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fā)包廂
民國年間,河南開封城梨園行當里生意最紅火的當數(shù)開明大戲樓。每到夜晚,開明大戲樓里笙弦鑼鼓,好戲連臺,樓下的看座和池座、樓上的雅間和包廂,盡皆爆滿。
這年深秋的一天凌晨,戲罷帷合,人潮散去,戲樓里的幾個跟包忙著清掃滿地的水果皮、瓜子殼。樓上的小跟包小山子清理到八號單間包廂時,發(fā)現(xiàn)看戲的客人仍伏在面前的茶幾上,想來是不堪困乏睡著了,便走上前輕聲呼喚,可那客人一動也不動。小山子走上前一拉扯那客人的胳膊肘兒,那客人竟一頭栽倒在地,口鼻里黑血直流!“啊呀,死……死人了!”小山子嚇得笤帚一扔,沒命地大叫起來……
警署接到報案,急派有“神探”之譽的探長黃寶光帶領(lǐng)一干警員來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只見死者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橫躺在包廂里,茶幾上有一把茶壺和兩個茶盅。法醫(yī)上前一番勘驗,認定這個看戲的客人死于中毒,毒藥就下在了其中一個茶盅里。那毒藥俗稱“七步倒”,是街頭耍蛇藝人常賣的一種劇毒蛇藥。
開明大戲樓的董老板和戲樓劇務(wù)經(jīng)紀人高煥成被傳了過來。聽了黃探長的詢問,董老板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這個八號……八號包廂的客人叫秦念云,金城銀行開封分理處的主任會計師,是……是我們戲樓昨天的中獎客人,所以……所以我有印象?!?/p>
“中獎客人?”黃探長聽了頗為不解。
“這個我來解釋?!备邿ǔ蓮亩习迳砗笞呱锨埃氄f起來……
開明大戲樓這兩年之所以能在十幾家戲園子中一枝獨秀,一來是聘請了紅遍黃河兩岸的沙河梆子腔戲班“慶和班”常年演出——慶和班的武生駱玉秋、花旦醉海棠等角兒都是一時魁首,極是叫座;二來便是高煥成這個年輕的劇務(wù)經(jīng)紀人精明能干,拉票的招數(shù)特別多。從今年春天開始,高煥成又推出一個“有獎看戲”的高招,自己帶著跟包們分頭到政府各機關(guān)及各公司、商鋪預(yù)售七日后的“團票”,不僅票價打七折,而且每百張戲票中必有一個中獎號。中獎號碼于開戲前一天當眾公布,中獎?wù)呦硎軜巧蠁伍g包廂待遇,不僅票價、茶點費全免,而且在看戲間隙將由慶和班的當紅角兒前來包廂清唱一曲。這實在誘人,一時間開明大戲樓人滿為患,一票難求。金城銀行開封分理處也購買了團票,而在開戲前一天,高煥成親自到銀行當眾拆開大紅燙金獎券,只見獎券正面赫然寫著“八號包廂,清唱者醉海棠”,背面印著的是秦念云的戲票號碼!在眾人的歡呼雀躍聲中,一向板著臉的秦念云也笑逐顏開……
“哦,原來是這樣?!秉S探長點了點頭,即命一個警員速去金城銀行開封分理處,讓他們的經(jīng)理前來指認尸體。接著,黃探長又從董老板和高煥成口里了解到,八號包廂和別的包廂的茶水都是由戲樓統(tǒng)一供應(yīng)的,現(xiàn)在只有秦念云一人中毒,可知秦念云十有八九是在看戲期間被前來串座的熟人下了毒——每個包廂的門后都安有一扇巴掌大小、可以向外觀察動靜的活動小圓板,若不是熟人的話,秦念云是不會讓他進來并共同飲茶聽戲的。
“看戲期間,你們可曾注意到有人進出八號包廂?”黃探長又問。董老板和高煥成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連連搖頭?!澳銈儎偛挪皇钦f醉海棠要進入八號包廂為客人清唱一曲嗎?人命關(guān)天,希望你們不要隱瞞!”黃探長有點不悅了。
