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盧十四
倍耐力
文 _ 盧十四
和很多人一樣,我關(guān)于忍耐的最初記憶來自打針。我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上絞刑架是什么感覺,想來想去,也只有酒精涂在屁股上的瞬間可以與之相比:那一刻,皮膚和心臟同時冰涼,全身僵硬,靈魂出竅。我用殘余的一點理性不斷告誡自己:“忍住??!千萬忍住??!”只要最終眼淚不流下來,這次忍耐就算成功了。慚愧的是,幼年時代的我在這方面成功率極低。每當兩道熱流從臉上滑過,我總是感到懊惱羞恥,垂頭喪氣。
多年以后,我一位鄰居的女兒當了護士。有一次她說起當天的工作經(jīng)歷:一個中年男人來打針,但他過于緊張,臀部肌肉緊縮,硬生生把針頭夾斷了。她不知道,當我聽這個故事時,也不由自主地身體一緊,仿佛又有酒精涂到屁股上。
上小學(xué)之后,我的體質(zhì)大有改觀,打針這種事漸漸少了,但還是不時感冒、發(fā)燒、肚子疼。那幾年恰逢我爸醉心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鉆研了幾本《按摩推拿治百病》之類的書,迅速自學(xué)成才?,F(xiàn)在想來,我爸那時一身本領(lǐng)無處施展,看到我生病,心里一定挺高興。電影《東成西就》里,王祖賢瞪了一眼張學(xué)友:“你就是我第一個受害者!”事實上我不僅是第一個,而且是唯一的受害者:在我爸的指揮下,我亮出周身穴位,供他練習(xí)“大力金剛指”和“九陰白骨爪”。這套流程冗長而復(fù)雜,一般以掐虎口七七四十九下為開胃菜,然后就是全身捶打。不得不說,我那時的忍耐力比起幼年時代,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就算滿臉通紅,青筋暴起,汗出如漿,咬碎鋼牙,我也不停地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傲氣面對萬重浪,熱血像那紅日光!膽似鐵打,骨如精鋼……”
然而每每到了最后,我還是功虧一簣。雖然我是個鐵打的漢子,但我爸他是個打鐵的漢子!這套流程的最后一關(guān)真的是“九陰白骨爪”:他雙手按住我的后腦勺,大拇指找到某個凹陷處,用力按下去。那個穴位就像開關(guān)一樣,只要他一按,我就慘叫一聲,飆淚哭喊道:“不按摩了!不按摩了!”
偶爾回想起這些事,我會問自己:為什么我那么能忍呢?顯然不是因為我在忍耐力方面天賦異稟,而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忍”的臨界點應(yīng)該在哪里,只要大人說你應(yīng)該打針時不哭,我就盡全力不哭,如果忍不了,那一定是我的錯。
令人欣慰的是,在咬牙怒忍的不歸路上,我并不孤單。某一年,我表哥生了病,二姨打聽到一個據(jù)稱可治此疾的偏方:在木桶里倒上半桶開水,把腳放進去熏。我表哥依計行事,我二姨怕熱氣散得太快,還在木桶上搭了塊毯子。只見我表哥齜牙咧嘴,身子扭來扭去,硬是不曾把腳抽出來,活活熏了半小時。我二姨在旁邊鼓勵他:“忍一忍啊,忍一忍病就能好了?!贝睡煼ü涣⒏鸵娪?,第二天他就起了滿腳大泡。
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覺得自己該忍,就真的都能忍。我人生的前17個冬天,家里和室外一直保持同一個溫度,雖然凍得哆哆嗦嗦,我也并無怨言:“冬天就該冷啊?!钡奖狈缴盍藥啄旰螅D時覺得沒暖氣簡直是反人類。我還是我,只是“什么該忍”在我心里發(fā)生了變化。
說起沒有暖氣的冬天,還有件令人悲憤的事。上初中時,我和我爸在家想法子取暖。跺腳之類的擾民行為自然不可取,我爸靈機一動:“我們玩擊掌吧!”此處所謂擊掌,是兩人各自以扇耳光的力度揮手相擊。啪的一聲脆響過后,我覺得自己的手已經(jīng)四分五裂。然而在我喊痛之前,我爸搶先開腔了:“爽!再來!”
那就再來。
我們不僅再來,而且再三來;不僅再三來,而且天天來。此種運動對取暖確實有益,看我爸那么爽的樣子,我簡直不好意思不配合。當時我已經(jīng)有了些文化知識,知道作用力的大小等于反作用力:我爸打我是那么大力,我打我爸也是那么大力啊;我是這么痛,我爸也是這么痛?。凰缓巴?,只說爽,難道我能比他差?
幾年之后,我上高中了,擊掌游戲也許久沒玩了。某個冬天的晚上,我爸突然又想起了這一出,一時技癢,邀我同樂,我欣然應(yīng)允。啪的一聲脆響過后,我爸捂掌跳腳:“??!痛死我了!”
那一刻,我震驚了。因為就在他跳腳的同時,我的手居然一點都不痛。我突然明白了:雖然作用力的大小等于反作用力,但我的痛不等于我爸的痛。幾年前我年幼體弱,痛的人是我,如今我的個頭已經(jīng)高過我爸,痛的人變成了他。
可是,當年我痛的時候我忍了,現(xiàn)在他痛,他居然叫了出來!
我上當了!
我心中充滿悲憤:當年吃了那么多虧,如今難道不該還回來嗎?可是他已經(jīng)喊痛了,我總不能說:“不準喊痛!給我忍住!再來!”
世間事大抵如此,其實痛不痛,自己知道;忍不忍,自己決定。那些勸你忍耐的人,要么不懷好意,要么并不在乎你有多痛。
這個道理我明白得太晚。雖然我現(xiàn)在長得像個米其林,但其實我骨子里還是個倍耐力,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