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女,1987年生,陜西府谷人。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屆西南作家班學(xué)員,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在讀。著有小說集《沙漠邊的孩子》。
少年死在了四月開初。她想讓她新來的朋友看幾眼,商量一下該如何祭奠??墒撬聛淼呐笥丫芙^了。倒是那個八十歲的老太婆,去站了一站。
她搬來是在二月末,房子在這個都市的繁華地段,有著較為悠久的歷史,門邊就是南郊公園,附近有條老街,還有個紀(jì)念三國人物的大祠堂。不管是冬天還是春天,這里總是有很多游客,人聲鼎沸,絡(luò)繹不絕。這個閑散的城市,人們似乎都是慵懶的,至少在外面看上去是,可是事實未必。——他們蜷縮在那里,忙忙碌碌,也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她是個二十幾歲的女人,飄落到這城市半年了,為了尋愛而來,但那個人死于一場車禍,與此死掉的,還有他的父親,應(yīng)驗誓言一般。雖然事后想到那個人,還是會懷念,甚至流淚,可是,所有的好都磨滅在死前的那幾天,也就沒有什么了。完了就完了,沒有一點猶豫、半點閃失,就那么毫不客氣,一點也不做作地,死掉了??墒撬荒芩蚕⑥D(zhuǎn)身,前方的道路被堵住了——也許本就沒有前方。她一個人飄零,如同所有飄落在大都市的大齡剩女一樣,迷茫無助,卻還堅守著。因為習(xí)慣了都市的生活方式,因此就如這城市建筑的某塊可以隨意割舍的部分一樣,比如一塊磚,一片水泥,隨時可以掀掉,搬到另一個地方,當(dāng)然,也可以扔棄到垃圾堆里。但即便是這座城市的一塊爛了的傷疤,也還是在那里。在這個巨大的母體一樣的城市里,存在著很多爛瘡,流著膿水。
少年是對門的。她所在的這條街,是條藏民街,以前她在另一個城市的時候,曾經(jīng)在回民街住過,那條街小偷眾多,她在那里被偷怕了。話說回來,十三朝古都嘛,這也很正常。來這里半年多了,之前在的地方,離她死去的愛人不遠(yuǎn),附近有個少數(shù)民族的叫做什么甘孜州的辦事處,經(jīng)常有紅衣漢子出入,因此來到這條藏民街,并不覺得十分害怕。之前住的地方,有很多負(fù)累,可是至少能經(jīng)常見他,后來這個人死掉了,因此她也就搬走了。附近的鄰居,包括經(jīng)常光顧的飯店的老板娘,以為她情多,傷心,所以很體諒,走了之后經(jīng)常發(fā)個短信安慰她,有時也說要來看看她。其實死亡,也許于她更好,很多時候,兩個相處已久的人,不想分手的話,只能以死亡來完成美滿,因為一切都驅(qū)到了盡頭。
這個小區(qū)存在很多個年頭了,整棟樓都很破舊,在繁華鬧區(qū)的一隅作為破舊的見證存在著。很多這里面的人,是些外來的租戶,要不就是些學(xué)生。這附近有三四所大學(xué),一所技校,一所衛(wèi)校,還有一所體育院校。她租到這里,除了離新找的工作單位近一點的原因,再就是房租便宜。同所有的城市一樣,這座城市的一切都在暴漲,包括房價。房子自然是買不起的,那就只有租,但租也是個問題。她的一個同學(xué),在素有“人間天堂”之美譽的西子湖畔,月租金就九百四,相比較,她只是那的一半多一點。因此有時想想,似乎心里滿足,也就沒有什么大慨嘆,若是沒有個對比,真不知道這生活如何過。但她卻從來不想,那個女孩的工資三千多,她的僅一千多。
