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銳
(西南大學法學院,重慶 400070)
無論是在中國法律制度史上,還是在中國法律思想史上,《晉書·刑法志》的地位都非常重要,但有關《晉書·刑法志》的專門研究卻非常少;并且,在如此稀少的研究成果中,人們的注意力又大多集中在張斐的“注律表”上,而忽視了對《晉書·刑法志》所包含的法哲學做全面闡發(fā)。雖說張斐的“注律表”是《晉書·刑法志》的一個重要內容,但它至多只是其中的主要內容之一,而非唯一內容,并且,與貫穿《晉書·刑法志》始終的法哲學相比,其重要性應當略低,因此,研究《晉書·刑法志》中的法哲學就顯得非常必要。
在探討《晉書·刑法志》中的法哲學之前,有必要弄清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一是《晉書·刑法志》中的法哲學;二是晉代的法哲學,這兩者有一定區(qū)別?!稌x書·刑法志》收錄了不少晉代官員的上書或奏章,特別是比較完整地保留了張斐的“注律表”,從這些材料中,我們可以窺見晉代法哲學之一斑。此外,由于《晉書·刑法志》是唐代官方負責編修的,是為了從法律角度總結前代興衰的歷史教訓,故在選裁漢以來的法律史料時帶有明顯傾向性,反映了唐代官方對待法律的態(tài)度,因此,毋寧說,這類法哲學是唐代官方推崇的法哲學。由于這兩個層次的法哲學完美地疊加在一起,以至我們難以精確地區(qū)分它們,故我們只好籠統(tǒng)地稱之為《晉書·刑法志》中的法哲學。
《晉書·刑法志》中的法哲學有何特色呢?筆者認為,《晉書·刑法志》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混合型法哲學,其顯性的一面是儒家法哲學,隱性的一面是法家、道家等學派的法哲學,并且,這一時期的法哲學又帶有轉折性特點,即由法家為主導的法哲學轉向以儒家為主導的法哲學。
按照瞿同祖先生的說法,我國“秦漢之法律為法家所擬訂,純本于法家精神”,[1]P357亦即秦漢時期,法家法哲學在法律中居主導性地位。但自漢武帝時起,董仲舒及其弟子運用“春秋大義”決獄,法律開始儒家化,與之相一致,儒家法哲學也隨之走向前臺,開始逐步替代法家法哲學。這一轉變過程是通過儒家學者大規(guī)模參與修律活動而實現的。據《晉書·刑法志》記載,魏律的主要制定者陳群、劉劭之輩皆為儒家學者,多習儒家經典,因此,“魏律出自此輩儒者手中,自難怪其儒家化程度之深”。[1]P360晉律的制定者除賈充外全都為當時有名的儒者,特別是鄭沖“耽玩經史,遂博究儒術及百家之言”、[2]P646杜預“耽思經籍……備成一家之學”,[3]P673由他們擔綱起草《晉律》,儒家化程度進一步加深是完全可以料想的。陳寅恪先生有感于此,特別說到:“古代禮律關系密切,而司馬氏以東漢末年之儒學大族創(chuàng)造晉室,統(tǒng)制中國,其所制定之刑律尤為儒家化?!保?]P73
《晉書·刑法志》還記載了一些具體的儒家觀念轉化為法律規(guī)定的情形,使我們大致可以領略從曹魏到晉代儒家法哲學是如何進入法律之中、并在內容上逐漸取代法家思想的。據《晉書·刑法志》記載,曹魏定律時即依據儒家經義對以李悝、商鞅為宗的、帶有法家精神的漢律進行了修改:“賊斗殺人,以劾而亡,許依古義聽弟子得追殺之……除異子之科,使父子無異財也。驅兄姊加至五歲刑,以明教化也?!保?]P602晉律在漢律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很多新規(guī)定,如“重奸伯叔母之令”,[5]P603“子孫違背教令,敬恭有虧,父母告子不孝,欲殺者皆許之”。[5]P603除了上述具體內容以外,晉律還確立了“竣禮教之防,準五服以制罪”[5]P603的立法原則,將“八議”制度明確引入晉律之中,使儒家思想在精神層面上主宰著晉律,從而進一步加深了晉律儒家化的程度。據英國漢學學者馬若斐(Geoffrey MacCormack)考證,在晉律中,帶有儒家化傾向的法律規(guī)定已經非常普遍,儒家思想已經深入到了有關財產繼承、婚姻、犯罪的處罰等諸多法律規(guī)定之中。[6]
以上論述說明了自漢代以來(特別是晉代)我國古代法律哲學發(fā)生的重大變化與轉折,揭示了《晉書·刑法志》中的法哲學具有“轉折性”特點。
