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薩日娜,女,蒙古族,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等刊,獲首屆“朵日納文學獎新銳獎”。
爐子里的火焰跟外邊的暴風雪較勁似的呼呼地燃燒著。羊肉在鐵爐子上噗噗地響得歡騰。沸騰的羊肉湯用蠻勁頂著蓋嚴的鐵蓋子,放走了饞人的、鮮嫩的羊肉味。阿媽從門縫里擠進來,把一陣寒冷的強風拒之門外,但還是有一股強烈的冷意和不少劇烈哆嗦的雪花奪進了包里。她把衣襟里的干牛糞霍地一聲倒在地上,又順手扒拉一下灌進脖子里的雪:“哎!又是誰惹怒了騰格爾阿爸?這么大的風暴,羊群能頂著風暴爬過塔布嘎山嗎?那個頭羊老得快走不動了……”阿媽在爐子上添上牛糞,火紅的火焰照亮了阿媽焦急的凍僵的臉。
阿媽出入在包里包外。熱氣和冷氣也隨著阿媽進進出出在包里包外。我趴在小窗戶旁,哈出熱氣將玻璃上的冰軟化再用手刮掉上面的冰,睜大眼睛往外看。外面的世界如同小窗戶上的冰霜,天和地也似乎都結冰了,都融為一體了,只有阿媽的藍色頭巾在凜冽的寒風中劇烈地顫抖著,飄飛著。
不知過了多久,瘋狂的暴風似乎有點力不從心了,但是夾雜在里面的飛雪還是不減囂張。站在寒風中的阿媽突然高興地往包里喊:“騰格爾保佑啊!孩子,快放桌子,給你阿爸熱酒,羊群已經出現(xiàn)在塔布嘎山頭了?!?/p>
我風一樣跑出去,一陣刺骨的寒冷立刻包圍住了我。西北風還是像個魔鬼般向我襲來。我看見羊群像一團偌大的白云般在暴風中慢慢地移動。它們低著頭,豎起堅硬的雙角頂著強大的西北風,艱難地堅定地前進。因為羊群知道頂過了這一陣兒的寒冷后就會到達它們安全溫暖的避風港。一走近羊圈它們就開始奔跑起來。我最喜歡看奔跑著的羊群。被風梳理了一天的羊毛隨著它們的奔跑起伏著,飄飛著,像無數(shù)個翻滾的波浪。那有力的、匆忙的、沒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踐踏著飛雪,鎮(zhèn)壓著暴風,驚擾著暴風以外的寧靜……
阿媽已經從桑森房拿來小半盆玉米準備犒賞頭羊。這么大的風暴要是沒有頭羊的帶領,羊群是絕對不會頂著暴風越過塔布嘎山頭的。一看到阿媽手里的盆子羊群就掉轉方向更加瘋狂地跑起來。一陣狂野的奔放的生命的潮流向阿媽涌進。阿媽把盆高高地舉在頭頂。羊群擁擠半天后見沒什么希望,就索性跑進羊圈里開始啃干草。羊群都回到了羊圈,但是沒見到頭羊。阿媽把小盆放在了包里,眼睛若有疑問地看了看我,然后又走了出去。
阿爸回來了,臉色比今天的天色還凝重。他什么也沒說,自己給勒勒車套上牛后徑直向塔布嘎山頂駛去。阿媽的臉色也開始沉重了,進出的次數(shù)也更多了起來。
阿爸回來的時候,勒勒車上躺著那只頭羊。頭羊那稀疏了的毛在寒風中起起落落。它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更有一種不懼怕寒冷不在乎風暴的倔強。堅硬的兩只角在寒風中巍然地倔強地抵抗著。
阿媽看了勒勒車又詫異地看了看阿爸。阿爸沒有說話,自顧自地卸下牛車,自己吃力地推著勒勒車推到了擋風的地方。然后他走過去輕輕地摸了摸頭羊的角。那天晚上阿爸盤腿坐在方桌旁,沒有吃一口肉,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當他的脖子變得跟臉色一樣通紅的時候,他的眼角邊終于流出了兩行淚。