高煥成連拍腦袋,命小山子一溜煙跑向后臺,叫來了一個云鬢高堆、身著淡青色旗袍的年輕女戲子。不用說,她就是醉海棠了。
花旦作證
醉海棠本姓宋,只因她面容俊俏,身材苗條,戲臺上舞姿婀娜、顧盼風(fēng)流,若風(fēng)搖海棠一般使人迷醉,人送藝名“醉海棠”。
面對黃探長的究問,醉海棠臉色有點發(fā)白,急忙撇清道:“唉喲,關(guān)我什么事喲!我昨晚只不過在戲唱到第三折的時候到八號包廂唱了一段‘蘇三起解’。那客人好規(guī)矩的,不像別的客人喜歡動手動腳的,只是他太木訥了,連茶都不曉得讓我喝一盅,更別說賞個小費什么的了。所以曲子一唱完,我抱著琵琶就走了,誰個曉得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事?!?/p>
黃探長一邊聽,一邊對醉海棠察言觀色。他進一步追問道:“你清唱的時候,可曾發(fā)現(xiàn)客人有什么異常舉動?”
“嗨,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那客人很是規(guī)矩,一直坐著聽曲,一動也沒動!”醉海棠有點不耐煩了,忽然杏眼一瞪道,“噢,對了,我在包廂里清唱的時候,外面有‘篤篤’的敲門聲,我放下琵琶拉開門一看,門外并沒有人,倒是有一個穿著灰色長衫、頭戴黑色大禮帽的人正向樓下走去。我……我只看到那人一個背影。那衣帽和背影好熟悉,好像,好像是新入我們戲班的陳大增。陳大增不是常穿灰色長衫、頭戴黑色大禮帽嗎?可我也吃不準——那人身材好像比陳大增瘦些。呃,讓我再想想,那人的灰色長衫背后有一大塊黃色。陳大增的衣服背后就有這么一大塊黃油彩,是他那回化妝時不小心蹭上的……”
“什么?你說是陳大增?不……不可能!”董老板身后的高煥成忍不住叫起來。頓時,黃探長利劍似的目光又盯住了他:“陳大增是什么人?你為什么認為不可能是他?”
高煥成尷尬地望望董老板,欲言又止。董老板有點慍怒地瞪了高煥成一眼,道:“我當初就不贊成陳大增入戲班,可你極力推薦。一個票友,上了臺靠得住嗎?現(xiàn)在,你對黃探長解釋去!”
高煥成抹抹額頭沁出的汗珠,向黃探長介紹起陳大增其人其事來。
陳大增和秦念云年齡相當,本是金城銀行開封分理處的襄理,位高權(quán)重。工作之余,他迷上了沙河梆子腔,幾乎每晚都要來開明大戲樓聽戲,堪稱慶和班的鐵桿票友。他尤其喜歡老生戲,常和幾個志同道合的票友在一起吊嗓子練功,甩水袖、擺身段、捋髯口……一招一式,伴隨著拉腔拖調(diào),倒也有板有眼。自然而然,高煥成同陳大增熟絡(luò)起來,有一回唱老生的配角倒了嗓子,高煥成靈機一動讓陳大增上臺救急應(yīng)場,讓他露了個臉,也沒出什么破綻。
近兩年,金城銀行開封分理處贏利少,總部懷疑陳大增是侵吞公款的“內(nèi)鬼”,便于今年夏天特調(diào)核算科的主任會計師秦念云盤查陳大增的往來賬目。秦念云連查幾天幾夜,終于從堆積如山的簿冊賬單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證實了陳大增的罪行。陳大增慌了手腳,苦苦哀求秦念云看在多年老同事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馬。但秦念云是出名的“老古板”,絲毫不念舊情,如實向總部作了匯報。最終總部開除了陳大增,并責(zé)令他填上虧空,不然就以“侵吞公款”罪向法院起訴他。這下,陳大增多年的積蓄一掃而空,生活也沒了著落。走投無路之下,陳大增來到開明大戲樓,要了個單間包廂,一壺酒,兩碟菜,邊聽戲邊自斟自飲。