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傳彬
呼蘭河畔訪蕭紅
◆ 呂傳彬
不久前在一次刻意策劃的旅程中,我遠赴黑龍江省的呼蘭市,拜訪了蕭紅的故居。我20幾年前就聽過蕭紅的大名。她是位很著名的三十年代左翼女作家,可惜死得早,在政治上又沒有丁玲活躍,影響力就不如丁玲了。著名漢學家葛浩文曾為她寫過《蕭紅評傳》,他既激賞她的文學天才,又憐惜她的坎坷身世,令人一掬同情之淚。
蕭紅一生悲苦,不但遇人不淑,而且短命而死。她只活了30歲,結了兩次婚,但兩個丈夫都虐待她,難怪她會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個女人”。幸虧她才氣過人,作品又帶有左翼現(xiàn)實主義風格,一向為前進知識份子所青睞,被譽為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杰出的女作家,排名在丁玲、冰心之上。她最優(yōu)秀的作品是遺作《呼蘭河傳》,是部寫于香港的回憶性長篇小說。她曾住過香港一段時間,死后葬于香港的淺水灣。名作家金庸先生激賞不已,曾特地去淺水灣憑吊她的墳墓,并遺憾地說“深恨未能得見此才女”。
基于女性主義的立場,我以前其實是不怎么欣賞蕭紅的,早年從未好好地研讀過她的作品。我覺得蕭紅習于依附男人的軟弱個性,和選擇男人時不夠敏銳的直覺和觀察力,是要為她自己的不幸人生負一部份責任的。相形之下,丁玲比她強悍、聰明得多,一生結了三次婚,總能嫁到疼惜她的男人,熬過一連串嚴酷的生命考驗,獲得最后的勝利。
然而,大概我與蕭紅注定要相遇吧!三年前一個偶然的機緣下,我終于打開了《呼蘭河傳》的扉頁。一讀就放不下,專注地讀完后,她那詩般的文字,歷歷如繪的東北景物刻畫,死亡前夕濃厚的懷鄉(xiāng)情緒,仍不停地回蕩在我的腦海里。難怪茅盾說過:“它(《呼蘭河傳》)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不可抑遏地引起我想親睹呼蘭河的欲望。
蕭紅筆下的呼蘭河是一幅美麗的風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媒介,從小就激起了她對神秘遠方的向往。她的書上寫著:
我第一次看見河水,我不能曉得這河水是從什么地方來的?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邊上,抓了一把沙子拋下去,那河水簡直沒有因此而臟了一點點。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東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劃到河的對岸去的,河的對岸似乎沒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條林。再往遠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為也沒有人家,也沒有房子,也看不見道路,也聽不見一點音響。我想將來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沒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我不禁想著:那是一條什么樣的河水呢?就像松花江一樣的壯闊嗎?河水是清澈還是濁黃?河邊的柳樹林是茂密還是稀疏?而蕭紅住在離河多遠的地方呢?是什么樣的動力終于驅使她跨越了這條河水,到對岸的大城哈爾濱去流浪,因而邂逅了蕭軍,寫下她文學傳奇的第一章呢?