雖說儒家法哲學在晉代已居主導性地位,但并不表明,法家法哲學從此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在晉代,法家思想仍有很大影響。在《晉書·刑法志》中,法家法哲學仍時時露出頭來,成為一種略能與儒家法哲學分庭抗禮的思想,尤其是在《晉書·刑法志》的后半部分,某些晉代官員的奏議就帶有明顯的法家特點。如晉代一些官員動輒引用儒家信條作為反對恢復肉刑的理由,劉頌對這些信條做了法家式的引申,即“看人設教,制法之謂也……隨時之宜,當務之謂也……看人隨時,在大量也,而制其法”。[5]P609并且,劉頌認為,一些帶有儒家特色的觀點“聽言則美,論言則違”,[5]P609因為天下太大、事情太復雜,因此,人們必須嚴格按照法律辦事,故他建議說:“故臣謂宜立格為限,使主者守文,死生以之,不敢錯思于成制之外,以差輕重”,[5]P609“律法斷罪,皆得以法律令正文,若無正文,依附名例斷之。其正文名例所不及,皆勿論”。[5]P610劉頌的這些主張已跡近于商、韓?!渡叹龝分杏蓄愃频脑捳Z:“主法令之吏有遷徙物故,輒使學者讀法令所謂,為之程序,使數日而知法令之所謂;不中程,為法令以罪之。有敢剟定法令,損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7]P210《管子》亦有“不淫意于法之外,不為惠于法之內也,動無非法”[8]P2之語?!稌x書·刑法志》還有“人君所與天下共者,法也”、[5]P610“不能以私意而害法”、[5]P610“不能為盡善而傷法”[5]P610之類的說法,這些說法也是典型的法家思想。楊鴻烈先生將劉頌等人的思想歸入了法家范疇:“晉代法家輩出,而最值得稱道的即是劉頌、葛洪等人?!保?]P152
除法家思想以外,魏晉時期盛行的玄學思想在《晉書·刑法志》中也隱約可見,其主要出現在張斐的“注律表”中。如在討論“理”、“情”、“法”三者的辯證關系時,張斐借用當時流行的玄學思想對之進行了抽象化的解釋:“夫理者,精玄之妙,不可以一方行也;律者,幽理之奧,不可以一體守也。”[5]P605張斐還將“理”、“律”關系比擬為“道”、“器”關系:“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格”。[5]P605在界定一些重要的法律概念時,張斐用到了玄學家們慣用的“辨名析理”方法,使得法律概念變得明確起來,劉篤才先生對張斐引入玄學方法研究法律、帶來方法論上的創(chuàng)新評價很高:“張斐引易說律……把律學研究推進到一個新階段。他使律學擺脫了漢代經學方法的束縛,并借助易學研究中的方法更新,開出了律學研究的新生面。”[10]P112
綜上所述,《晉書·刑法志》中的法哲學是一種帶有轉折性、混合型特點的法哲學,其中,儒家法哲學為主導,法家、道家等法哲學思想居于輔助性地位。這種轉折性、混合型特點表現在《晉書·刑法志》中的每一個側面。
一般地,人們往往認為,哲學是由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三個重要部分組成,其中,本體論是哲學的基礎與核心,因此,探討《晉書·刑法志》中的法哲學必須從本體論(張岱年先生認為,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與“本體”相對應的概念是“本根”這樣一個概念[11]P167)開始。
一般地,人們習慣于將“是什么”的問題看成是本體論問題。對于“法律是什么?”的問題,《晉書·刑法志》做了大量論述。這一問題又可分解為幾個相互聯系的小問題:(1)法律的起源是什么?(2)法律的功用是什么?(3)法律的形式有哪些?它們的共同點在于:它們的論域都局限于“實然”范圍,都是為了回答“法律是什么”這一問題的。
法律的起源問題一直是法理學的核心問題,不同法系、不同國度、不同時期的人們對此問題有著迥異的解釋,因之形成了不同的法哲學?!稌x書·刑法志》給出了一個富有中國特色的解釋:“政失禮微,獄成刑起”,[5]P595“祖述生成,憲章堯舜”,[5]P595“及昭后徂征,穆王斯耄,爰制刑辟,以詰四方,奸宄弘多,亂離斯永,則所謂‘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者也’”。[5]P595
上述論述明確了這樣幾個問題:第一,法律是一種人造物,而非上帝或者其他諸神為人制定的。第二,法律是為了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保障社會秩序而產生的,即為了適應“治亂”的需要而產生的。第三,法律的作者是古代的圣人們,他們通過觀察自然、社會,發(fā)現了某些自然(或社會)規(guī)律,并結合人情、人性而制定了法律。以上解釋突出了中國傳統(tǒng)法律思想的特色,即不以神道設教,沒有將法律的起源與宗教必然地聯系起來。梅因在研究古代法時,即發(fā)現了中國古代法律思想的這一特點,[12]P23當代學者D·布迪與C·莫里斯也持大致類似的觀點:“在中國,人們關于法律起源的觀念與上述其他國家截然不同。有史以來,沒有一個中國人認為任何一部成文法起源于神的旨意。”[13]P7
與法律的起源問題緊密聯系的是法律功用問題。由于對法律的起源問題做了一種世俗化解釋,特別突出了法律的“對癥下藥”功效:“除殘去亂”,[5]P596“王者立此五刑,所以寶君子而逼小人”,[5]P606“圣王之制肉刑,遠有深理……乃去其為惡之具……止奸絕本,理之盡也”。[5]P607
