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福建霞浦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福建文學》《散文天地》《青年作家》等刊。有多篇作品入選年度選本。
??思{在“郵票”上建“世系”
??思{的家鄉(xiāng),美國南方密西西比州北部一個“郵票大的地方?!备?思{的家族世世代代在這里繁衍生息。這是一枚被??思{視若珍寶的“郵票”,它給了??思{生命,更給了??思{創(chuàng)造的激情和想象的魔力。一個個人物、家族以及社會在想象中繁殖;場面、情節(jié)和故事不斷衍生。想象力瘋狂地從一種可能飛到另一種可能,不斷涌現新的發(fā)現,像開掘一個金礦……直至建立起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
這個“世系”,是一個虛擬中的真實,對應著的是??思{的整個家族?;蛘哒f是若干個家族幾代人的命運。盡管此中的故事?lián)渌访噪x、神秘莫測,但都是從南方這塊土地上誕生的人和事。福克納的書寫始終接著家鄉(xiāng)故土的地氣。“我發(fā)現這塊郵票大的故土值得一寫,一輩子也寫不完?!鄙脑l(xiāng)啊,靈魂的誕生地,賜予??思{的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一個奇妙無比的紛繁復雜的世界。既有榮華富貴,又有殘酷無情;既有庸俗卑鄙、不擇手段,又充滿旺盛的精力。面對這片土地和這樣的世界,??思{的內心涌動著兩種相互矛盾的沖動,創(chuàng)造的沖動和破壞的沖動。他醉心于過去,又忠實于想象。他回憶,同時又進行審判。他的創(chuàng)作,正是在這種雙重性的作用下,以一種獨到的視角去審示和觀照;一種獨特的方式去處理經歷與往事以及所有的現實存在。并通過奇妙的想象將這一切進行糅合、增刪、改造、拼貼。然后是扭曲、變形、夸張……這就是福克納的世界。一個生長于美國南方但又不同于任何事實狀態(tài)的世界;一個完全靠虛擬與想象“喂養(yǎng)”的、對應??思{內心訴求和內心真實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思{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存在。又讓這種存在創(chuàng)造著自己。
在福克納眼中,時間是一種流動的狀態(tài)。生命存在于永久持續(xù)時時變化的流動之中。心的存在,就是不斷地流動變化。不斷流動變化就是不斷地改變和創(chuàng)造自己。福克納的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意識復合流動的、既紛繁龐雜又神奇莫測的世界。時序顛倒。結構對位。象征隱喻。故事隨著意識的流動循環(huán)返復地推進。人物不受空間也不受時間的限制。文字好似顫動的神經末梢,吸納外在世界的一切感性現象,剔盡順序合理與合乎邏輯的虛飾,把我們習慣了的清晰的文字邏輯變得隱晦?;蛘哒f是改變了我們習慣的對人的思緒所進行的邏輯整理。
??思{顛覆了我們固有的思維慣性與思維定勢,把對生命的感悟徹底從縝密的邏輯構架中解放出來,讓心靈不受任何打擾地只追隨自己的感覺而動。他的書寫,始終涌動著詭異的感覺暗流——虛擬的現實。瞬間的偶然。還有錯位的畫面。顛倒的時空。他把我們領進一個撲朔迷離的迷宮般的世界。然后用無序的敘述表達無序的思緒,把本應由他自己完成的使無序的思緒邏輯化的工作交給了我們。
用心良苦的??思{,正是用這種無序、混亂的表達挑戰(zhàn)和考驗著我們的心智與耐力。因為這個世界,人與人、人與現實生活的關系越來越微妙復雜。事物的日常表象幾乎遮蔽了那些最荒誕的本質。要是沒有足夠的智力與耐性,確立內在的心靈秩序,就無法洞悉表面顛倒混亂的時序下發(fā)生的故事有著內在的秩序。就可能在這個魚龍混雜的世界中迷失。
始終掙扎在回憶與想象中的??思{,內心分裂深重。人生具有亦喜亦悲的宿命,永遠糾結于心無法釋懷。“明知人被時光的洪流沖走,卻無法向時光報復的悲劇性;人雖被時光的洪流沖走,卻可以盡情享用時光的喜劇性。”矛盾、沖突、撕裂,迫使??思{不停地書寫。因為唯有書寫才能侍奉心中那一個夢和那一團火;才能擺脫無法釋懷的恐懼、迷茫與困惑;也才能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并用這個世界為另一個世界療治。