于是,兩年前我便安排了一次東北之旅,把呼蘭、哈爾濱都列入我的旅游版圖之中。呼蘭市是個位于呼蘭河畔的小城,離哈爾濱只有一小時的車程,據(jù)說城里如今紀念著蕭紅故居,修葺得煥然一新。那天我跟朋友包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呼蘭市。出了哈爾濱市區(qū)后,一路上只看到肥沃的黑土地、犁土機,和勤奮工作的農(nóng)民。時值六月,東北的初夏乍至,紫丁香花謝了,高粱、玉米才長到半尺高,綠油油的嫩葉被黑土映得格外鮮明。哈爾濱是個商業(yè)大城,呼蘭便是它的谷倉。進了呼蘭市,司機到處問路,七拐八彎地終于找到我們的目的地。
一進大門,我便噤住了。那是棟很典型的東北四合院,有著鮮紅的梁柱,灰黑的屋頂,和齊整美麗的格子窗。院前有個花園,夾竹桃、罌粟花正開得燦爛。群花中坐著一個瀏海覆額的少女,一手拿書,一手支頤,溫柔地沉思著,那便是蕭紅的石膏像了。她有一張輪廓鮮明的瓜子臉,一雙大大的睛像是會說話。我不禁想起她曾在這個花園中消磨過大部分的童年歲月,因此用過許多筆墨來描繪這個園子的四季更迭: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花園里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在她的故居生涯中,除了這個花草繽紛的花園外,蕭紅還常提到她慈愛的祖父。東北人有著重男輕女的習俗,蕭紅家境雖富裕,父母卻都不怎么疼愛她,祖母也不喜歡她,只有祖父對她好。祖父的愛,變成了她童年惟一的救贖。祖父不但有學問,教她念唐詩,為她打下了日后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祖父也是個美食家,又會做菜,常下廚燒些好東西給她吃,替她的生活制造了不少歡樂。
一般人只知道蕭紅喜歡文學,其實蕭紅也雅好美食?!逗籼m河傳》中提到日常飲食的文字就相當多,有一回她提到祖父如何做烤豬和燒鴨給她打牙祭,把人的饞蟲都給引上來了:
除了念詩之外,還很喜歡吃……有一天一個小豬掉井了,人們用抬土的筐子把小豬從井吊了上來……祖父把那小豬抱到家里,用黃泥裹起來,放在灶坑里燒上了,燒好了給我吃。我站在炕沿旁邊,那整個的小豬,就擺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豬一撕開,立刻就冒了煙,真香,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香的東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鴨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黃泥包起來,燒上給我吃了。在祖父燒的時候,我也幫忙,幫祖父攪黃泥,一邊喊,一邊叫,好像啦啦隊似的給祖父助興。鴨子比小豬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樣肥的。所以我最喜歡吃鴨子。
在蕭紅的時代,呼蘭是個民情閉塞的小城。她說呼蘭只有三條大街:十字街、東二道街、西二道街,街上開著豆腐店、染坊、扎彩店、碾磨鋪、燒餅麻花鋪,熙來攘往的,是幅多彩的東北民俗風情畫。書中人物有叫賣豆腐的小販、賣豆芽菜的女瘋子、殺人的染坊學徒、跳大神祈福的巫師,和藉管教名義整死童養(yǎng)媳的胡家,又像是一幅赤裸裸的東北民情素描。
呼蘭那種種因愚昧無知而造成的殘酷和悲傷,有時令人不寒而栗。那死了獨生子而發(fā)瘋的王寡婦,每天仍靜靜地賣豆芽菜,偶而到廟臺上痛哭一場,引起旁觀者短暫的惻隱之心。兩個染坊學徒為了女人爭風吃醋,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里淹死,結果判了無期徒刑。胡家娶進12歲的健壯童養(yǎng)媳,嫌她太活潑有主見,每天照三頓打罵,整得她奄奄一息,不但不延醫(yī)治病,還請巫師來跳大神,終使她一命歸陰。
這些街道、店鋪、民家,如今可還健在?一個小時后,我走出蕭紅的故居,發(fā)現(xiàn)對面設了一所“蕭紅小學”,三三兩兩的小學生正從校門口魚貫的出入著,紅撲撲的臉蛋漾著可愛的笑容。教育是百年樹人大計,這些淳樸的呼蘭小孩遲早會被蕭紅的精神所潛移默化,破舊立新,走進新的時代吧?司機不停地催促著,我們只好上車離去。當我們的出租車奔馳在呼蘭空蕩蕩的柏油馬路上時,我心中不禁一陣悵惘:那十字街、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呢?那豆腐店、染坊、扎彩店、碾磨鋪、燒餅麻花鋪呢?世事變遷,有如滄海桑田。蕭紅都已去世60多年了,呼蘭市又豈能景物依舊?