在《晉書·刑法志》看來,法律的主要功能是保障社會秩序、懲罰那些嚴重危害社會秩序的犯罪。因此,晉代的法律是以刑事法律規(guī)范為主體、以義務為本位的,少了一些超越性目的。這與西方古代的法哲學相比,少了一分浪漫主義精神,多了幾分實用主義色彩,這也使得中國古代法哲學帶有樸素的實用主義特征。從《晉書·刑法志》關于法律功用的論述之中,我們還可以讀出其中既有儒家的味道,如“禮以崇善,法以閑非”之類的說法幾近于儒家的觀點;又有法家的意蘊,如“去奸之本”、“以刑去刑”之類的說法在《商君書》中就很常見。
與以上兩點緊密相關,《晉書·刑法志》論及的主要法律形式是“刑”,除此以外,“禮”是另一種重要的法律形式,《晉書·刑法志》花了大量篇幅論述禮與刑的關系。除了“禮”與“刑”以外,《晉書·刑法志》還多次提到法律“應合經義”。在晉代,“儒家經義”不只是充當法律正當性的根據,甚至已逐漸成為一種重要的法律淵源,用瞿同祖先生的話說,“當時承認經傳的法律效力與律令相等”,[1]P351這與晉代的法律儒家化程度已經很深有很大關系。
以上所論大致是關于“法律是什么”的,它們屬《晉書·刑法志》展現的法律本體論的一個側面,而非全部。由于“本體論”最原初的含義是探究事物背后根據的學問,因此,我們還將探討《晉書·刑法志》所傳達的中國傳統(tǒng)法哲學對實在法背后根據的思索。
實在法背后的根據是什么?這是法哲學的一個核心問題。按照中國傳統(tǒng)法哲學,人們通常認為,實在法背后有兩個因素在起作用,那就是“情”與“理”,因此,人們經常將“情理法”并稱,并認為,法只有上合乎“理”、下順乎“情”才能取得“法律”資格?!稌x書·刑法志》贊成這種觀點。
在《晉書·刑法志》中,論及“理”的地方很多,從“理”這一概念的實際使用情況看,它無非有以下兩種類型:(1)自然之“理”,亦即自然規(guī)律之意;如“若夫穹圓肇判,宵貌攸分,流形播其喜怒,稟氣彰其善惡,則有自然之理焉”。[5]P595(2)社會之“理”,亦即社會規(guī)律之意,它包括“為人的道理”、“為政的道理”?!稌x書·刑法志》在字里行間向我們灌輸著儒家“為人的道理”,即人與人之間有尊卑貴賤、遠近親疏之別,因此,要敘尊卑,別親疏,正名分;人人都愛其親,故而應當允許“親親相與為隱”;人在本性上都是趨利避害的,因之都畏懼刑罰,等等。《晉書·刑法志》還介紹了大量“為政的道理”:“犯罪則必刑而無赦,此政之理也”,[5]P605“禮樂崇于上,故降其刑;刑法閑于下,故全其法。是故尊卑敘,仁義明,九族親,王道平也”,[5]P604等等。在《晉書·刑法志》的作者看來,這些道理都是客觀的,是不能違背的。
由于“理”具有如此高的地位,并且,“理”這一范疇本身又蘊涵有“客觀”、“至當”之意,因此,法(或律、刑)必須與之保持一致,否則,其有效性與正當性就值得懷疑?!稌x書·刑法志》就是如此強調“理”“法”關系的:“夫律者,當慎其變,審其理”,[5]P604“圣王之制肉刑,遠有深理……止奸絕本,理之盡也”,[5]P607“夫法者,故以盡理為法”。[5]P607亦即“律”要合乎“理”,“法”是“盡理”的結果。因此,“理”是中國傳統(tǒng)法哲學中的一個核心范疇,是法律的內在根據之一。
按照中國傳統(tǒng)法哲學的說法,“法”還必須合乎“情”,“情”是中國傳統(tǒng)法哲學的另一個核心范疇。在《晉書·刑法志》中,“情”這一概念出現的頻率比“理”要多,這一方面突出了“情”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揭示了“情”的復雜性。綜觀整個《晉書·刑法志》,不同的論者都經常訴諸“情”這一概念來為自己的主張辯護,但在“情”之具體所指上又往往不同。具體說來,“情”大體包含以下幾方面含義:(1)人之常情;既包括一般人都具有的正常道德情感(馬伯良曾說到,“我在別處直接將‘情’譯為‘人道道德情感’”[14]P226-258),又包括人們日常養(yǎng)成的習慣。(2)物之情形,即“情實”;《晉書·刑法志》有言:“論罪者務本其心,審其情,精其事,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然后乃可以正刑?!保?]P605(3)偏私之情,即“私情”;這也是《晉書·刑法志》批判得最多的“情”之情形。