??思{一生負罪深重。他的書寫是在為整個家族贖罪。他所繪制的“世系”圖譜,既是家族的也是南方的。或者說是整個美國的圖譜。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說:“因為他對當代美國小說作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p>
馬爾克斯孤獨的弒神之旅
要不是略薩在201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么,他與馬爾克斯的一段恩怨,也許就不會被更多人所知曉。
略薩與馬爾克斯同是拉美“文學爆炸”的主將,也是世界級小說大師。這對多年的好友、知交,竟為一件“男女情事”大打出手,反目成仇。那是1976年,馬爾克斯有一次善意提醒略薩妻子,當心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略薩知道后,怒不可遏,把馬爾克斯打成了“熊貓眼”,兩人從此交惡。
30年后,即2007年,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經典代表作《百年孤獨》出版了40周年的特別版,運作者西班牙皇家學院特意“請出”了略薩的一篇文章為馬爾克斯這部經典作序,終于一笑泯恩仇。這篇文章就是略薩寫于1971年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個弒神者的歷史》。
馬爾克斯從小生活在外祖母家,聽著祖母的神話和鬼怪故事長大的。這些故事,如同有生命的細胞,在馬爾克斯的體內繁殖了起來。許多年后,馬爾克斯帶著外祖母饋贈的“禮物”,闖進了拉美小說領地,開始了弒神之旅。那些神話故事、宗教典故、民間傳說,成了馬爾克斯建造魔幻世界的神秘密碼。
馬爾克斯的世界,是一個“變現實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世界,詭異、夢幻、紛雜……如同哈哈鏡、望遠鏡、放大鏡、乃至顯微鏡透視下的繽紛駁雜的圖像,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變幻莫測。眼花潦亂。
28年前,當我第一次走進馬爾克斯的世界時,那些紛至沓來的神話、典故、傳說;那些接踵而至的隱喻、象征;還有那些潮水般洶涌的奇幻詭麗的語言,以及“顛三倒四”的敘述,讓我頭暈目眩茫然不知所措。我既目瞪口呆,又呼吸急促。閱讀之舟一次次受阻甚至擱淺。許多次,我撂下書本且懷著深深的眷戀從馬爾克斯的世界倉皇逃離。
在馬爾克斯的世界里,有一個龐大的神話隱喻體系,貫穿始終的是一種既讓人耳目一新又云譎波詭的神秘語言,把那種沉悶乏味的敘事狀物的呆板陳舊的模式徹底顛覆了。馬爾克斯總是盡量讓自己的書寫成為肉體可感的東西。他用極端夸張和虛實交錯的手法,把那些觸目驚心的現實和迷離恍惚的幻覺交織、融合在一起,呈現給我們的是拉美社會或者說是我們現實存在的光怪陸離的圖景。馬爾克斯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締造者以及他們興衰的圣經般的故事。”作家這種對歷史和藝術的重建與再造始終是孤獨的。他正在追尋的這條弒神之路無疑是一次孤旅。
孤獨,是馬爾克斯所有文字的題旨。他筆下的人物,尤其是《百年孤獨》中幾乎所有人物都是孤獨的靈魂。他們渴望擺脫孤獨,都試圖以各自的方式突破孤獨的怪圈,最終又以不同的方式陷入更深的孤獨之中,如同神秘的命運一樣無法抗拒。
正是作家這種對世界本體的凄美絕望和孤獨與宿命感,深深地吸引著我們,讓我們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明知自己進入的艱難又偏偏要讓這種不可能成為可能。所以我一次次離去又一次次返回。因為我們都是孤獨的存在。
悲天憫人的馬爾克斯,用孤獨的情懷擁抱所有國家和所有時代。擁抱整個世界。因為他的文字就是一部“有關人類保存或者毀壞自己的淵源和命運以及夢想和愿望的歷史?!?/p>
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當28年后他的老友、冤家略薩也獲此殊榮時,他詼諧地說了一句,“我們一樣了。”從此不再“孤獨”。因為兩人“扯平”了,成了“同路人”。然而,就作家個體而言,他們仍然并且永遠是孤獨的。誠如馬爾克斯所言,“文學是對世界的揣度。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事業(yè)?!?/p>