她租這房子的時候,附近賣包子店的人給她暗示過:“快要拆遷了?!钡@又有什么呢?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動工。
房子確實破舊,這片區(qū)的幾棟樓層都是破舊的,樓道的墻上到處是蛛網(wǎng),以及骯臟的腳印,還有一些宣傳紙,貼得滿滿的。若是以前的話,她會覺得這樣才有人氣,可是她搬來之后,才覺得這就像人快要斷氣的背景似的,整個一電視劇里表演頹唐場景的畫面。然而看在房租便宜的份上,認(rèn)了,有好就有壞,沒有什么總是兩相宜的。
對門,就是這死去少年的家。——不對,那時候少年還沒有死去。
她搬來的時候是在深夜,十點多,因為她認(rèn)識的出租車司機(jī)交班晚,而行李又多,所以才晚上十點多搬家。其實也不盡是這個原因,畢竟那個她愛過的男子,是死了的,而這個片區(qū)都是他們互相認(rèn)識的朋友,她不想見他們,比如,飯店的老板娘,她見她們總是想流淚,但又不能殉情。表現(xiàn)的太悲傷,她又做不出來;表現(xiàn)的不悲傷,那又似乎不能滿足她們窺探的欲望。因此,在料理完他的后事之后,就搬離了。
她搬來,夜里十一點的樣子,走了琴臺路,出租車師父把路走錯了,繞了很久,然而她卻覺得開心,因為琴臺路是他們沒有一起去過的,這樣的話,他死了之后,還有一個安靜的去處,在不能馬上離開這座城市的幾年里,至少還有個去處,沒有被記憶打擾過。
這少年就是她搬來的那天深夜出現(xiàn)的,他從外面回來,快進(jìn)小區(qū)的時候,停了停,囁嚅著說了一句:“姐姐我替你拿點?!闭f著就把一個很重的包拿起了。出租車司機(jī),在把東西放下之后就絕塵而去了,因為如果停得時間稍長,會被收錢。小區(qū)雖然破舊,但這方面還是正規(guī)的,畢竟,這是發(fā)財?shù)纳?。她租的房子,離小區(qū)門口得走二十幾步,但畢竟不算遠(yuǎn)。
這少年,穿深藍(lán)色校服,臂膀處有一圈白色,沒有戴眼鏡,但斯斯文文的,像個女孩子。也許他當(dāng)時穿的是條藍(lán)色牛仔褲,也許不是,總之,事情過了這么久,誰記得?何況還是在深夜。不過她記得那鞋子,白色的361°牌子的鞋子,在燈光下有著慘淡的光。她自己就喜歡這樣的鞋子,以前常買。去年,在出租屋的地方,有個二十七歲的女孩被人給打死了,沒有什么緣由,彼此不認(rèn)識,只因為過馬路的時候男子的摩托掛了女子一下,然后女子回了一句嘴,結(jié)果過了馬路之后就被男子追到一家361°鞋店的門口,狠狠地打,抓著腦袋往水泥地上磕,就這樣打死了。這件事曾一度轟動全國,很多人責(zé)備361°店里的員工,認(rèn)為那兩個店里的女孩該上前拉一拉,或者報警,至少別讓兇手跑掉。新聞報道的過程,還特別表揚了一個八十歲的退休老頭,因為他在這件事件的尾聲,丟棄了自己的腳蹬三輪,追了兇犯好幾十米。那之后,她對361°這個牌子印象更加深刻,只是不再買那里的運動鞋,總覺得不吉利似的。后來,那店里的女員工很快被換到別處去了。那個被打死的女孩,就在她所在的小區(qū),靈堂擺了很久,頭頂上一群綠葉子,爬山虎似的,是那個小區(qū)的一個特別景致。門邊還有家蛋糕店,靈堂擺在那里,影響了一陣生意。她每天來來去去地走,對著那女子的照片有一個月的光景似的。那女子據(jù)說剛結(jié)婚,婆婆在接受采訪的時候,一個勁地說:“跟我兒子關(guān)系好著呢。半夜里想吃燒烤我兒子立即穿了衣服給她去買,說好了今年生孩子呢?!倍R頭轉(zhuǎn)至女子的母親時,這個失去女兒的母親,什么都說不出來,眼神呆癡,腫得像核桃。
后來那靈堂就不見了。
接下來的日子,她看見那少年的那雙361°的鞋子,總是會想到這個事。有幾次,真想脫口而出:“姐姐認(rèn)為你該換雙鞋?!笨墒鞘冀K沒有說出口,她緘默著,如同保守著一個秘密。