在“情”與“法”的關系上,《晉書·刑法志》表達了下述立場:其一,承認“情”與“法”之間有一定聯系,但認為那主要在立法階段,即立法時要考慮各種情實,要結合“人情”因素。劉頌說到:“輕重之當,雖不厭情,茍入于文,則循而行之,故其事理也”,[5]P609“始制之初,固已看人而隨時矣”。[5]P609其二,反對在司法階段仍“緣情定罪”,主張法吏應嚴格依據法律條文定罪量刑。對于司法階段“緣情定罪”的壞處,以劉頌、裴頠為代表的晉代官員進行了多方論證:第一,如果“上求盡善,則諸下牽文就意,以赴主之所許,是以法不得全”,[5]P609如果“上安于曲當,則生二端。是法多門,令不一,則吏不知所守,下不知所避。奸偽者順法之多門,以售其情,所欲深淺,茍斷不一,則居上者難以檢下,于是事同議異,獄犴不平,有傷于法”。[5]P609第二,“情”會因人不同而不同,因時不同而有別,無法保證司法的一致性與公正性。正如裴頠所言:“中才之情易擾,賴恒制而后定。先王知其所以然也,是以辨方分職,為之準局。準局即立,各掌其務,刑賞相稱,輕重無二?!保?]P608第三,“緣情定罪”從長遠看弊大于利。劉頌斷言:“夫出法權制,指施一事,厭情合聽,可適耳目,誠有臨時當意之快,勝于征文不允人心也。然起為經制,終年施用,恒得一而失十?!保?]P610正是由于認識到“緣情定罪”的壞處,劉頌、裴頠等提出了擲地有聲的主張:“不牽于凡聽之所安,必守征文以正例”,[5]P610“律法斷罪,皆得以法律令正文”。[5]P610這些主張非常有見地,是對長期困擾人們的“情”“法”之爭做一個系統(tǒng)總結,惜乎沒有引起后來者足夠的重視。
綜上所述,《晉書·刑法志》肯定那些無偏私的、客觀的人類情感在法律活動中的積極作用,同時極力否定“私情”,反對以“私情”擾法、壞法。
論及實在法背后的根據,除了上述“情”與“理”兩者之外,還有一個重要范疇,那就是“時”,即好的法律除了“上合天理,下順人情”以外,還應“合乎時宜”?!稌x書·刑法志》對此范疇做了比較完善而全面的論述?!稌x書·刑法志》從三個側面闡述“法”與“時”的關系。首先是從一般角度來說的,即法律的具體內容以及輕重緩急要與當時社會的具體情況相適應?!稌x書·刑法志》非常推崇“周人以三典刑邦國”,多次運用這一理念為自己的理論佐證。其次是從立法的角度說的,強調立法應合乎時宜。如《晉書·刑法志》有“建邦立法,弘教穆化,必隨時置制”,[5]P613“刑法輕重,隨時而做”,[5]P613“事有時宜”之類的說法。再次是從司法角度說的?!稌x書·刑法志》不贊成法吏們“因時斷罪”,因為如此會導致法令不一,罪同罰異,最終會傷害法律的權威,故曰:“今限法曹郎令史,意有不同為駁,唯得論釋法律,以證所斷,不得援求諸外,論隨時之宜?!保?]P610但《晉書·刑法志》并不反對君主按照時宜而權斷,即“事有時宜,故人主權斷”。[5]P610《晉書·刑法志》有關“時”的論述非常新穎,無論是對當時還是對后代都有著非常積極的意義。
總之,《晉書·刑法志》在探討實在法背后的根據時,注意到了“理”、“情”、“時”這三個重要的法哲學范疇,強調法律應上合天理,下順人情,中隨時宜,三者缺一不可。其中,“理”是穩(wěn)定不變的,“時”則相反,變動不居;“情”處于兩者之間,其中既有恒久不變的要素,又有變易不居的要素,并因此而媒介兩者。由上觀之,中國古代法哲學強調法律的內在根據有三,其中既有變者,又有不變者;既有形而上的“理”,又有形而下的“情”;既有抽象,又有具象;既有超驗性因素,又有經驗性因素,因此,遠比西方的自然法觀念更為高明。
通過對“法律是什么”與“法律應當是什么”的考察,我們可大致總結出中國傳統(tǒng)的法概念,并理解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權威問題。中國傳統(tǒng)的法概念是一個外延相當寬泛、帶有整體性特點的概念,除了包括統(tǒng)治者明確發(fā)布、以法律形式出現的律、令以外,還包括不以法律形式出現、但比法律更為嚴格的“禮”以及記載于儒家典籍中、作為法律原則存在的儒家經義,三者呈“三位一體”結構。這種整體性的法律權威何在?以《晉書·刑法志》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法律典籍同樣提供了一種“復合型權威”,即法律的權威依靠圣人的權威、皇帝的強權以及自然與社會規(guī)律的約束性力量(即“理”),同時還需要訴諸人類共有的道德情感乃至習俗的力量(即“情”),這五者結合,構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共同保障法律的權威。這種整體性法律觀的優(yōu)點在于:它將整個社會的行為規(guī)范整合為一個整體,更易于約束人的行為;但其缺點也非常明顯,它導致法律與道德、政治、倫理不分,一方面妨礙了法學作為一門獨立科學獲得發(fā)展,另一方面編織了一個細密的社會羅網,將大眾網羅其中,個人權利難以伸張。
“科學”或“科學化”是中國現代方從西方引入的一個術語,如果用來表述晉代律學家們的追求,肯定會有很多人不贊成,故一些學者只好含蓄地稱這種追求為“體系化”的追求。但如果不從特別狹義的角度來理解“科學”這一術語,而將之理解為與“合理”、“體系”相若的術語,情況也許就不一樣。從《晉書·刑法志》記載的情況看,當時的律學家在促使法律變得科學、合理方面做了很多嘗試與努力。
如何使得法律體系科學合理、繁簡適當,一直是困擾漢晉之時律學家們的難題。從《晉書·刑法志》的記載看,漢以后,為了使得法律體系科學、合理,人們曾進行過兩次重要的努力:一是曹魏制定《新律》,另一是晉代制定《泰始律》。兩者都是在《漢律》基礎上制定出來的,并且,從內容上看,后者肯定借鑒了前者的一些經驗,因此,我們可以將魏晉的兩次修律看成是法律體系化過程中的連續(xù)性事件。