散戲后,陳大增已是大醉,悲情上來,自編自唱道:“天旋地轉(zhuǎn)催命酒,陰曹地府也敢走……”清場的小山子發(fā)現(xiàn)他情況不對,急忙扯來了高煥成。高煥成附耳在門外聽了兩句,便果斷地撞開包廂門,只見陳大增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拆開口就要往嘴里倒。高煥成一眼就認出那紙包是街頭耍蛇人常賣的毒藥“七步倒”,于是飛步上前,一把從陳大增口邊奪了下來。陳大增嗚嗚咽咽地道:“我大半輩子只會點鈔票、打算盤、抄字碼,如今被人炒了魷魚,壞了名聲,我……我還有什么活路?倒不如死了干凈!”高煥成想了想,頗為同情地勸解他道:“陳老哥,天無絕人之路。我看你老生戲唱得挺地道,字正腔圓,不亞于老生名角,不如我推薦你加入慶和班,好歹有碗飯吃,如何?”陳大增眼睛一亮:“這……這能成?”高煥成大包大攬道:“成的!我這就去找董老板和慶和班班主,為你求個情。我想,他們不會見死不救的!”就這樣,在高煥成的一力推薦下,陳大增正式加入了慶和班,起初跑跑龍?zhí)?,敲敲邊鼓,漸漸地登臺演個配角,算是站住了腳。不過,由于從一個銀行高管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被人瞧不起的戲子,前后生活落差太大,陳大增經(jīng)常唉聲嘆氣,大伙兒都擔心他早晚有一天還要尋短見。
哦,原來陳大增和秦念云有這么一段過節(jié),黃探長和警員們都不由心中一凜。
“陳大增現(xiàn)在在哪里?”黃探長問道。
“他此刻恐怕還在他房間里睡覺呢——這兩天又安排他上臺,又讓四處推銷團票,他挺辛苦的。所以我覺得昨晚不可能是他來敲八號包廂的門。”高煥成說著,又命小山子趕緊把陳大增叫過來。
沒大會,一個穿著灰色長衫、頭戴黑禮帽的紅臉中年漢子睡眼惺忪地跟隨著小山子走了過來。聽說秦念云被毒死,陳大增大吃一驚,但很快回過神來,不由高聲嚷嚷:“怎么,你們懷疑我?!我可沒毒害姓秦的。我在前天晚上連演了三臺戲,連著兩個白天又到處推銷團票,昨晚回來后身子散架似的,連晚飯也沒吃,往床上一躺一直睡到現(xiàn)在,什么地方也沒去!”
醉海棠繞著陳大增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十分肯定地道:“昨夜敲八號包廂門的,就是你陳大增!瞧,你長衫后的黃油彩,多醒目!”
陳大增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醉海棠的額頭怒喝道:“小丫頭,你……你一介女流之輩,與我無冤無仇,為何要血口噴人誣陷我?這可是人命案,不得瞎說!”
這時,金城銀行開封分理處的經(jīng)理趕到了,他指認了秦念云的尸體并證實了高煥成所說的話。另外,那經(jīng)理將黃探長他們扯到一邊,眼瞟著陳大增低聲強調(diào),秦念云為人不賭不嫖,本本分分,只知埋頭工作,人際關(guān)系很簡單,如果說有嫉恨他的人,只有這個陳大增。
老生暴卒
陳大增因為有殺人嫌疑被拘捕了。在警署的案情研討會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認為陳大增就是殺人真兇:陳大增有謀害秦念云的動機——是秦念云的鐵面無私導(dǎo)致他丟了職位,差點兒走上絕路;有人證——醉海棠證實他曾去過八號包廂;有物證——他曾購買過劇毒蛇藥“七步倒”,而秦念云正是被“七步倒”毒死的。黃探長聽著大家的發(fā)言,一直眉頭緊皺,最后說了句:“我看證據(jù)還是不足,放了陳大增,咱們繼續(xù)調(diào)查!”