她的東西多,基本是些書,都被裝進(jìn)麻包似的大包里。她習(xí)慣把這些東西搬來搬去。本來一些東西是給那個人的,可是死掉了,因此只能自己繼續(xù)攜帶著。也許有一天會扔掉,但至少現(xiàn)在不成。
少年幫她運輸了好幾回。不交談,什么話都不說,來來去去,幾個二十幾步。
后來,她看見少年搬完之后轉(zhuǎn)身走了,再后來,對面門響。
接下來的日子,經(jīng)常在走廊里見到那少年。
那個她搬來的夜晚,本來是難過的,可是因為少年的幫忙,讓她覺得人世美好。第二日上該死的班,需要去那片墳場一樣的地方坐著。那地方正進(jìn)行六十周年的紀(jì)念活動。準(zhǔn)備了好久了,在她進(jìn)這個單位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有座紅房子,拆了好幾次,當(dāng)她來的時候,又被一片綠布包了起來,每天有各種機(jī)器在響,小個子的工人走來走去。有一次,她被領(lǐng)導(dǎo)叫去坐了坐,領(lǐng)導(dǎo)似乎是有意又似乎是無心地說:“咱單位經(jīng)濟(jì)效益還是很不錯的,你看那座紅樓,每兩年拆一次,每一次幾百萬……只要你好好干。”她當(dāng)即就想,好好干也是一個樣,工資超過兩千就好了,但這個比較難,有那么多人在等待著,富麗堂皇只是少數(shù)人的,輪不到她。
第二次見少年,是個黃昏,他還是原來的那套穿著,她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后面還跟著個倔強(qiáng)的女孩,似乎是他妹妹,背著小紅書包,脖子圍著紅領(lǐng)巾。兩個人一邊踢地面一邊走,小女孩走路一拽一拽的,男孩跟在后面,拍著個足球。
她開門,他也開門?;问幘完P(guān)上了。在此之前鑰匙拿出來的時候,他靦腆地,略帶微笑地叫了聲:“姐姐也回來了?”她“嗯”,似乎想說什么,沒有接著說下去。
她一整天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因此,這附近的一切聲響,眼光所及處,都是極仔細(xì)地可以烙印在她眼里心里的。她跟一個八十歲的老媼住在一起,這個婦女本來有套大房子,可是子女太多了,分不來,又沒有人管她,索性就把房子賣掉了,租了這小間。城市里的人,都是精明的,尤其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八十年的人。不過,老婦是善良的。
老婦沒事的時候,就坐在客廳抽煙,一天一包,不過一套房子的錢,如果不被子女剝削,足夠她抽到死。
有那么好幾回,她半夜里上衛(wèi)生間,客廳的燈沒有開,她看見一顆星星在那里明滅,空氣里聞得見那味道。開始她還害怕,后來就習(xí)慣了,老年人,睡不著是正常的,可是老婦經(jīng)常扯她衣服,總是在第二日,扯住她說隔壁又打孩子了,打了大半夜,先是女孩子哭,又是男孩子哭,哭……總之,她睡不著。
斷斷續(xù)續(xù)地,她知道了鄰居是一家什么人。而且那走廊上破舊的腳蹬三輪車也可以看出來。
在老婦不咸不淡的敘述里,她知道少年家是從鄉(xiāng)下來的,現(xiàn)在所住的房子,也是租的,只有三十平米,一家人擠在那里,已經(jīng)幾年了。在少年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已經(jīng)搬來了,后來有了妹妹,再后來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家人經(jīng)常打罵哭號,經(jīng)常有周圍的人找樓管,可是沒有人管得了。這座房子要拆遷了,所有人都是臨時客,住到這里的人,都算不上什么上流階層,因此關(guān)起門就是另一世界了,所以后來也就沒有人過問。