如何使得一部法律的各個組成部分相互配合、形成一個科學、合理的體系?《晉書·刑法志》引用的《魏律序》對此做了非常詳細的說明:第一,將《漢律》中排在第六篇的“具律”移至篇首,并更名為《刑名》,使之起著統(tǒng)領整個法律體系的作用。第二,對《漢律》中的一些內容進行了調整,“改漢舊律不行于魏者皆除之”,[5]P602最終刪定為 18篇。這次調整不僅涉及到“九章律”的每一篇章,而且涉及到“科”、“令”這兩種漢代非常重要的法律形式。從其趣向看,當時的立法者似乎有以一部法律囊括社會生活所有重要方面、盡量減少“科”、“令”使用之企圖。從最終結果看,雖然難稱十全十美,但畢竟向法律規(guī)定體系化、科學化這一方向邁出了一大步。第三,對于建構科學的刑罰體系,曹魏的立法者們也進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索?!案拦帕x制五刑。其死刑有三,髡刑有四,完刑、作刑各三,贖刑十一,罰金六,雜抵罪七,凡三十七名,以為律首”。[5]P602亦即曹魏《新律》的制定者們對刑罰的使用進行了規(guī)范,使之體系更加科學。
到了晉代,晉文帝令鄭沖等十四人在漢律基礎上編訂《泰始律》?!短┦悸伞吩诜煽茖W化方面取得了更大進步。首先,為消除漢代法律“本注煩雜”、“科網本密”的問題,晉代在立法時即確立了“簡明立法”的原則,并針對性地采取了一些刪繁就簡的措施,從而使得《泰始律》得以可靠的“消腫”。杜預對此做過專門論述:“法者,蓋繩墨之斷例,非窮理盡性之書也。故文約而例直,聽省而禁簡。例直易見,禁簡難犯,易見則人知所避,難犯則幾于刑厝。”[3]P696在這一原則指導下,人們在制定晉律時還采取了下列具體措施:(一)將軍事、田農、酤酒等事項“權設其法,太平當除,故不入律,悉從以令……違令有罪則入律”,[5]P603將一些“常事品式章程,各還其府,為故事”。[5]P603(二)對條文及內容做了大量刪減,如“減梟、斬、族誅、從坐之條,除謀反適養(yǎng)母出、女嫁,皆不復還坐父母棄市,省禁錮相告之條,除捕亡沒為官奴婢之制”,[5]P603從而使得晉律的條文與舊律相比大為精簡,只有“二十篇,六百二十條,二萬七千六百五十七言”[5]P603,因而博得了“實曰輕平,稱為簡易”[15]P160的名聲。其次,人們在制定晉律時,還吸取了曹魏《新律》的經驗,對《九章律》的內容結構進行了進一步調整?!熬途耪侣?,增十一篇,仍其族類,正其體號,改就律為《刑名》、《法例》,辨《囚律》為《告劾》、《系訊》、《斷獄》,分《盜律》為《請賕》、《詐偽》、《水火》、《毀亡》,因事類為《衛(wèi)宮》、《違制》,撰‘周官’為《諸侯律》”。[5]P603這二十篇內容“相須而成,若一體焉”,最終取得了張斐稱贊的“王政布于上,諸侯奉于下,禮樂撫于中”[5]P604的效果。第三,減輕了漢律中一些刑罰較重的罪刑,同時“峻禮教之防,準五服以制罪”,將儒家禮教思想整合進了晉律之中。第四,在刑罰的科學化、體系化方面,晉律也取得了比曹魏《新律》更大的進步。張斐在“注律表”中洋洋自得地總結道:“故律制生罪不過十四等,死刑不過三,徒加不過六,囚加不過五,累作不過十一歲,累笞不過千二百,刑等不過一歲,金等不過四兩,月贖不計日,日作不拘月,歲數不疑閏。不以加至死,并死不復加。不可累者,故有并數;不可并數,乃累其加……”[5]P604
經過魏晉兩代的努力,中國古代的法律在體系結構方面日趨合理,基本上達到了“繁簡相宜”的地步,這是法律科學化的表現之一。
概念是一種重要的思維形式,是人們用以表達認識的重要形式。只有到了認識的最高階段,才能產生概念。在概念產生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處于“前概念時期”。在這一時期,人們只是認識自己身邊的一些個別事物與現象,之后,發(fā)現了某兩種事物或現象屬性上的相似性,于是,通過“類比”方法建構起了兩種事物(或現象)之間的聯系,進而形成了有關局部事物的知識;接著,通過舉一反三,發(fā)現了客觀事物(或現象)之間更為復雜的聯系,將這些聯系系統(tǒng)化,就產生了更為復雜的知識。在這一階段,由于人們尚沒有深入到事物的本質層面,因此,還只能通過“類型化方法”來認識世界,并建構起關于世界的“類型化”知識。隨著認識的深入,發(fā)現了事物內部更為穩(wěn)定的性質與關系,人的認識才進入到“概念”階段。
人們的法律認識同樣經歷了上述發(fā)展過程,即從“類比”到“類型”進而深入到“概念”這一過程,中國古代法律思想的發(fā)展也符合這一規(guī)律。眾所周知,在秦漢時期,由于立法水平低,經常出現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情形,因此,需要借用“比”這種方法來解決法律問題,故而“比”成為一種重要的法律形式。這表明,當時人們的法律認識水平尚處于較低階段。隨著漢代以來律學家們對法律現象進行日漸深入的探究,人們的法律認識逐漸走向成熟。到了晉代,人們開始借助“類型化方法”建構法律概念體系,并抽象出了一些比較成熟的法律概念。