望著眾人不解的目光,黃探長屈起手指,逐條解釋道:“一,砸了陳大增飯碗的是金城銀行總部,秦念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陳大增固然惱恨秦念云下手不留情,但不至于仇恨到要殺人的程度——當初他走投無路之際要自殺也沒有想到要與秦念云同歸于盡就證實了這一點,再說,他現(xiàn)在好歹在開明大戲樓站穩(wěn)了腳,生活有了點著落,還犯得著去報復(fù)殺人嗎?二,即使陳大增要殺秦念云,機會多多,但不可能在自己唱戲的開明大戲樓動手,這樣做豈不是自招嫌疑?三,醉海棠起初對自己看到的背影難以確定,后來急于撇清自己才緊緊咬住陳大增;四,不能由于上次陳大增要自殺曾買了‘七步倒’而斷定這回也是他用‘七步倒’毒死了秦念云,因為‘七步倒’這種毒藥任何人在街上都可以買到?!?/p>
黃探長最后一錘定音:“雖說我們難以確定陳大增是兇犯,但畢竟幾條證據(jù)都指向他,所以我們放了陳大增以后,要派人在開明大戲樓暗中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看他同哪些人有來往,也許會從中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和證據(jù)?!?/p>
陳大增被放出來以后,很快便有兩件事反饋到警署。
一件事是在高煥成的一手操持下,開明戲樓的同仁們?yōu)殛惔笤鰯[酒壓驚。酒宴間,高煥成一再為陳大增喊冤叫屈,并說服了董老板安排陳大增在三天后的《鞭打蘆花》這出戲中出演大孝子閔子騫的父親閔德仁——這就意味著陳大增幾乎成了老生這一角色的頂梁柱了!陳大增感激不已,當場起身,長衫一撩對高煥成深鞠一躬,慌得高煥成趕忙將他扶住,連稱不敢當;另一件事是陳大增在酒宴上喝得有點高,宴后被高煥成扶著去了宿舍,但在高煥成走后沒一會,陳大增發(fā)了酒瘋,從宿舍里走出來找到醉海棠“算賬”,質(zhì)問她為何當初要誣陷他,一頓雜七雜八,話說得極是難聽。醉海棠是班子里紅得發(fā)紫的角兒,哪受得了他這一壺,當下倆人大吵起來,直至破口大罵。陳大增惱怒之下要對醉海棠動拳,幸虧被大伙兒拉扯開……
只說三天后的傍晚,開明大戲樓的戲臺上熾亮的汽燈高懸,帷幕拉開,陳大增扮演的閔德仁出了場,手持一把拂塵一甩一甩地當作馬鞭子,開口唱道:
“數(shù)九寒天風(fēng)雪凜,在馬車上我把兩子訓(xùn),為父的言語你們要牢記在心,人生在世慈孝仁愛為本……”
在臺下,化裝成看客的黃探長和幾個警員緊緊盯著臺上的陳大增。兩折戲后,黃探長挺納悶:這個陳大增畢竟是個半路出家的票友,遠不能與科班出身的老生相比,雖說他的唱腔還算過得去,但他的舞臺招式生硬,簡直像個木偶,引得不少觀眾喝倒彩,真不知高煥成為什么要一再抬舉他。
戲至中場,帷幕半閉,臺下的聽眾紛紛買茶水和酸梅湯喝,而透過帷幕縫隙,可以看到臺上的戲子連妝也沒卸,也都在喝茶潤嗓子——這就是梨園行話里所謂的“飲場”。只見陳大增抱著個大茶壺,“咕嘟咕嘟”喝得好暢快,還不時動作瀟灑地甩著水袖用壺蓋抹茶葉。不一時,隨著“哐”的一聲鑼響,帷幕重又拉開,下半場戲開始了,陳大增搖搖晃晃走到舞臺正中,又唱起來,可沒唱幾句卻啞了嗓子,腳步也踉蹌起來,雙手捂腹,“唉喲唉喲”叫了幾聲,最后竟一頭栽倒在戲臺上!這下全場大驚,黃探長情知不妙,一個箭步跳上了戲臺,俯身一看,只見陳大增抽搐一陣,兩眼一翻,口里流出黑血,挺尸了!