那家女主人她見過,一米五三,胖,也是撅著嘴。她對她沒有好感,因為嗓門太大了,半夜里還在那打孩子?!莻€小女孩也似乎跟了她媽媽,小嘴總是撐得老高,頭也昂得老高,好像誰欠她錢似的。樓道里遇,也從來不打聲招呼。這一家子,只有這少年,見了人會微微笑一下,然后馬上轉(zhuǎn)過頭去,靦腆得像個害羞的小姑娘。其實她不喜歡那家主婦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跟她死去的未婚夫的母親很相像,都是矮子,一米五三不到,都撅著張嘴,眼露兇光。他的母親她見過,就在死前的前一月,正式見的父母。那天她拎了箱子去找他,路上碰上了他們一家,說好一起吃飯的。他拖她的箱子,她生氣,說是該提著,不然會壞了,就這一句,把那一米五三的娘給說壞了,認(rèn)為她皮薄,一家子在飯桌上審犯人一樣地審她,說是要是結(jié)婚了還如何如何。
那時候已經(jīng)買了房子,正在裝修。她自然不好說什么,息事寧人,又不是跟老婦一起過活。不過想到這個人,這個婦女,以后會抱著她的孩子,想到這個老婦會成為孩子的奶奶,想到遺傳,要是也一米五三,那簡直是可怕。
后來他死了,車禍。他借了公司的車子,去拉地板,車上還坐著他父親,在拐彎處,倒車,結(jié)果就出了事故。兩個人,一下子,沒有緩和的余地。不過那父親也許有,但最后還是沒有挽救過來。
這也是一則新聞。這個城市,死掉的人,一般都會上新聞的,晚報或者日報,也可能是其他報,或者電視一角,也或者是網(wǎng)頁上面的一條消息。她沒有電視,在室內(nèi)瀏覽網(wǎng)頁,也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場面,父子兩個壓在下面,她心里想著那誓言終究是應(yīng)驗了,可是還是流了好一會的淚,為那少年時代一直愛著的人。
那誓言,是這樣來的。她本就不相信誓言,可是逼急了也會說,以便證明自己的清白。
她在一個月前,見了他父母。后來才知道還有一個女的,早在一年前,就和她未婚夫勾勾搭搭了,連房子的設(shè)計,都是一起籌劃的。只是那女子是小學(xué)二年級水平,他覺得不合適,玩玩人家。用他的話說,就是學(xué)打麻將,他一直都很笨,娛樂活動幾乎什么都不會,而公司有時是需要點娛樂的,因此他學(xué)打麻將。聽起來是笑話,但絕對是真的。而這個女孩子,剛好做快遞業(yè)務(wù),跟他單位有聯(lián)系,于是,就聯(lián)系上了。有時,事件的開始,特別簡單。
他瞞著她,去那個女孩的地方,甚至去人家老家,一去幾天,這其間并不是沒有爭吵,然而男子的心理,其實是恨不能昭示天下的。他在半遮半露里,告訴了她:“只是個游戲,一米五八,大專學(xué)歷,根本比不過你,我也只想學(xué)麻將。”后來才知道,這些都是假的,當(dāng)那個女孩找上門來的時候,才知道,她叫肖旭,只有一米五三,小學(xué)二年級學(xué)歷,交過幾個男朋友,家在資陽安岳的一個小村莊,十六歲就出社會了。那個女子給她打來電話,甜甜的口音,叫她姐姐,他也以此比擬,大有享受之感。那些個日日夜夜,都是談判。他并不愛那女子,她知道,然而事件就是從這里開頭的,后來,查,再查,才知道這愛情,早就斑斑駁駁發(fā)霉了,不只這一個,還有賣電視的,甚至賣衣服的,各種,他就是這樣的人,到處留了號碼,利用公司的那些東西,來騙這些小女孩,比如,公司的購物卡,還有電影票。那個他所在的國企,同所有被政府控制的單位一樣,有各種福利。他利用一切資源,在對她說是加班的時間,尋花問柳。