由于《泰始律》的文本沒有流傳下來,因此,其廬山真面目難以盡窺,但我們還是能夠發(fā)現“類型化方法”在晉律中得以應用的蛛絲馬跡。如《晉書·刑法志》在描述《泰始律》的制定過程時說到:“就漢九章,增十一篇,仍其族類,正其體號”,[5]P603這等于說,晉律在明確具體罪名過程中運用到了“類型化方法”。至于如何運用“類型化方法”,《晉書·刑法志》也略有交待。如《盜律》一直是中國古代法律的核心內容,其內容特別龐雜,以至許多差異巨大的行為都被納入了《盜律》的調整范圍之內,這使得法律規(guī)定顯得不合理。直到曹魏制定《新律》才將一些不合理的內容排除出去,另用新的罪名加以調整?!啊侗I律》有劫略、恐嚇和賣買人,科有持質,皆非盜事,故分以為《劫略律》”。[5]P602晉律做了進一步區(qū)分:“分《盜律》為《請賕》、《詐偽》、《水火》、《毀亡》。”[5]P603也就是說,晉律的制定者將那些不屬于“盜”這一罪名的內涵從《盜律》中剔除。在張斐的“注律表”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類型化方法”在晉律中得以運用的蛛絲馬跡。張斐說到:“卑與尊斗,皆為賊。斗之加兵刃水火中,不得為戲,戲之重也。向人室廬道徑射,不得為過,失之禁也。都城人眾中走馬殺人,當為賊。”[5]P604張斐覺得,將這四種情況歸入“賊殺傷人”這一類型下比較合適。在論及“以威勢取財”的諸多情形該如何歸罪時,張斐同樣使用了“類型化方法”。這表明,在晉律中,人們已經開始學會運用“類型化方法”來建構法律體系。這是立法水平顯著提高的一種標志。
到了晉代,為了使得法律規(guī)定變得科學、合理,人們還對一些重要法律概念內涵與外延進行了探究,總結出了一些帶有普遍性的法律概念,并對之進行了定義。張斐稱這些概念為“較名”:
“其知而犯之謂之故,意以為然謂之失,違忠欺上謂之謾,背信藏巧謂之詐,虧禮廢節(jié)謂之不敬,兩訟相趣謂之斗,兩和相害謂之戲,無變斬擊謂之賊,不意誤犯謂之過失,逆節(jié)絕理謂之不道,陵上僭貴謂之惡逆,將害未發(fā)謂之戕,唱首先言謂之造意,二人對議謂之謀,制眾建計謂之率,不和謂之強,攻惡謂之略,三人謂之群,取非其物謂之盜,貨財之利謂之贓:凡二十者,律義之較名也”。[5]P604
這些“較名”就是帶有普遍性、貫穿整個法律之中的概念,而非拘于某一篇。如“故意”、“過失”這對概念幾乎與每一個罪名都有著某種程度的聯系,在具體定罪時,都要考慮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并且,每個行為人所受到的懲罰也與此直接相關。這些高度抽象的法律概念有何意義?它們類似于一個巨大網絡上的“綱”,眾多的具體規(guī)定類似于“節(jié)點”,鄰近的“節(jié)點”組成“目”,正是憑依著這些“綱”,人們才能將紛繁復雜的具體罪名串起來,最終做到“綱舉目張”。晉律能夠實現“以簡御繁”的效果全憑于此。因此,抽象法律概念的出現是法律科學過程中的一個重要步驟。王紹棠先生對此予以了很高評價:“張斐對封建刑律中的一些基本概念所下的定義,揭示了這些概念的基本特征,具有一定的科學性?!保?6]P160
總之,抽象法律概念的出現以及定義是法律認識發(fā)生飛躍的重要標志,同時也是法律科學化過程中的一大飛躍。
《晉書·刑法志》的主要內容之一為“是否應當恢復肉刑”,人們?yōu)榇藸幷摬恍荨谋砻嫔峡?,這是有關肉刑存廢之爭,但內里卻關乎“刑罰適當性”這一核心問題,進而與“法律科學化”這一問題掛上了鉤。
晉代的一些官員對于“刑罰的適當性”問題有著深刻的認識,因為當時刑罰不適當的問題較前代尤甚,以劉頌為代表的一些主管法律的人員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些問題:第一,由于晉律缺乏有關肉刑的規(guī)定,因此,對于那些累犯不得不多次處罰,其結果是“以徒生徒”,“以刑生刑”,這使得犯人永無出頭之日,監(jiān)獄人滿為患;后又被迫通過多次赦免的方式減少監(jiān)獄里犯人的人數,其結果是:使得一些人不畏懼法律,法律形同虛設,以至“刑不制罪,法不勝奸”。第二,在晉律中,仍存在著“事輕責重,有違于?!钡那闆r。如元康五年二月,忽起大風,主管太常寺的官員們惶惶不可終日,“瞻望阿棟之間,求索瓦之不正者”,[5]P608這反過來折射出晉律規(guī)定的罪刑不相適應。第三,在晉代,還大量存在著刑事處罰非常隨意的情況。如裴頠指出,元康八年,周龍的奴才受人教唆,誣陷周龍曾焚燒皇家陵園中的草木,結果廷尉很草率地將其滅族,后來,人們發(fā)現這是一個特大冤案,雖予以了平反,但逝者已逝,死者如何復活?