花旦慘死
陳大增就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黃探長震驚不已。法醫(yī)很快趕到并查明陳大增也是中毒而死,毒藥同是“七步倒”,是下在了那把大茶壺里!此時,臺下早已大亂,觀眾們一哄而散,而臺上的戲子們個個驚慌失措,扎堆兒躲在帷幕一角,戰(zhàn)戰(zhàn)兢兢。黃探長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來到戲子們面前,大聲喝問:“醉海棠在嗎?”一個女戲子打著哆嗦道:“海棠姐她、她不在這兒。昨天、昨天她唱連軸戲,累得、累得吃不消,在、在她房里休息……”
“快,快領(lǐng)我們?nèi)ニ姆块g!”黃探長急切地道。一行人氣喘吁吁地來到醉海棠的房間,敲了一陣門卻沒有動靜,只好使勁撞開門,只見醉海棠已被人活活勒死在床頭,慘不忍睹!法醫(yī)根據(jù)尸體的僵硬程度,判斷醉海棠已死去約三個小時。董老板和高煥成聞訊趕來,面面相覷,大驚失色?!疤焖?,天塌了,戲班的柱子倒了……”董老板喃喃不已。
醉海棠的床鋪凌亂,顯然是被人勒死前掙扎所致。幾個警員一番搜查后,在她的床榻下找到了一只懷表。經(jīng)董老板和高煥成辨識,正是陳大增平常吊掛在胸口的金殼懷表!
出了醉海棠的房間,黃探長問董老板道:“今晚飲場時是誰為陳大增送的茶水?把這人叫來,我有話要問。”董老板哭喪著臉轉(zhuǎn)向了高煥成:“你是……你是劇務(wù)經(jīng)紀,今晚是你查的班,你……你說你是怎么安排的?”高煥成毫不遲疑道:“送茶水的是小山子?!闭f著,命人把小山子傳了過來。小山子哪見過這個場面,嚇得臉色蒼白,嘴唇亂哆嗦,連句話也說不完整。
高煥成見狀,干咳一聲道:“黃探長,小山子是個毛孩子,就讓我來替他說罷。是這樣,我們戲樓有規(guī)矩,飲場時唱主角的喝茶用大茶壺,沖泡的是上等碧螺春,而其余的人都用茶杯,沖的是普通茶葉——因為唱主角的口渴得最厲害。這些茶水都是小跟包從茶房里沖好送到后臺的。今晚飲場時,我查班查到化妝間,發(fā)現(xiàn)這個送茶水的小山子正躲在角落里抱著大茶壺偷喝,我奪過來揭開茶壺蓋一看,只見茶水已被他灌下去一大截。我氣壞了,忍不住打了他幾巴掌,要他快給陳大增送過去。小山子,我說的是不是實情?”小山子頭點得似雞啄米。如此看來,小山子偷喝大茶壺的茶水卻沒有中毒,分明是陳大增接過大茶壺后茶水才帶了毒,而戲子們當時聚在一塊飲場,各人喝各人的茶水,誰能將毒下到陳大增的茶壺里?——只有他陳大增自己!