她覺得這個人忽然陌生了。一米六四的個子,九十多斤的體重,還是個性無能患者,學(xué)歷沒有她高,個子沒有她高,家里資產(chǎn)除了一套貸款買的房子,再什么都沒有,若不是少年時代一起走過來,還有什么東西,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匹配她。這個人,一千二百五十度的鏡子,又是色盲,她一想到這些,就覺得還是分手為好。分手,至少對于下一代,也是個交代。然而,在這個決定還沒有完全做出之前,那個人,在開著公司的車,搬運瓷磚回正在裝修的房子的途中,戛然而止了。
似乎是上天有意成全她的完滿。
在此之前的某個夜里,那個女孩找過她。他們大吵,他說是她找的那個女孩,他怕她,總是認(rèn)為她聰明,認(rèn)為她有記者的頭腦間諜的手段。她哭,他還是不信,于是,她就以父母兄弟的名義起誓:“若是我找的她,就我死全家;若是她找的我,就你死全家?!毙氯擞行氯说暮锰?,因為很多空間是空白的,可以想象,那時候,他還一直以為那女孩跟他時是個處女,而且適合做妻子,很純潔,于是,就查。后來就引出了那女孩的包養(yǎng)者,一個叫做小白熊的臺灣佬,在深圳做生意,在前幾年,就包養(yǎng)了,與此同時,還出現(xiàn)了別的男子。女孩惱怒,不甘心,認(rèn)為自己帶這個男人回老家,父母都是見過的,又怎么輕易就放棄,于是,說她欺負(fù)她,告之所有的相好者,于是,那個臺灣佬,就不停地在網(wǎng)上騷擾她。
她以為他會管,畢竟,這是因他而起的,可他并不。因此,她威脅說要找到他單位去,要告之以他的許總和胡總。他是把這兩個領(lǐng)導(dǎo)奉為神明的,暗地里卻總是詛咒胡總死掉,因為這個人對他并不好。
這個男人,懦弱,且自私。以前并不是沒有體現(xiàn),比如出去買東西,她和別人吵架了,他并不出一言,只是靜靜站在旁邊看,有時甚至合伙起來說她不對,讓她息事寧人;比如,在飯店被人弄臟了新買的衣服,也是說她不注意;再比如,明明座位是自己的,被人占了,也是讓她悄悄的,別說什么話……這個人,一直這樣,她也是喜歡安靜,認(rèn)為可以一世祥和,然而卻原來是無能。她其實并不是沒有預(yù)感,以前,喜歡她的其他男孩子拉她拽她,他在旁邊看,并不敢上去呵斥一聲。她那時候其實是鄙視他的,一直是鄙視他的,因此,他出軌,或者死去,倒似乎遂了她的意。有時想想,竟然覺得安心,那個人,好在是死掉了,不然,那么漫長,她又是喜歡黏人的人,不大想改變,怎么受得了。
當(dāng)然,這個男人也有他的好,安靜,在角落里坐著,就像不活著一樣,她喜歡那感覺。她想起他的時候,也似乎死了很久了,像是緬懷一個隔世的人,其實不過才幾個月。
車子斜過來,他在駕駛座上坐著,血肉模糊,還穿著她跟他一起買的黑色衣服。那天她也穿著一件黑色衣服,像是悼念一樣,兩個人不約而同。他的父親,也是一身黑色西裝,胖胖的,一米七,壓在了車下面,兩個人,腸子都出來了。
是用黑色的裝尸袋和什么夾子挑進(jìn)去的,她看了那圖片,見到他尸體的時候,已經(jīng)被處理過了。別人說她不能看的,可是她還是看了,而且抑制不住地嘔吐。他死去一段時間,有共同認(rèn)識的朋友,帶她去吃餃子;也有共同認(rèn)識的朋友,怕她傷心,邀約去吃火鍋。她看見那些包著的東西,鍋里煮著的雜碎,一次又一次地嘔吐。
她悲哀地哭,一整個一整個夜晚,她是不想他死的,至少不想如此死,可是誓言應(yīng)驗了。這就像輪回的宿命,有那么一些話,本是不能說的。結(jié)果呢?這就是期許的嗎?