針對上述問題,劉頌、裴頠首先指出,“刑罰不茍務輕重,務其中也”,[5]P608這一見解非常有見地,這表明,在晉代,一些有遠見的官員看到了刑罰科學、合理的重要性,提出了類似于今天刑法中的“罪刑相適應”原則,這在當時是一種非常先進的思想。雖然這些有遠見的思想并未變?yōu)楝F實,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否認他們的努力。
綜上所述,由于《晉書·刑法志》記載了晉代人們在追求法律體系化、法律概念明晰化、刑罰輕重合理化等方面的努力與嘗試,因此,晉代的人們在追求“法律科學化”方面做了大量有益的探索,從而使得晉律成為“中古時期法典大備的開始”,[17]P153并造就了晉初的“太康繁榮”。據《晉紀總論》記載:“太康之中,天下書同文,車同軌,牛馬被野,余糧棲畝,行旅草舍外閭不閉,民相遇者如親,其匱乏者取資于道路,故于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18]P3521以至唐太宗都不禁贊嘆:“于時民和俗靜,家給人足,聿修武用,思啟封疆……通前代之不通,服前王之未服?!保?9]P53
現代西方法理學厭倦了建構宏大的理論體系,轉而致力于研究司法領域出現的法律問題,有人稱這種傾向為“司法中心主義”,這導致“法律方法論”成為現代西方法理學中的“顯學”。殊不知,早在千余年前,我國晉代的人們就非常重視法律方法論問題。
在《晉書·刑法志》中,人們對具體的法律方法論述得并不多,但在司法哲學方面卻提出了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洞見。如果細細品味這些司法哲學,就會發(fā)現,它們帶有較多的法家意味,因為其中不時透露出“刑無等差”、“法不阿貴”、“一賞一罰”、“反對釋法而任私議”等典型的法家思想。對于法家法哲學在晉代的司法領域仍有很大影響,一些史書就有所揭示?!稌x書·阮籍傳》中有阮籍從孫孚“避亂渡江……時帝既用申韓以救世”[20]P902之語,《晉書·庾亮傳》中又有“時帝方任刑法,以韓子賜太子”[21]P1273的記載。在《晉書·刑法志》中,衛(wèi)展在上書里就提到了晉元帝時法家手段在司法領域泛濫的情形:“今施行詔書,有考子正父死刑,或鞭父母問子所在?!保?]P611并直斥這種法家手段可能帶來嚴重的后果:“傷順破教,如此之眾!”[5]P611從衛(wèi)展的這一論述可以看出,在當時的司法領域儒法之爭仍非常激烈,法家手段在司法實踐中大量應用,并得到了普元帝政治上的支持,但已經喪失了理論與道德上的制高點,以至作為大臣的衛(wèi)展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指斥其非。
正是在儒法兩種司法哲學的直接碰撞之下,產生了一些非常高明的司法理念,這些司法理念同樣帶有轉折性、混合型特點。《晉書·刑法志》的寶貴之處在于,它詳細地記載下了這些有價值的司法理念。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特色是“中央集權”,皇帝總攬一切大權,皇權至高無上,故中國古代的政治學說很少講“分權”與“限制皇權”,很少敢于談及皇帝、大臣、法吏在職權上的“分工”問題,《晉書·刑法志》這一官修的史書對上述問題卻有所論述。
首先,《晉書·刑法志》不太贊成皇帝親自過問一般案件。雖然《晉書·刑法志》在談到周公告誡成王應留心庶獄時,持一種贊賞的態(tài)度,但對漢晉以來的皇帝親自過問案件多持一種貶抑的態(tài)度,對于魏明帝親自過問案件時,經常出現“言猶在口,身首已分”的情況,更是持一種否定態(tài)度。
其次,《晉書·刑法志》借一些大臣之口,表達了“皇帝、大臣與法吏之間應有所分工”的思想。如《晉書·刑法志》里明確地說到:“天下之事多涂,非一司之所管;中才之情易擾,賴恒制而后定,先王知其所以然,是以辯方分職,為之準局。準局既立,各掌其務,刑賞相稱,輕重無二,故下聽有常,群吏安業(yè)也?!保?]P608對于皇帝、大臣與法吏之間應當如何分工,《晉書·刑法志》也有非常明確的論述:“君臣之分,各有所司。法欲必奉,故令主者守文;理有窮塞,故使大臣釋滯;事有時宜,故人主權斷。主者守文,若釋之執(zhí)犯蹕之平也;大臣釋滯,若公孫弘斷郭解之獄也;人主權斷,若漢祖戮丁公之為也。”[5]P609
第三,《晉書·刑法志》還強調皇帝不能隨便改變已經頒布的法律。因為那樣會破壞法律的權威:“法軌既定則行之,行之信如四時,執(zhí)之堅如金石……夫人君所與天下共者,法也。已令四海,不可以不信以為教,方求天下之不慢,不可繩以不信之法?!保?]P610
以上就是《晉書·刑法志》提出的一些重要司法理念,它突出了維護法律統(tǒng)一性與權威性的重要性,其中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強調皇帝也應當信守法律,皇帝不能隨便干涉審判。在帝制時代,提出這些見解是需要勇氣與膽識的。劉頌等人提出的這些主張毫不遜色于17世紀初英國大法官柯克反對詹姆士一世親自斷案時的論斷。
是應當嚴格地適用法律,還是應當寬松地適用法律?這是一個爭議性很大的問題,各家觀點差異巨大。大抵而言,儒家主張寬松地適用法律,法家主張嚴格地適用法律。不同時期的人們看法也各異。一般而言,承平之世法律適用比較寬松,動蕩末世法律適用比較嚴格。自漢末以來,社會動蕩,法律秩序沒有真正建立起來,乃至出現了無法無天的混亂狀態(tài)。在此之時,嚴格適用法律顯得尤為可貴。因此,在《晉書·刑法志》中,一些有遠見卓識的官員提出應嚴格適用法律。
曾任廷尉、三公尚書的劉頌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見地的觀點。劉頌明確地指出了“盡善曲法”的害處:“每盡善,故事求曲當,則例不得直,盡善,故法不得全……上安于曲當,故執(zhí)平者因文可引,則生二端。是法多門,令不一,則吏不知所守,下不知所避。奸偽者順法之多門,以售其情,所欲淺深,茍斷不一,則居上者難以檢下,于是事同議異,獄犴不平,有傷于法?!保?]P609在上述論證基礎上,劉頌提出應嚴格適用法律:“宜立格為限,使主者守文,死生以之,不敢錯思于成制之外,以差輕重,則法恒全”,[5]P609因為“無情則法徒克,有情則撓法”。[5]P609劉頌還明確地提出了一個中國法制史上非常重要的論斷:“律法斷罪,皆得以法律令正文,若無正文,依附名例斷之。其正文名例所不及,皆勿論。法吏以上,所執(zhí)不同,得為異議。如律之文,守法之官,唯當奉行律令。至于法律之內,所見不同,乃得為異議也。今限法曹郎令史,意有不同為駁,唯得論釋法律,以正所斷,不得援求諸外,論隨時之宜。以明法官守局之分?!保?]P610這一論斷近似于現代刑法中的“罪刑法定原則”,但比西方近代的相關理論要早幾個世紀。這一理念在《唐律》中正式落實為一種法律制度,這比西方相關制度的確立也要早很多。因此,這一論斷不僅在中國法制史上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而且在世界法制史上也有著重大意義。