百年。
千年。
米蘭·昆德拉
不能承受“輕與重”
“生活在別處”本是法國著名詩人蘭波的一句名言。自從米蘭·昆德拉將其作為小說的題目后,便在世間廣泛流傳開來了。人們還把這句話當作昆德拉的專利,說:“昆德拉有句名言,生活在別處。”可見昆德拉的名氣與影響力了。昆德拉另一部小說的標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才是名副其實的“昆德拉專利”,也同樣成了流行語。與之相對應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昆德拉幾乎用一生的體驗,證明這“輕與重”的深度意義。
昆德拉出生在一個他自認為是“錯的地方”,一個與他“實在格格不入的地方”——捷克斯洛伐克。他經歷了“布拉格之春”和“天鵝絨革命。”正是這種時代與人生的錯位,讓昆德拉獲得了關注“人”的獨特視角。他眼中的“人”,是活在世界的羅網里,他們始終糾纏于一種無以名狀的困境中,貼著“政治”標簽,玩著“性”的游戲。“性愛”與“政治”于是便成了昆德拉小說世界里的一把雙刃劍,既砍殺了“政治”,又砍殺了“性愛”?;蛘哒f是,既質問性愛對人性的罪惡,又指向政治的致命處。在這性與政治的糾結和博弈中,“人”成了這喜劇舞臺上的滑稽演員,他們越認真,越投入,就越是令人捧腹?!笆艿綖跬邪盥曇舻恼T惑,他們拼命擠進天堂的大門,但當大門在身后砰然關上之時,他們卻發(fā)現自己是在地獄里。這樣的時刻使我感到,歷史是喜歡開懷大笑的?!碑斃サ吕@樣描述“人”的處境與命運時,他的心在流血。
歷史開了“人”的玩笑,“人”還以為是歷史的厚愛,他們用少有的天真去面對處處充滿圈套的現實,在無奈中苦中作樂。他們活在被歷史與時代放逐的狀態(tài)中,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往哪里去,永遠處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時間里。昆德拉從自身的經歷與遭遇中,發(fā)現了現代人身上具有的唐吉訶德的特質與屬性。每個人都成了“城堡”外的那個倒霉的土地測量員。昆德拉從心底發(fā)出了“重返塞萬提斯”的痛切呼喚,且將“探尋被遺忘的存在”作為一生孜孜不倦的功課。
從一開始,昆德拉就以帶血的“玩笑”和“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把問題的極端沉重和形式的極端輕靈集合一起,用輕松的手法表現沉重的哲學思考。顯而易見,這是作家用形式與內容的錯位嘲弄生活與時代的錯位,在藝術世界里尋找解脫人世煩惱、安慰自我心靈的良方。
深深困擾昆德拉的,始終是肉體的“輕”與靈魂的“重”,生活的“輕”與時間的“重”這樣的雙重糾結。他明白,一個人的痛苦遠不及對痛苦的同情那樣沉重。當我們無法忍受“生命之輕”時,就必須去承受“生命之重”。然而,殘酷的現實則是,生命之輕壓垮了我們,生命之重同樣令我們無力承受。昆德拉筆下的人物就是在這樣一個怪圈中循環(huán)反復不可自拔。這,就是人類存在的“終極悖謬”。
無法調和的靈與肉??!唯一的出路就是逃離,這是別無選擇的選擇。其實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人生下來自己并沒有去要求,就被關閉在不是自己選擇的注定要死亡的肉體里。然而,世界的空間提供著一個永遠的逃避可能。當靈與肉在相互背叛時,除了死亡,便只有選擇逃離了。背叛就是意味著打亂原有的秩序進入未知,這是告別與重生的雙重誘惑。“生活在別處”。別處總有一種聲音在召喚著我們,我們無法拒絕。無法拒絕的,還有那來自時間深處的質問:“如果歷史永無休止地重演。如果我們的生命每一秒鐘都有無數次的重復。那么世界將會是什么模樣呢?我們會不會像耶穌釘于十字架那樣,被釘死在永恒上呢?”一個仍然無法回答和無法選擇的問題??!如同生命的“輕與重”一樣。
米蘭·昆德拉之所以迷人,他的書寫之所以能在浩如煙海的文字編碼中彰顯出懾人心魄的魅力,就在于他始終用自己的小說演繹著“人·時間與存在”這樣一個哲學命題,真實地表現了人類處于無家可歸的精神放逐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