少年有時在樓道中間坐著,坐好久。她進(jìn)進(jìn)出出,他都在那里坐著,也許是忘記了拿鑰匙,也許是在等他的妹妹。那個小女孩每次回來都是帶著風(fēng)的,從她的窗前過,呼呼地喘著氣,兩個人拉拉扯扯。這就是下午的好時光,她喜歡聽他們說話,尖叫,聲音大抵都是那小女孩的。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般都是沉默的,他的沉默像如午夜的沉默,靜寂無聲,無限悲傷,好像幾世幾生都那樣。
少年,他在那里,就如同一種悲哀的存在,一柱香獨自燃燒,一座雕像獨自微笑。
她每次看到他,都會想到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候,很單純,卻也很苦。孩子有孩子的狡黠,她也是。家里總是吵鬧,無休無止,像一場永不停下來的沙塵暴。她能理解少年的孤獨,因為她自己也有過,蔓延了她整個少年時代,甚至,青年時代。她二十五歲,把一切都看透了,人生好像立即彈下終止符,也愿意,萬事皆休?!鞘窃鯓拥谋В?/p>
家里有吵鬧聲,少年就坐在走廊的臺階上,如一個陷入黑暗的王子,是所有夜晚最孤獨的王子。但是,沒有人來拯救這個王子,鮮有人會哄他回去。有時她出去吃飯,看到他,想問候,想說你要不跟姐姐回來吧,可是她不敢。這條街,這個巷子,所有一切都是怪異的,包括八十歲的那個老媼,她也是怪異的,總是蓬頭垢面,露著一雙打探世事的眼,就如兩個電筒一樣,然而并不曾做些什么。她一整晚在客廳坐著,少年在客廳的樓道外坐著,這兩個人,都是時間的鐘,只有心在跳著。
他們都住一樓。一樓陰暗潮濕,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在陽臺上養(yǎng)些花草。這里的陽臺上,有海棠花、七姊妹、蘭草、白玉蘭、桂花、蘆薈,還有枇杷樹。老太太經(jīng)常沒事就去折那枇杷樹伸出來的頭,也掐旁枝。她看到那棵樹像被人砍過的尸體一樣,總是會想到曾經(jīng)的戀人??墒撬⒉荒茏柚估咸@樣做。老太太說她討厭枇杷樹,嫌棄長得太過旺盛,說是看著不舒服;還有棵臘梅,那索性是被砍了頭的,老太太不喜歡它高過自己;另外,那七姊妹也鮮少開花,每次她站在窗前看,老太太就會走過來念叨,說這些花看著礙眼。隔壁,也就是少年家的陽臺,也是這些似是而非的花,胡亂地開著。春天來的時候,隔壁院子那桃花開了好一陣子呢,是那種不結(jié)果子的桃花,還沒有全部凋零,少年,就吊死在客廳到陽臺的門頭上。
