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唐僧
這10年來,房價成了最嚴重的社會問題。從2002年到2012年10年間,全國商品房平均售價從2091元/平方米上漲至5429元/平方米,漲幅達159%。高房價一方面成為中產階級最沉重的負擔,嚴重壓抑了消費品內需;另一方面,隨著城市化的進程,越來越多的農村人口擁入城市。城市人口已經從1980年的占比不到20%提高到2011年的超過50%。
高房價的成因并不復雜:首先是政治性的,因為不允許城市人口購買農村土地和宅基地,實際上產生了人口和資源的單向流動——只許從農村往城市里擁,往外走卻沒有出口,形成類似“長春圍城”的局面。其次,分稅制導致地方政府嚴重依賴土地財政。土地出讓金從2002年的2417億元上漲到2012年的28517億元,10年間漲了不止10倍。而與此同時,房價卻只漲了兩倍半。所以不奇怪的是,在房價構成中,政府僅土地出讓和稅收這兩項,就占去了房價的一半強。更不用提項目審批過程中名目繁多的手續(xù)所產生的隱性成本。最后,高房價還是一種貨幣現象:M2(廣義貨幣)從10年前的18.5萬億到2012年的97萬億,膨脹了5倍多。房價焉能不漲?
如果不動土地這個根子問題,不談貨幣超發(fā)問題,也不談減稅問題,僅當這些是“無法抗拒的外力”,我們只來單純反思一下這10年的房地產調控政策。
事實上,從2005年的“國八條”開始,調控政策一個接一個,令人目不暇接。除2008年的救市之外,2013年的“國五條”已經是政府第七次試圖對房地產行業(yè)和房價進行限制的政策,每次都收效甚微甚至適得其反。為什么會這樣呢?
究其原因,是因為歷次調控一直試圖打壓房地產的二手市場——限購第三套、限貸第二套、第二套懲罰性按揭利率、延長增值稅征收年限、向房地產中介行業(yè)提出各種苛刻的標準,一直到2013年的“國五條”——對房屋二手買賣征收20%的重稅。
政策的制定者顯然是從兩個基本前提出發(fā)來制定上述政策的。首先,他們認為房子是用來居住的,而不是用來投資的,所以要限制炒房,要想方設法增加交易成本。其次,房地產行業(yè)這些年的過熱,不僅表現在價格過熱,還表現在投機過熱和建設過熱。必須通過嚴格的供給限制來消化存量,以避免大崩盤的風險。媒體也沿著這個思路,大肆曝光各地“鬼城”,去各小區(qū)數不亮的燈,得出空置率50%等結論。這些數字令人印象深刻,也為上述多次政策調整提供了合理性基礎。
但事實是,雖然沒有關于全國的空置房數據,我們仍然可以用一些間接數據來進行推測:首先,我們建的新房子雖然多,但老房子拆得也多。房齡30年以上的房子,美國占45%,日本占20%,我國卻只有10%。所以凈增量并不大,屬于一邊拆一邊建折騰著玩。此外,雖然有種種限制,但城市化進程仍然在繼續(xù)。據住建部的測算,2011年至2020年,我國城鎮(zhèn)家庭還將至少新增4988萬戶。如果按“一戶一套”的目標,按目前城鎮(zhèn)拆遷速度,至少還需建設住房1.11億套。另外根據小范圍取樣測定,10年以上小區(qū)的空置率在10%左右,5至10年的小區(qū)空置率在22%左右,遠沒到媒體所說的“一半房子沒人住”的程度。
當然,這個10%~22%的空置率,相比于日本只有4%的空置率還是偏高很多。然而我們的問題恰恰是,面對如此大的需要,為什么我們還會有這么高的空置率呢?
我認為,這些年來,打壓二手房市場、增加交易成本的政策,要為這個空置率負很大的責任。因為所提高的交易成本,一定會被轉嫁到買方頭上。3月11日住建部副部長齊驥對媒體聲稱,國家將出臺措施保護購房者的利益,以避免賣方將稅收成本轉嫁到買方頭上。我好奇死了,如果真有人能想出這樣的機制,我真的要對他五體投地了。這讓我想到了瑞典的禁娼。別的國家禁娼是抓小姐,抓到了就坐牢或罰款。這樣,妓女的風險成本就高,她就要收更高的嫖資來抵消其所承擔的風險。另外,相比于嫖客,妓女的人數總是少且相對固定的,抓妓女就容易產生警察的腐敗問題,所以效果總是不好。瑞典禁娼的思路是不抓小姐抓嫖客,抓到了就重重罰一大筆錢。如此一來,就逼著小姐降價去補貼嫖客所承擔的風險成本。妓女收益越來越少,最后提起褲子去超市當收銀員了。
這個思路或許可以移植到我們的二手房交易中來。對二手房的買家征稅,逼著賣家降價補貼買家,這只是理論上的可能,具體有沒有實際操作的可能及效果怎樣,實不敢妄斷。但是這些年來,對二手房交易征重稅,導致二手房價格上升,然后影響到一手房市場,這樣的劇情已經上演多次了,不知道為什么此次還要按老劇本再演一次。
增加交易成本還有一個很大的壞處。保羅·奧默羅德寫過一本書:《蝴蝶效應經濟學》。他認為,傳統經濟學的問題除了那個子虛烏有的理性人前提之外,另一個問題在于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影響。以買股票為例,傳統經濟學把買股票的人看成是一個個硬幣,每個人用自己的“理性”盤算一番之后,獨立做出看漲還是看跌的判斷。只要硬幣數量夠多,那么硬幣正反面的分布肯定是接近50:50,于是價格穩(wěn)定下來。然而,實際情況顯然要比這復雜得多—— 一個人買什么股票,判斷大盤的漲跌,幾乎是完全受他人的影響。在保羅·奧默羅德看來,人不是一枚枚硬幣,而是一只只螞蟻,其行為無時無刻不在受他人的影響。
