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0日凌晨4點，潼南縣花巖鎮(zhèn)龍懷村。

70多歲的吳恒忠摸黑穿起衣服，扶著墻走出臥室。

“你只睡了三個鐘頭，還要不要命哦？”老伴范素蘭坐起來。

吳恒忠推開門，沒有回答。

“我給你煮點吃的。”老伴拉亮燈。

“你的肺氣腫這么惱火，自己睡嘛！”吳恒忠關(guān)上門。

一碗稀飯加一碟咸菜——從拿起碗到放下碗，吳恒忠只用了幾分鐘。

走出家門，地上月色如霜。他騎上三輪車，拉著菜，直奔鎮(zhèn)上而去。

十年前的一場車禍，將吳恒忠的生活徹底改變——他從此就像上了發(fā)條的鐘，一刻也不能停歇。

突遭變故

“我們分開過?！眳呛阒业脑捄苡?。

“爸，啷個也？”兒子吳君問。

“我和你媽喜歡清靜?！眳呛阒遗ゎ^走了。

2001年，吳恒忠老兩口和兒子小兩口分了家。

分家的真實原因，村里人很清楚：“兒媳婦想單過。”

吳君心里也透亮：“爸媽就是為我著想?！?/p>

分了家，吳君的日子也沒變得好過。

“老婆嫌家里窮，沒過好久，就跟我離了婚，丟下不滿一歲的兒子走了?！眳蔷龂@氣。

“我就不信干不出一點名堂來?！睘闋幰豢跉猓瑓蔷龥Q定創(chuàng)業(yè)。

吳君和父親商議后，決定買輛貨車跑運輸。東拼西借六萬元，他買了一輛貨車。

這一年，吳君運氣不錯，小賺了一筆。

2002年，吳君借了六萬元，修了一棟漂亮的樓房。

“呵呵，我想靠它再找個老婆?！眳蔷裤街?。

為盡快還清借款，吳君拼命開車掙錢。

可是，噩夢悄悄向他襲來。

第一次出車禍，他撞了三個人，賠了好幾萬元。

還沒還上賠款，他又出事了，撞死了人，賠了12萬元。

噩夢并未就此打住。

2003年5月26日，天空下著雨，潼南縣城街上行人很少。

出去買早餐的吳君，坐上一輛摩托車。沒想到下雨路滑，摩托車突然失控，吳君仰面摔下，后腦著地，不治身亡。

上門問債

“你怎么這么狠心，把兒子俊江丟給我，自己就走了！”兒子去世后，吳恒忠整天坐在兒子墳頭，神情恍惚地念叨著。

弟弟擔心他想不開，躲在附近窺視。

“你老跟著我干嘛？”吳恒忠質(zhì)問。

“哥，你不要想不開喲，還有孫子等著你照顧喲?！钡艿苷f。

吳恒忠一下清醒了，對著墳頭說：“兒啊，安心走嘛，爸爸會把俊江撫養(yǎng)成人……”

吳恒忠神智一清醒，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上門來。

一個來，欲言還休地走了。

二個來，又欲言還休地走了。

…………

“我明白了，他們是想找我還兒子欠下的錢?！眳呛阒覍习檎f。

“人死債銷，你不要管他們?！庇腥私o吳恒忠支招。

“子債父還，在法律上沒有依據(jù)。法律的要求是，個人債務(wù)個人承擔?！甭蓭熞策@樣說。

老伴呆呆地望著吳恒忠。

“兒子是我們生的，如果我們裝傻不還，一輩子都直不起腰、抬不起頭啊！”吳恒忠果斷地說。

“嗯，這錢得還?！崩习槔氖帧?/p>

第二天一早，吳恒忠拿起本子就出了門。

走到陳維文家，他“砰砰”敲起門來。

“恒忠，啥子事？”陳維文打開門。

“老陳，我家吳君借了你多少錢？”

“三萬元，可是沒寫借條?！标惥S文有些擔心。

“好，三萬元，我記下了。”

就這樣一家一家地敲門，吳恒忠理清了兒子未還的賬——一共19萬余元。

每走一家，吳恒忠就承諾：“請放心，我一定會替兒子還上?！?/p>

堅守老家

“19萬元，19萬元……”老伴看著債本，不停掉淚。

“是啊，我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吳恒忠皺眉。

夜里，妻子抱住他，兩人哭得淚人一般。

怎么才能還上這筆巨債??？

吳恒忠背著手在院子里踱步，突然，他看見了那輛車。

“有了，喊女婿來幫我們開車?！眳呛阒覍习檎f。

兒子留下的貨車，成了老兩口還債的希望。

女婿開著貨車，運起了煤。

運煤運煤，運氣真是霉。在2006年一次運煤中，這車又出事了——不僅造成八萬多元的損失，還差點搭上女婿的命。

“再也不想碰這車了?！眳呛阒乙欢迥_，把貨車賣掉了。

沒了車，可怎么還債啊？

夜里，老兩口又抱頭痛哭起來。

“爸，你跟我出去打工吧，呆在農(nóng)村找不到錢?！迸稣f。

“我也這樣想過，但我不能出去！”

