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們這些命定只能生活在別處,卻又無可救藥地慕戀極其神秘的游牧生活方式徹底的美和自由的人而言,草原只能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獨特存在。她就在那里,在遙遠的他方或者文字的極深處,如母親般博大的胸懷始終向無限敞開,容納著遠去的大雁和歸來的游子,任由他黑災(zāi)、白災(zāi)、旱災(zāi)、鼠害輪番折騰,過后仍是綠茵一片芳草遍地化育萬物。她就在那里,在心靈的最深處,時時映襯著我們?nèi)粘I畹钠接购捅曝啤C恳淮蝺?nèi)心向她的切近,都是一次近乎朝圣般的精神儀式。她早已凝結(jié)為永恒的鄉(xiāng)愁,我們成了游子。
游子與額嬤格的相遇,一如額嬤格與草原母親的相遇。這種相遇,乃是一種精神的發(fā)生。
然而,又有幾人知曉,額嬤格,草原上的額嬤格,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苦痛和正在經(jīng)歷的選擇的艱難。這種苦痛和艱難,乃是因著一種對精神的執(zhí)著守護。
曾經(jīng)喝過一百個阿媽熬的奶茶的額嬤格,經(jīng)歷過“愛喝酒的弟弟”松布勒的含冤而死,為了為松布勒伸冤,她把“毛主席像章別在肉身上”,任由“鮮血浸透了羊羔皮的蒙古袍”,最后卻只能把悲痛埋藏在心底;她還在暴風雪肆虐的夜晚,為了解救不知如何抵抗暴風雪的漢人鄰居,把自己的孩子送進了冰天雪地,從而使自己必須面對喪子之痛,也把自己的家庭推向了悲痛的深淵……即便如此,即便悲痛讓她一夜白頭,讓她只能在兒子遺留的最后一泡尿液中嗅到兒子的氣味。五十歲的額嬤格仍然跨上馬背,擔起了兒子遠去之后留下的苦日子。她的“歌聲帶著一輩子的孤獨和凄苦”,卻“把憂愁踩在馬蹄下”“把眼淚埋藏在心里”“一年又一年,無論日子過得多么難”,“臉上總是帶著無聲的笑”,把整個家庭的負累連同悲痛“默默無聲地扛起來?!?/p>
心比藍天還遼闊的額嬤格,她對草原母親的忠誠守護,守護的,乃是一種精神血脈的延續(xù),一種與天地萬物交往之際的無比寬廣無限涵融的精神姿態(tài),一種超越了族群、階級甚或種群的博大的愛。這種愛施與之處,天下一切生靈和人類一樣都是草原的孩子,他們之間“不能互相使用鞭子?!倍藭r的額嬤格,則成了草原萬物的母親。
如若草原真有魂,這魂,必定與額嬤格血肉相融密不可分。
“輕輕一抖韁繩,英勇無畏地穿過風雪霧靄,把碧綠的年華留在了草原的歲月里”的額嬤格,已然老去的額嬤格,不愿把蒙古包扎在沒有草的地方,不愿意把草場賣給他人,不愿意在蒙古大營吃低保。她要把孫子培養(yǎng)成為草原上心胸寬廣的馬拉沁,她告訴他巴爾虎人不能離開自己的三個母親,告訴他“不要向往城市的熱鬧,駿馬在樓房的森林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告訴他“草原是一本大地上的書,蒙古人一輩子在馬背上讀這本書?!备嬖V他“我的草場不能交給不心疼草原的人”,告訴他“要善待天下一切生靈”……
就這樣,額嬤格“一點一點把草原交給了我”。
然而,額嬤格祖孫二人,還得面對現(xiàn)實的困境。
為了給敖登高娃治病,他們必須把草場使用權(quán)流轉(zhuǎn)出去五年。在這即將來臨的一千多個日夜里,七十八歲的額嬤格堅持要和孫子一起,精心守護草原,以便“一起走過這條五年的路”,重新“回到自己的故事里?!?/p>
與回蕩在草原上空的牧歌的悠遠歷史相比,五年的時間實在算不得漫長。然而,我們總難免憂心:耕地會代替草場,會叫的摩托和汽車會代替駿馬,蒙古大營會代替跟著羊群走的蒙古包,連巴爾虎人也不再放牧,沒有人在意長生天高興不高興……屬于這個古老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傳統(tǒng),屬于額嬤格艱難守護的世界,會與我們的現(xiàn)實漸行漸遠。
她或許終將幻化而成為一個凝固的形象,與詩意的純美的田園生活一起,永留在我們文學(xué)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