保羅·奧默羅德提到了生物學家做過的一個實驗。在距蟻窩同等距離而方向相反的地方放置A、B兩堆完全相同的食物,觀察螞蟻去兩堆食物取食的分布情況。最先出發(fā)的螞蟻選擇去A堆還是B堆完全是隨機的,但是,后面螞蟻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先行螞蟻的影響,這與我們人類買股票是非常相像的。
在實驗過程中,總是有少數螞蟻隨機改變自己先前的選擇,去另一堆做新的嘗試。這種微擾,有時產生很小的影響,有時卻會產生非常大的影響。這種非線性的關系,導致螞蟻在兩堆食物中的分布絲毫沒有規(guī)律可循。
對天性迥異的螞蟻群分別進行觀察,亦有新的發(fā)現。天性活躍、喜歡主動變化的螞蟻群,全聚在A堆或B堆的情況非常少見,平均分布的情況則比較多見;而天性持重、不喜歡變化的螞蟻群,則要么全在A堆,要么全在B堆的情況比較多見,平均分布的情況很少見。這種全聚在一堆的極端情況雖然不容易發(fā)生,但是一旦發(fā)生,則會維持很長時間。
上述第一個結論并不出乎人們的意料,因為傳統經濟學也認為股票無法預測。有意思的是第二個結論。在此,我們不妨把螞蟻全跑到A堆或B堆,看做價格嚴重偏離的極高和極低狀態(tài),而把平均分布,看做價格適中的正常狀態(tài)。同時,把天性活躍、喜歡變化的螞蟻看做炒股票的人,而把天性持重、不喜歡變化的螞蟻看做炒房子的人。
也就是說,當全社會對房價將越來越貴形成預期之后,如果交易成本越高,人們就變得對這個預期越黏著。房價再高、再不合理,這個預期也將被鎖定,并將長期保持下來。這10年來關于房價的公眾看法,證明了保羅·奧默羅德的觀點。
這么看來,降房價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要想辦法去提高炒房人的活躍度。措施當然就是降低房屋買賣的交易成本。前面提到過,對螞蟻的行為加以干擾,產生的變化是呈非線性的。也就是說,如果稍稍降低交易費用,可能一點用都沒有,但也可能會產生極為顯著的變化。所以,如果國家真的想把房價降下來的話,要做的恰恰不是通過征稅和繁瑣的手續(xù)對房屋交易做出種種限制,而是降低交易成本,讓房屋交易活躍起來。
本次出臺的“國五條”的未來走向,引發(fā)了廣泛的猜測。我認為,調整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因為,這幾個月來大家一直在吵城鎮(zhèn)化,卻一直沒有明晰的路線圖。對于“城鎮(zhèn)化”這三個字的解讀,大致分兩派意見。一派以厲以寧為代表。他認為,所謂的城鎮(zhèn)化就是老城區(qū)+新城區(qū)(相當于各地開發(fā)區(qū)之類)+農村新社區(qū)。當地建鎮(zhèn),消化當地農業(yè)人口,不讓他們跑來跑去大規(guī)模遷徙了。但是把村里的富余勞動力安排在十里八里之外的鎮(zhèn)上就能解決勞動就業(yè)問題,顯然是不現實的。2010年數據顯示,全國鄉(xiāng)鎮(zhèn)的數目已經超過4萬個。為了安置當地就業(yè)人口而需要的基建和產業(yè)配置,將是個天文數字。這種試圖撒胡椒面的產業(yè)布局是明顯違背經濟學常識的——經濟的發(fā)展,從來都是依托于大型城市的不均衡發(fā)展。即便有足夠的錢把4萬個鄉(xiāng)鎮(zhèn)建成城市飛地,其物流成本和人力資源都將使得經濟處于低效能狀態(tài)。世界不是平的,城市才是經濟的發(fā)動機。
如果城鎮(zhèn)化是另一種方案:依托特大型城市建立衛(wèi)星城,按字面理解,就是北上廣深不再攤大餅了,而是建飛地了。這就涉及一系列問題,包括城際快速公交系統的建設、產業(yè)重新布局、中心城市與衛(wèi)星城市的關系、中心城市的功能轉化等等。可以想見的是,如果從攤大餅轉為建飛地,對土地的調配尺寸就要比以前大得多——若分50期開發(fā)一個超大盤是無效的,規(guī)劃和配套必須在短時間內全部到位,衛(wèi)星城才能具有初始的存活性和魯棒性。如此一來,土地的流轉辦法就必然會發(fā)生變化,這個根子問題也就到了不動不行的時候了。加之,衛(wèi)星城有可能是基于華為或富士康那樣的企業(yè)的,也可能是類似于美國的中產階級郊區(qū)化的。如此一來,就會出現中心城市的人口反向流動——當今打破房價預期僵局,真是太需要這個了。這樣,就會為房價帶來很大的變數。
以上,也可能是我一廂情愿的樂觀。然而,沒有讓人“咯咯”傻笑起來的白日夢,這日子可怎么熬得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