阿媽輕聲嘆了口氣,始終不敢出大氣。因為阿媽知道阿爸有多難過。那只頭羊的年齡比我還大,已經有十幾歲了。草原的冬天總是出奇地寒冷,冬天的風暴更是少見的殘酷。羊群如果沒有帶領的頭羊,即便它們知道越過了這個山脈就是它們安全的歸宿,不跨過這個山脈可能就面臨著凍死,它們也不會有勇氣和膽識邁開步子頂著猛烈的暴風雪跨過山頭的。自從出現(xiàn)了這只頭羊,阿爸就沒有懼怕過冬天。十幾年的暴風雪中這只頭羊一直在用它的勇敢和責任、倔強和靈性帶領著這隊羊群走過每一個風雪呼嘯的冬天的傍晚。如今它用它的生命帶領著這只隊伍,自己卻倒下了……
阿爸連續(xù)幾天沒有說話,按照我們這一帶的習慣,頭羊是神羊、是大功臣,牧人是不會殺頭羊的。頭羊是每一個牧民引以為傲的話題。頭羊好,羊倌就遭罪得少,羊群就能找到更好的草源。所以自己的羊群里有一頭了不起的頭羊是令很多羊倌驕傲的事情。
然而在一個灰色的黃昏,阿爸把頭羊從勒勒車上卸下來拖進包里,拿出蒙古刀給頭羊扒了皮。把皮練好后,阿爸用那頭羊的皮做了一件羊皮襖。盡管那個頭羊的個頭很大很有來頭,但是由于阿爸的身材也高大,所以做出的羊皮襖穿在阿爸的身上也顯得小一些。但是穿上那個羊皮襖以后阿爸的臉色從沉悶變成了傷感。
草原的秋天短得像兔子尾巴,牧人在不見天日的一陣忙碌后又迎來漫長而寒冷的冬天。
頭羊死后的那年冬天特別寒冷,整個草原總是蒙著一層陰森森的冷意。遠處的山脈近處的敖包把自己偽裝得很是不近人情的冷漠。只有我們住的蒙古包在漫山遍野的寒冷中顯得有那么一股不禁寒冷的無助。
阿媽照常煮好了羊肉背完了草,等著阿爸回來。一到冬天只要阿爸還在跟著羊群在山上,阿媽的臉總是忐忑不安,雙眉間總被緊張和擔憂侵占著。所以我更希望阿爸早點回來。只要阿爸回來了,阿媽的臉上就會飄滿欣慰滿足的紅暈,我就會為所欲為地開心幸福。整個包里像草原的夏天般溫馨美麗。
羊群早早地越過了塔布嘎山脈,又慢慢地移到了自己的羊圈??墒前诌€是沒回來。當淺紫色的太陽哆嗦著躲到山的那一邊,當灰褐色的月牙兒輕輕升出來時阿爸回來了。阿爸走在前邊,一只母羊跟在阿爸后面邊跑邊熱切地咩咩叫著。阿媽把那只母羊圈進接羔羊的羊圈里。阿爸徑直走進包里。他的帽子上、眉毛上、胡須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但是在微弱的燭光下我看見阿爸的眼里有一絲淺淺的興奮的痕跡。阿爸甚至有點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后微笑著,慢慢地解開了羊皮襖的扣子,像變魔術似的從懷里拿出了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我順手去摸他。那小東西溫熱的身體頓時在我的掌心下輕輕一動,心里竟有種莫名的感動。
“哈哈,幸虧我的羊皮襖!不然它早凍死了?!卑烛湴恋卣f著脫下氈靴,在桌前盤腿而坐。
“好香的羊肉!”阿爸用手抓著吃了一大口,然后將面前的酒碗一仰而盡。阿媽走進來,在地上鋪好了羊皮,然后輕輕地抱著那只脆弱的卻溫熱的小生命,放在羊皮上。不知是因為外邊的寒冷還是因為什么,阿媽的臉上竟泛著一層淺淺的紅暈。她第一次主動走到桌子旁給自己倒了半碗奶酒。阿爸用雙手舉起羊皮襖把它放在包西北角的佛龕的旁邊,那種表情就像是它給予了這種溫馨,是它賦予了生命般。
那場暴風雪是我童年的一場噩夢。
那天早晨天氣灰暗。阿爸看了看天色哀怨地說:“騰格爾又要變臉了……”
“要不,今天別把羊群放出去了。頭羊也沒了……就在羊圈里養(yǎng)著吧!反正我們的草也夠多?!卑尶粗值哪樕珦牡卣f。