黃探長聽后揮揮手,命董老板和高煥成他們先回去,并嚴肅地向他們宣布在案件偵破之前,查封戲樓,戲班里的所有人員都要呆在自己的房間里,等待訊問,不得外出。
警員們聚在一塊兒斟酌案情,大伙兒一致認為從陳大增的懷表遺落在醉海棠房間里及小山子送茶水的情況來看,定然是陳大增氣恨之下下手勒死了醉海棠,而后又自殺在舞臺上——他是有自殺前科的,如今自殺前又拉一個墊背的,可見這人的報復(fù)心還真強!如此一推敲,秦念云十有八九是他下的毒,當初真不該放了他,平白又搭上了醉海棠一條命!
面對大家的質(zhì)疑,黃探長眉頭緊皺,像是自言自語道:“不論陳大增是不是自殺,醉海棠的死肯定和他有關(guān)聯(lián)。只是茶壺里的茶水本來好好的,怎么一到了他的手中就有了毒呢?問題就出在這個關(guān)節(jié)上?!闭f著,從法醫(yī)手中接過那把大茶壺,端在手中反復(fù)端詳,又把蓋子在茶壺口抹來抹去,分明是模擬陳大增在帷幕后喝茶的動作。突然,黃探長兩眼一亮,捧著大茶壺往戲樓化妝間飛奔。眾警員知道黃探長定有新的發(fā)現(xiàn),急忙跟了過去。
來到化妝間,黃探長四下里一看,徑直向角落里的垃圾筐走去,不顧臟臭撥來撥去,居然從中又找出一個茶壺蓋來,往大茶壺口上一蓋,正合適!望著黃探長手中兩個一模一樣的茶壺蓋,眾警員好不驚奇,圍過來仔細一看,只見兩個茶壺蓋一新一舊,舊的茶壺蓋底有一層厚厚的茶垢,而新茶壺蓋底干干凈凈的。這下,眾警員終于有所頓悟:大茶壺的壺蓋被人以新?lián)Q舊,下毒的機關(guān)就在這里,陳大增絕非自殺!
巧捉真兇
第二天深夜,萬籟俱寂,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開明大戲樓后墻的一棵老榆樹下,“噌”地爬了上去,隨即一個“倒掛金鐘”,單手扣住了戲樓的一扇窗子,輕輕一推,窗子被推開了,黑影蝙蝠似的鉆了進去。這間屋子恰是化妝間。黑影略一停步,支起耳朵聽了聽屋內(nèi)沒有動靜,便向角落里的垃圾筐摸去,一陣掏摸之后掏出一件東西來,急忙往懷里揣。就在這時,一道雪亮的手電光從衣柜后直射而來,將黑影罩在了光圈里。黑影嚇得一個哆嗦,手中的東西“當啷”一聲落地——黑影不是別人,正是高煥成,而掉在地上的東西,是一只茶壺蓋!
“高大經(jīng)紀,半夜三更你到這兒來找這只茶壺蓋干嗎?”黃探長拉長嗓音道。高煥成哪敢答話,轉(zhuǎn)身就向門口逃,可剛拉開門,卻被兩個守候在門旁的警員一左一右抓了個結(jié)實!
高煥成被帶到了警署,面對審訊,他雖然直冒冷汗,卻死也不吭聲。黃探長一聲冷笑:“你不說我替你說!實話告訴你,自從你給陳大增安排了壓驚酒宴后,我們就注意你了!”
