雖然預見了自己的命運,卻難以逃脫。
人到底是脆弱的動物,而且,越是敏感自尊,越是能感知自己的脆弱。所以,做丈夫的面對毫無感知力的護士只能如此回應:“我希望當你老了之后,也有人像你對病人那樣對你?!?/p>
生活多么需要感知力。感知力讓我們能夠設身處地去體貼和憐恤他人,并在他人的處境里觀照出我們同樣是軟弱的、需要被憐恤的人。
在我與那位失禁的老人尷尬相望的幾周后,我鼓起勇氣,在教會里分享了自己最深的恐懼:“上帝會不會讓我尊貴地老去?”于是,我的牧師指給我看當年曾經(jīng)深深安慰過他的經(jīng)文:“他若求告我,我就應允他。他在急難中,我要與他同在。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貴?!?/p>
(陳小輝摘自《新民周刊》2013年第2期,圖選自遼寧美術出版社《新編黑白畫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