劉頌主張嚴格適用法律,這一觀點得到了很多人的響應與支持。如汝南王亮也持類似觀點:“故觀人設教,在上之舉;守文直法,臣吏之節(jié)也”。[5]P611門下省的官員們也認為:“自中古以來,執(zhí)法斷事,既以立法,誠不宜復求法外小善也,若常以善奪法,則人逐善,而不忌法,其害甚于無法也?!保?]P611東晉時的熊遠又重申了劉頌的觀點:“法蓋粗術,非妙道也,矯割物情,以成法耳。若隨物情,輒改法制,此為以情壞法。法之不一,是謂多門,開人事之路,廣私請之端,非先王立法之本意也……不得任情而破法……更立條制,諸立議者皆當引律令經傳,不得直以情言,無所依準,以虧舊典也……主者唯當征文據法,以事為斷耳?!保?]P611
非??上У氖?,劉頌等人的觀點并沒有為統(tǒng)治者采納,“及于江左,元帝為丞相時,朝廷草創(chuàng),議斷不循法律,人立異議,高下無狀”,[5]P611咸康之世更為不堪,以至“后益矯違,復從寬縱,疏密自由,律令無用矣”。[5]P613后世的沈家本先生看到晉代雖有好的法律卻廢弛不用、且所用非人,不禁嘆道:“晉之法豈寬弛之弊哉,亦用法者非其人耳,茍非其人,徒法而已?!保?2]P20雖然劉頌等人的觀點在當時的實踐中并沒有被采納,那也不妨礙它們成為一種先進的司法哲學。
《晉書·刑法志》還向我們推銷一種客觀的法律推理方法,它包括以下一系列內容:
首先,應保證法律推理的大前提具有客觀性?!稌x書·刑法志》提出了一些好的建議:其一,法律應先公布,廣泛地周知老百姓,然后才能以之為標準,懲罰那些犯罪者。這實際上是力圖通過“公開性”來保障“客觀性”。在這一點上,儒家與法家不謀而合。其二,應嚴格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字面含義解釋法律,反對故意地曲解法律含義。在《晉書·刑法志》中,這方面的論述很多。
其次,應保證作為法律推理小前提的案件事實具有客觀性?!稌x書·刑法志》非常重視案件事實的客觀性。為了弄清案件事實,《晉書·刑法志》非常推崇周人發(fā)明的“五聽”、“三刺”之法,同時還有所發(fā)明。這主要表現在張斐提出的弄清客觀情實的具體方法。張斐認為,可以通過察言觀色的方式弄清情實,因為“心動則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暢于四肢,發(fā)于事業(yè)”,[5]P606故“奸人心愧而面赤,內怖而色奪”;[5]P606另外還可通過一些外在行為判斷案件的真實情況,如“仰手似乞,俯手似奪,捧手似謝,擬手似訴,拱臂似自首,攘臂似格斗,矜莊似威,怡悅似福,喜怒憂歡,貌在聲色。奸真猛弱,侯在視息”。[5]P606對于張斐發(fā)明的這套方法,楊鴻烈先生給予了很高評價:“最令人佩服的是他發(fā)明了審判心理學……它與現今德國格魯士所著的《犯罪心理學》第一部分的話極為相似,在中國書里除前此有劉歆偽造《周官》里有‘五聽’之說外,就要算張斐最懂得心理學在司法上所占位置的重要性了?!保?]P154
再次,應保證法律審判過程的客觀性,這是具體實現前兩種客觀性的程序保證。為了保障前兩種客觀性得以實現,《晉書·刑法志》提出,應公開審判,讓民眾充分了解犯罪者的罪行。如在“王肅抗疏”這一故事中,王肅就認為,只有先揭露犯罪者的罪行,然后懲罰,才能“不污宮掖,不為縉紳驚惋,不為遠近所疑”。[5]P596
綜上,到了晉代,雖然我國古代的司法狀況仍然不能令人滿意,罪行擅斷、徇私情亂法律的情形仍大量存在,但無法否認,我國古代的司法哲學至此已經發(fā)展得非常成熟。
《晉書·刑法志》的內容非常豐富,中國傳統(tǒng)法哲學中的一些重要問題幾乎全都囊括其中,因此,它可謂一部全面記載中國傳統(tǒng)法哲學的“寶典”,雖然距今年代已久遠,但對于今天的我們仍有很大的啟示意義,其中的一些深邃法哲學思想尚有待我們進一步發(fā)掘。
今天的人們一談到古代的法哲學,馬上就會如數家珍般地搬出諸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等人的法哲學,而很少關注中國傳統(tǒng)的法哲學,似乎中國傳統(tǒng)法哲學難以與西方法哲學相提并論。其實,這種觀點是錯誤的。我國古代的人們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結合我國的文化傳統(tǒng)與習慣,創(chuàng)造出了獨特的法律文明,提出了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法哲學思想,它們是我國人民實踐智慧的結晶,與西方的法哲學相比一點也不遜色。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我們有義務對這些寶貴的思想遺產加以發(fā)掘,并結合時代的特點,對之進行新的詮釋,賦予其新的生命。在對之進行詮釋時,我們既可以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方法,突出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獨特性的一面;當然也可以采用現代西方的一些新方法,將之與西方的法律文明進行比較,發(fā)掘其與西方法文化具有共性的一面。只有交互使用這兩種方法,我們才能夠真正地理解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并正確地評價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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