少年的母親,是個擦洗鞋子的,她遇見過多次。門口是一排飯店,這個女人,一米五三的胖女人,三十多歲吧,看起來似乎是五十多歲,總是包著個頭巾,低著頭,一桌一桌地問:“擦鞋子嗎?”一邊還訕笑著。這條街,是條藏民街,來往的藏民多,也比較有錢,主要是這些人信佛教,因此喜歡周濟(jì)?!皢喡锬匕冗鋮恕背涑庵?,從街頭到街尾。很多漢族乞討者,專門到這條街上來安營扎寨,每天高聲念誦的就是“唵嘛呢叭咪吽”。佛教的這六字經(jīng)典,簡直成了這條街的靈魂,因此她不得不懷疑,佛祖是不是乞丐出身,討得這么多信徒。然而還是很詭異,這條街,一到晚上七八點,就極其冷清了。因此,少年的母親,到底這個時候到哪里去了,她是不曉得的,她只知道,這家兩口子,每天回來很遲很遲。
少年的父親,是個腳蹬三輪車夫,這其實在都市里是被禁止的,時常見有城管將這些車子拉回去,一車子一車子。經(jīng)常有些三輪車師傅,裝成接送兒女或者孫子的樣子,在車子后背上寫上“接送孩子”的字樣,可是,大多數(shù)人知道是拉客的,短途,討價還價,三元或者五元起,每天都在街上轉(zhuǎn)悠,如那些摩的師父一樣。這事是不正當(dāng)?shù)?,這職業(yè)是見不得正規(guī)部門的人員的,然而,總得吃喝吧,除此之外,只能在街頭擺地攤賣小吃,那也隨時有被收攤子的危險。鄉(xiāng)下來的人,躲和藏是慣了的,只要不交罰款不交稅,就是好事。這漢子經(jīng)常半夜三更還在街上貓著,等著那些歌舞廳出來的人,有些人喜歡打的,但的車打不到的時候,還會坐這個的。而有一小部分人,就喜歡坐這個,慢,休閑,感覺就像坐舊式的人力車,喜歡那享受,高人一等的樣子。最主要,這些三輪車夫和摩的車夫,知道哪里是鬧市區(qū),哪里人最多,哪里最擁擠,最不好打的,他們瞅的就是這個空子。這個城市的人太多了,這個國度的人太多了,因此,這些車子的存在,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緩解交通擁擠嘛,又不制造環(huán)境污染,而且還可以給相關(guān)人員“額外收入”。那些罰款大都不明不白,這些人又不知道要單子,即便知道,也不會要,因為開單子的話罰得會更多,底層人民有底層人民的智慧,這些人并不是愚笨的。
其實腳蹬三輪車很危險,又沒有上保險,大多是無證駕駛。最主要的是,一旦出事了,不好找解決的途徑。前不久,不就有一個女師傅蹬著三輪把一個行人給撞死了嘛。不過這職業(yè)倒是不需要什么投資。
那一日,就是少年吊在梁間的那一日,小女孩嗵嗵地敲門,并不曾喊什么“姐姐”之類的稱呼,就是張著一張嘴,不停地大聲叫,嘶啞地吼,然后她跟著過去,老太太也跟著過去,然后,就看見那少年懸掛在客廳到室外陽臺的門上,舌頭已經(jīng)吊出來了,然而那印象仍然是斯斯文文的。
“趕快往下拉!”老太太指點著。于是她往下抱,急忙又掏手機(jī)打報警電話,接著她問那小女孩家里有沒有座機(jī)。顯然是什么都沒有的。那她父母如何聯(lián)系,也顯然,聯(lián)系不到的。都這個時代了,一家人,居然沒有個手機(jī)!