“為什么不能？”

“我離開龍懷村，別人可能會以為我是在躲債，他們心里就會擔心??！”

“那你怎么還債啊？”

“我想了一下，實在沒辦法，就只有靠種地了?！?/p>

2006年，很久沒摸過鋤頭的吳恒忠扛起了鋤頭。

土里刨金

“種一年地，才還了幾千元?！眳呛阒覈@氣。

“照這樣，到死都還不清。”老伴也嘆氣。

坐在山坡上，吳恒忠望著雜草叢生的田野發(fā)呆。

這些年，大量青壯年村民外出務(wù)工，不少田地閑置撂荒。

“自家五畝地不夠種，我可以向鄉(xiāng)鄰‘借’??！”吳恒忠猛地一拍大腿。

“反正是荒起的，你想種就種！”鄉(xiāng)鄰回答。

2007年，他開始了艱難的開荒：先割去雜草，再燒了漚肥……“真苦啊！鋤把都整斷了好幾根！”吳恒忠說。

“他早晨天不亮就出門，晚上我們都睡覺了，他還沒回?！贝迕耜惥S文說。

“這樣起早貪黑，他一個人能頂兩個人的活兒?！贝妩h支部書記蔣健說。

這一年，吳恒忠開墾15畝荒地，種油菜、苞谷等，掙了一萬多元。

但他的身體，卻被勞累擊垮了。

“老頭，不能這么拼命了！”老伴直掉淚。

“是啊，不能蠻干了?！眳呛阒易聊テ饋?。

2008年，在開荒的同時，吳恒忠搗鼓起各種農(nóng)用機器來。

“我添置了割草機、微耕機、分離式打谷機……”吳恒忠說。

很多人說丘陵不能實現(xiàn)機械化耕種?！霸趺床荒?，關(guān)鍵是要動腦?！眳呛阒艺f。

別人說微耕機不好用，吳恒忠一個小時就犁了八分地。

“訣竅在于掌握好深淺，犁深了會死機，犁淺了達不到效果?！眳呛阒艺f。

“分離式打谷機，全鎮(zhèn)沒一家會用——這機器不好用，一旦谷把子被打濕了，就不能將谷粒和稻草分開。但經(jīng)他一改裝，雨天也能分開谷粒和稻草?！笔Y健說。

夏天，鄉(xiāng)鄰的莊稼直喊“渴”，但吳恒忠的莊稼卻一派青蔥。

“我建了多個蓄水池，通過水管直接放水進地里?！眳呛阒艺f。

為了還債，吳恒忠種地種出很多“道道”來。借助這些“道道”，他的“勢力范圍”不斷擴張：20畝，30畝，40畝，50畝……

“他現(xiàn)在是全鎮(zhèn)最大的種糧大戶！”蔣健說。

不還不安

2013年6月2日上午，吳恒忠來到縣城。

“國元，拖久了喲！”吳恒忠遞上一疊錢。

“我都給你打了電話，說不用還了?！卞X國元有些生氣。

吳君生前在錢國元的汽車修理店換過輪胎，欠了2000元。

“那怎么行。”吳恒忠把錢塞過去。

“不用還了，你們過得太辛苦了?！卞X國元推回錢。

“這錢不還，我的心不安?。　眳呛阒已劬t了。

望著吳恒忠執(zhí)拗的眼神，錢國元沉默了一會，說：“好吧，我收下！”

中午，回到家，吳恒忠翻開本，在“錢國元：2000元”后面打了一個勾。

只要手頭有了錢，吳恒忠就趕緊拿去還債。

“他來還了8次錢了，最多的一次3000元，最少的一次500元?！标惥S文感慨。

吳恒忠還錢，從不要別人寫收條。

“你不擔心別人事后又找你要錢么？”有人問他。

“當年人家借錢給我兒子，多數(shù)也沒打借條，人就講個誠信。”吳恒忠說。

為還債，吳恒忠一家非常節(jié)儉。

“吳恒忠好幾年沒買過衣服了，都是撿別人的穿?！?/p>

“他家喂了二三十只雞鴨，下的蛋除了孫子吃點，全賣了錢?！?/p>

…………

2013年9月，吳恒忠以其為子還債的感人事跡，當選“全國道德模范”。

“現(xiàn)在，只剩一萬多元的債了。”吳恒忠的臉上慢慢有了笑意。

債要還完了，吳恒忠給自己制訂了一個和時間賽跑的計劃。

“有生之年，爭取把家里條件改善一些，在困難戶里干出個榜樣來。”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充盈著別樣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