原來,作為經(jīng)紀人,高煥成一手捧紅了醉海棠,倆人私下里訂了婚,海誓山盟,要結(jié)為夫妻,只是出于維持醉海棠在戲迷中“未婚花旦”的人氣沒公開而已。不料省府里歐陽參議長的公子迷戀上了醉海棠,定要把她娶進門。到底戲子無義,醉海棠掂量來掂量去,變了心,與高煥成一刀兩斷,與歐陽公子登報訂婚,約定圣誕節(jié)舉行洋式婚禮。高煥成哪能斗得過歐陽公子?他恨死了醉海棠,恨不得一刀殺了她!怎樣才能殺掉醉海棠而又使警察們不至于查到自己頭上呢?高煥成費盡了心思,考慮了幾個方案都不滿意。恰在此時,陳大增跑到開明大戲樓鬧自殺,高煥成眼疾手快救下他后,心中不由一動:何不借助這個替死鬼搭一座殺掉醉海棠的“橋”呢?戲樓里常演“三國”和“水滸”戲,高煥成耳濡目染,對那些“無中生有”、“借刀殺人”“上屋抽梯”的劇情十分熟悉,很快想到了一個絕妙的“連環(huán)套”。他先是套出了陳大增要自殺的原委后,便借“有獎看戲”之名巧使與陳大增有隙的秦念云中獎,讓秦念云前來戲樓包廂看戲并聽醉海棠的清唱,而他則潛到陳大增的房間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上了陳大增的衣帽,然后從后樓梯溜到八號包廂,敲了幾下門轉(zhuǎn)身就走,只留下一個背影讓醉海棠誤以為是陳大增。而待醉海棠清唱完走后,他又返身過來,借向秦念云敬茶之機,將毒下在了茶盅里。秦念云被毒死后,警察前來勘查,果然醉海棠指證了陳大增,從而使她和陳大增的矛盾“無中生有”。在陳大增從警署里被放出來以后,高煥成大擺壓驚酒宴,進一步挑撥陳大增和醉海棠的矛盾,使倆人大吵大鬧——這就叫“上屋抽梯”。接下來的頭天夜晚,他故意安排醉海棠唱連軸大戲,累得她大睡難醒,趁機鉆進房間勒死了她,又故意丟下趁陳大增大醉時偷走的懷表。當天的《鞭打蘆花》開演后,高煥成先是安排小山子坐在茶房灶門口燒水,烤得小山子口干舌燥,然后在飲場時又指派他去給陳大增送茶水。這樣高煥成便算準了口渴的小山子必然要在經(jīng)過化妝間時偷喝茶水,果然將他捉個正著。當下高煥成給小山子劈頭蓋臉幾巴掌,打得小山子抱頭捂眼,他則趁機將早掖在衣袖里的一個新茶壺蓋替換了下來——新茶壺蓋蓋底被他涂抹上了“七步倒”毒藥膏,熱氣一沖便會溶化!只是那個舊茶壺蓋,他一時不便掖回衣袖,便順手扔到了垃圾筐里。如此一來,警察們便會認為陳大增挾恨殺了醉海棠后又服毒自殺了,怎會懷疑到他的頭上來?這一招便是“借刀殺人”!
然而,黃探長畢竟是個“神探”,從一開始就沒有按高煥成的套路走,認為雖然陳大增不是毒害秦念云的兇手,但背后的兇手對于陳大增的指向性卻很強,便放出了陳大增并暗中監(jiān)控。聽說高煥成為陳大增大擺壓驚酒宴,黃探長便感到高煥成對陳大增的熱心腸有點過了頭,于是開始對高煥成暗中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了不少蛛絲馬跡,只是怎么也沒想到,高煥成這么快又對陳大增下了毒手!當眼睜睜看著陳大增死在戲臺上時,敏銳的黃探長頓時意識到曾指證陳大增殺人的醉海棠恐怕情況也不妙。果然,撞開醉海棠的房門發(fā)現(xiàn)醉海棠已被害多時。至此,黃探長徹底明白了:兇手真正要害的人是醉海棠!回過頭再細思此案,高煥成的一舉一動完全清晰起來,而接觸過那把大茶壺的只有小山子、高煥成和陳大增三人,誰下的毒已昭然若揭!反復(fù)細查那把大茶壺,黃探長終于揪住了高煥成的狐貍尾巴——那是個嶄新的茶壺蓋。從垃圾筐里找到舊茶壺蓋后,黃探長判斷做賊心虛、急于毀滅罪證的高煥成必然要在當夜冒風(fēng)險前來化妝間偷走舊茶壺蓋……
黃探長分析完高煥成的作案經(jīng)過,高煥成再也支撐不住,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癱軟在地。
〔本刊責(zé)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山海經(jīng)·故事奇聞》
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