小女孩怔怔地站在一邊。警察很快就來了,比平時的兇險案及時很多,120的也來了,然而那面色早就僵硬了,而且在解救下來就沒有了鼻息。120不帶少年走,只看了看,摸了摸,然后揪開衣服,用一種她叫不上名字的儀器探了探心窩,。
那天晚上,這家里進(jìn)進(jìn)出出很多人,靜悄悄的,少年的父母坐在那里,鐵樁一樣,這個夜晚沒有什么吵聲。
第二天,老太太去買煙,碰見了煙火店的,她幾十年的老相識,說少年是死于自殺的,說可能是學(xué)校9ab5da9c4f7c8fc7558fe6c1eac7a288里受了委屈,說城市的孩子已經(jīng)取消的費用他還得交,而問父母要,結(jié)果有了爭執(zhí),說……這些都是老太太轉(zhuǎn)述的,她并不十分確定,反正少年是走了的。
陽臺上放著個兔籠子,那里面有三只小兔子,她每天隔著院子往過看,心里還替那少年高興過呢。她覺得少年就該有少年的樂趣。她自己的少年時代,也喂過兔子和松鼠,以及小貓咪。
那兔籠子其實不叫籠子,就是紙箱子掏開幾個口子,可是少年每次都熱熱情情的,經(jīng)常擺弄他的籠子。她也經(jīng)常在隔壁的陽臺上看,看。這一幕在少年死后,她想起來過多次。
她無法把那個平日里靦腆地叫她姐姐的男孩,和一個喂著三只小兔子的男孩,以及那橫在門上的尸體結(jié)合起來。
后來她還被叫去做了筆錄。相關(guān)的人,穿著筆挺的工作服,認(rèn)認(rèn)真真一絲不茍非常嚴(yán)謹(jǐn)?shù)貙懴滤f的每一句話,就如一場審判。
過了幾天,對門的人又很正常地早出晚歸了,很少見他們的蹤影,只是小女孩仍舊一個人走著,有時踢路邊的石子,還是那么高昂,倔強(qiáng),老太太站在陽臺,她從來不打個招呼;她站在陽臺,小女孩也不打個招呼,彼此碰見了,小女孩頭都不低地走過去,她總是悲戚戚的。小女孩常常是一個人,總是那個紅書包,已經(jīng)是很久了的,而且,女孩穿的并不好。
她從外地來的朋友,只是擔(dān)心她,認(rèn)為她失了戀人,便來陪她一段時間。其實她們并不知道,她只是習(xí)慣那段彼此相守的感覺,跟愛情沒有什么關(guān)系。孤獨是一個人的,天生的,宿命的,誰也替代不了,她無法回避。她一整晚地哭泣,人瘦了很多,知情的人,都以為是為死去的人,事實也許確實如此,不過她確實不怎么想念,她只是憶起那日看到的鏡頭,就想嘔吐,就覺得活不下去。那,曾經(jīng)也是一個人,一副軀體,就那樣被毀壞了。然而那些他公司的同事,提起來的時候,還惋惜著那輛車子,不過也說到:“很可能是他怕掛到車子,才往后倒,結(jié)果翻了的。”她知道這是有這可能,他是不大開車的,三年也很少開一回,考過駕照已經(jīng)幾年了,也許還是不熟練,怕掛到車子的時候沒有控制。然而,誰知道呢?他是已經(jīng)死了的。那些來跟她說事情的人,還透漏,說是車子被拉回去,費用是保險公司出的,才一千多,并沒有損失多少。他們用著一種似乎是同情的口吻,說人已經(jīng)是死了的,要她往前看。也許,他們知道他并不只有她,但也許他們不知道,可是還有什么必要抖這些事情呢?
沒有人過問她的悲傷,也沒有人過問小區(qū)死掉的少年,或者有人過問,但也只是走個形式。這事情很快就過去了,南郊公園每天都滿滿的。很多少女已經(jīng)穿起了裙子,露出一大截白腿,黑色絲襪在半截的白腿下面嫵媚著。她也開始一輪輪地相親。她相信,終有那么一個人,會碰上,湊合著,過下去。
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碰到罷了。
人們很忙,春去了夏來,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著,就這么回事。不過,你們到底在忙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