阿爸看了一眼阿媽沒有說話。但是非常干脆地推開了羊圈的門。阿爸太自信了?;蛘哒f是太自負了。阿爸一邊想念著那只頭羊,但是另一方面他心存不甘,或者不相信沒有了那只頭羊,他就無法征服或跨越這草原的暴風雪。
我看見阿爸趕著羊群,在那灰色陰暗的天氣里漸行漸遠。那稍小的羊皮襖緊緊地裹著阿爸。阿爸高大矯健的身材慢慢地融進了灰色的沉默的大地。
午后天氣開始驟然變了。起初有幾朵雪花在空中懶散地飛舞著,但是當雪花薄薄地鋪上地面的時候雪停了,西北風卻瘋狂地刮起來。風卷起剛剛落下的雪花,無情地撕咬著、狠狠地鞭撻著。風力越來越猛烈,幾乎要把蒙古包連同整個草原都吞進肚子里。我蜷縮在包里,從小窗戶里膽怯地望著窗外。阿媽如坐針氈,一會兒跳起來敞開一下門,一會兒又跑過去動一動鐵爐里的火碳,嘴里不住地嘀咕著什么。阿媽臉上的表情讓我更加恐懼和不安。時間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阿媽點上了蠟燭。包里和包外邊,風暴在鋪天蓋地地咆哮著。阿爸始終沒有回來。
恐懼、疲憊襲向了我。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外面還在刮著大風,但是比起昨天顯然收斂了很多。阿媽已經煮好了奶茶。我看到阿媽時不禁嚇了一跳。阿媽一夜之間變得那么蒼老和衰弱,她那消瘦的臉像一張被水浸透了的紙,一戳就破。阿媽給我盛完奶茶后,包上她那藍色的頭巾就匆忙地出去了。
阿爸阿媽回來時已經是午后,他們倆是互相攙扶著回來的。阿爸像個打了敗仗全軍覆沒的將軍,臉色比昨天的天色還陰沉。他孱弱地走進包里,一屁股坐在爐子西側。我趕緊下去給阿爸熱酒。阿媽生起爐子給阿爸熱羊肉熱奶茶。她無聲地啜泣著,不停地用消瘦干枯的手背擦著眼淚。那樣哭過一陣后阿媽低聲對阿爸說:“一二百只羊凍死也沒什么,好在騰格爾保佑,你平安無事……”
“要是我們那個頭羊在的話就不會出這種事兒,不過這次也多虧了它,不然我自己都會成冰雕了!”阿爸指了指放在旁邊的羊皮襖,聲音低沉。
盡管每年的冬天阿媽總會給我們每個人準備一張羊皮褥子,但是阿爸總會把自己那個羊皮襖給我披上。那個羊皮襖沉沉地壓在我身上,使每一個冬夜都是那么溫暖那么踏實。
之后的幾年中羊群里也出了幾只頭羊,但是阿爸沒有像以前那樣特別看重哪一只頭羊。也許人都是這樣吧:過去的總是美好的,失去的總是最好的。在阿爸的心里哪只頭羊都無法替代伴隨著他身上的那只頭羊。
阿爸還是那樣早早地趕著羊群出去,傍晚時分跟著羊群回來。身上也都是那個羊皮襖,沒有縫補,沒有洗漱,久而久之身上竟?jié)B進了那只頭羊的味道。
我漸漸長大了,走出了草原,走進了城市。每當想起草原的冬天,草原的風暴,心中仍舊涌出寒冷和恐懼,但似乎還夾雜著一種淡淡的向往和靜靜的思念。
去年我回家。家里的羊肉味依舊,阿媽的忐忑依舊,但是阿爸的世界已經從草原上的牧場轉到了包里的熱炕,伴隨著他的也不再是那件羊皮襖,而是草原上的燒酒。阿爸的眼睛被燒酒的烈勁打垮了,眼皮松弛地耷拉著,眼睛無神地凝視著我,好久后突然放出了一陣迷路一樣的蒼茫又醉意的蒙古長調。
包外天空依舊那么蒼茫遼遠,天底下遼闊的草原上立起了無數(shù)個守兵,他們用鐵絲網(wǎng)互相捆綁著,互相拉扯著,在風中呼嘯著、呻吟著。鐵絲網(wǎng)里面三百多只黑不溜秋的羊在擁擠著啃著堅硬的草根。阿爸的羊皮襖掛在被鐵絲網(wǎng)圍住的拴馬竿上,迎著寒風哆嗦著,似乎在為誰舉行著一場風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