惆悵不甘中,我忽然發(fā)現(xiàn)路邊有個小菜場,許多菜販子正蹲在地上,賣著一堆堆的番茄、黃瓜、萵苣、口蘑,綠油油、黃澄澄、白嫩嫩的,鮮艷奪目,忍不住下車觀看。他們憨直和善,殷勤地跟我打招呼??吹轿乙恼?,不但不詈罵,還趕快把自己的蔬菜堆子整得好看一點,以便上相。那年的春夏很少下雨,松花江都快干涸成小溪了,野菇當然也冒不出來。東北的野生蘑菇是有名的,但那些口蘑都是人工養(yǎng)殖的。養(yǎng)殖的口蘑哪有野生的好吃?我突然想起蕭紅寫在自家屋頂上采雨后蘑菇的片段:
房頂?shù)牟萆祥L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樣,一采采了很多。
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余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里的人一提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干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p>
她筆下的蘑菇,指的可能就是“口蘑”,以“張家口”為貿(mào)易集散地而得名。蘑菇是中國東北特產(chǎn)之一,種類極多??谀㈤L在任何潮濕陰暗之處,最為普遍的蘑菇,狀似洋菇,但香氣特濃,口感鮮嫩。有種榛蘑是只長在榛樹上的,常見于“窩集”(東北森林)之中,至今無法人工養(yǎng)殖,曬干后黑黑長長的,有特殊的香味。此外東北還產(chǎn)樺蘑、猴頭蘑等珍貴的名菇。我曾在哈爾濱“老都一處”吃過“榛蘑燉小雞”,滋味獨特。在“極樂寺”吃素齋時有“清炒口蘑”一菜,既嫩且香,對照著這段文字閱讀,真覺食趣無窮。
我卻沒吃到蕭紅最愛吃的東北黏糕。東北人以大麥、雜糧為主食,以“一黏二粱”的黏糕、高粱飯,最具特色。黏糕是用秋天收成的“黏米”(糯米)磨成粉,再和一點玉米粉上籠蒸成的,糕里常包著云豆餡,因此又名“黏豆包”。我去呼蘭是初夏,那里的黏米、豆子,都才剛冒出個秧子,怪不得市面上缺貨了。蕭紅不但在《呼蘭河傳》中仔細介紹東北黏糕的做法,還細膩描述其內(nèi)餡和滋味:
一到了秋天,新鮮黏米一下來的時候,馮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兩天一拉黏糕。黃米黏糕,撒上大云豆。一層黃,一層紅,黃的金黃,紅的通紅。三個銅板一條,兩個銅板一片的用刀切賣。愿意加紅糖的有紅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錢。
這黏糕在做的時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鍋,里邊燒開水,鍋口上坐竹簾子。把碾碎了的黃米粉就撒在這竹簾子上,撒一層粉,撒一層豆。馮歪嘴子就在磨房里撒的,弄得滿屋熱氣蒸蒸。進去買黏糕的時候,剛一開門,只聽屋里火柴燒得啪地響,竟看不見人了。
黏糕的顏色是玉米的金黃,既有糯米的黏軟,又有玉米的香甜,再加上紅色的云豆餡,讀了就令人垂涎三尺。
離開呼蘭市時,我特地叫司機駛過呼蘭河。天氣晴暖干燥,蕭紅筆下遼闊的呼蘭河也萎縮得像條小河了,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長著稀疏青草的河床。河邊果然有一片非常茂密的柳樹林,綠蔭蔭的,還停放著幾部推土機,像是隨時要破土動工似的。河面上架了一座鋼筋水泥大橋,渡河早已用不著擺渡的舟子了。現(xiàn)在的呼蘭人大可隨意過橋到對岸去流浪探索,不必像蕭紅當年那樣的望河興嘆,遠方對他們也就不再神秘了。但曾為呼蘭河立傳的蕭紅,沒想到后來卻遠遠地葬在異鄉(xiāng),再也看望不到故鄉(xiāng)的呼蘭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