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發(fā)有
近年,在巴金的編輯生涯與編輯思想研究領域,有李濟生編著的《巴金與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孫晶的《文化生活出版社與現(xiàn)代文學》(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和《巴金與現(xiàn)代出版》(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蔡興水的《巴金與〈收獲〉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等著作陸續(xù)出版。這些成果在史料的發(fā)掘、搜集、整理和闡釋,以及對巴金編輯思想的深入考察等方面,都有新的角度和新的發(fā)現(xiàn)。這些成果將推動巴金編輯思想研究的進一步深入。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巴金編輯生涯與編輯思想研究這一學術領域還需要有更加扎實和牢固的學術基礎。2005年河南大學出版社以“高等學校編輯專業(yè)教學參考書”的名義,出版了一套宋應離、袁喜生、劉小敏編的十卷本《20世紀中國著名編輯出版家研究資料匯輯》,整套書收錄了54位編輯家的研究資料,包括張元濟、高夢旦、梁啟超、杜亞泉、陳獨秀、魯迅、夏!尊、陸費逵、王云五等,卻遺漏了巴金。由此可以看出,巴金編輯生涯與編輯思想的意義,在一些研究者的視野中還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通過檢索中國知網(wǎng)的學術資源總庫,剔除重復的條目,研究巴金的出版與編輯問題的文章只有32篇,其中5篇為書訊,真正的論文只有27篇,還有一篇是換了標題重復發(fā)表的。就研究質(zhì)量來說,不少文章還停留在資料梳理的層面。
要提升巴金編輯思想研究的學術含量,史料的發(fā)掘與整理工作大有可為。從舊版的《巴金全集》來看,新中國成立前巴金和作者、讀者的來往書信的數(shù)量極為有限,他和編輯出版界人士的來往信件數(shù)量也較少。王仰晨和巴金通信的出版,為巴金編輯思想研究提供了第一手的材料。筆者想新版《巴金全集》的出版,一定會更加完善,將近年發(fā)掘出來的史料補充進去,為研究者提供新的材料。除此以外,筆者認為有三個方面的工作有待深入:首先,從研究角度來說,一些基礎工作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比如搜集整理文化生活出版社和平明出版社比較完整的書目資料,這項工作非常繁瑣,也有較大的難度,卻是深化巴金編輯思想研究的前提條件。其次,巴金扶持和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作家,也影響了很多編輯家,對熟悉巴金的編輯實踐和編輯思想的相關人士進行深入訪問,這些材料也有不可忽略的學術價值。尤其是一些老作家和老編輯,更應該及時留下他們的口述實錄。再次,研究巴金的編輯生涯與編輯思想,除了他自己的相關著述,有更多的材料是相關的作家、編輯、讀者的日記、書信和回憶文字,散佚各處,甚至包括一些手稿、檔案材料等,尋找起來極為不便,編輯《巴金編輯出版研究資料》也就顯得極為迫切。
研究一個編輯家的編輯思想,不能脫離其編輯生涯與編輯實踐。與深奧、玄妙的哲學思想相比,編輯思想具有知行合一的特點。一個不熟悉編輯出版流程的知識分子,縱然對出版、編輯方面的史料了如指掌,但紙上談兵的理論建構缺乏實踐性和生命力。通過對巴金編輯生涯的回顧,同時考察其編輯出版工作的相關著述,可以發(fā)現(xiàn)其編輯思想有著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表現(xiàn)出一個編輯家以身作則、傳承薪火的人文情懷。
巴金編輯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不是來自于抽象的理論,而是通過親力親為的編輯實踐,虛心地向前輩和同行學習,進行不斷的總結和反思,逐漸形成自己的獨特認識。
關于巴金編輯思想的來源,是較少有研究者涉及的題目。葉圣陶編發(fā)了巴金的處女作,巴金在1986年寫成的《我的責任編輯》一文中,視葉圣陶為“我一生的責任編輯,我的意思是——寫作和做人都包括在內(nèi)”。[1]這種薪火相傳的精神接力的意義,在編輯出版研究領域尤其值得重視,這也是出版工作推動文化傳播和文明進步的具體表現(xiàn)。巴金在《我的幾個先生》中提到吳先憂對自己的編輯思想的影響。巴金早在1921年,就參與《半月》雜志的編輯工作,吳先憂是四個出資人之一,承擔大部分的經(jīng)費,他還出資刊印別的小冊子。因為信奉“不勞動者不得食”,他放棄了外國語專門學校的求學生涯,輟學到裁縫店當學徒。由于刊物不賺錢,管家的姐姐又不許吳先憂“亂花錢”,找不到辦刊物的錢時就只好到當鋪去典當自己身上穿的棉袍或皮袍。巴金充滿感激地說:“我這個先生的犧牲精神和言行一致的決心,以及他不顧一切毅然實行自己主張的勇氣和毅力,在我的生活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見了信仰所開放的花朵。”[2]
此外,巴金的編輯思想影響了許多作家和編輯家,像巴金在新中國成立前幫助過的曹禺、何其芳、李健吾以及他在新時期以后幫助過的叢維熙、諶容等。巴金無私奉獻的精神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們對人生對文學的態(tài)度?!妒斋@》雜志、上海文藝出版總社等機構在長期的編輯實踐中,以不同形式繼承和發(fā)揚巴金的編輯思想。至于編輯家范用,因為感念巴金的編輯思想和人格光芒對自己的啟示,從巴金表述自己的編輯態(tài)度的話語中選取最為關鍵的詞匯,將自己追憶編輯生涯的兩本書取名為《泥土 腳印》和《泥土 腳?。ɡm(xù)編)》。
巴金總是平等地對待作者,他非常反感隨便修改作品的編輯,同時他非常尊重有理有據(jù)的修改意見。巴金對作者的尊重,基于對文學生命的敬畏和對健康人性的守護,而不是以名氣、成就為標準,將作者分成三六九等,區(qū)別對待。羅淑是翻譯家馬宗融的妻子,巴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她的短篇小說《生人妻》,將其發(fā)表在《文季月刊》上,把羅淑推上文壇。羅淑因產(chǎn)褥熱病逝后,巴金在戰(zhàn)亂中冒著敵機連續(xù)轟炸的危險,為她整理、抄寫一篇篇字跡潦草的原稿,編輯成《生人妻》《地上的一角》《魚兒坳》和譯文集《白甲騎兵》等四本文集,這種情懷猶如寒夜里的星光,在絕望的離亂歲月不僅告慰亡魂,也給生者帶來人性的溫暖。20世紀40年代,一位筆名為鄭定文的作者蔡達君因溺水而英年早逝,蔡達君的一位姓魏的朋友將其遺稿轉(zhuǎn)交給巴金。巴金隨后花費不少心力,編輯出版了鄭定文的短篇小說集《大姊》。巴金在后記中深沉地感喟:“讀著這些貫穿著似淡而實深的哀愁的文章,我想到這個我素不相識的作者的短短的貧苦的一生,我真愿意我能夠大叫一聲,我要叫出我心上那些塊壘?!盵3]巴金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接到從未見面的田濤從北平寄來的一部短篇小說集稿件,巴金推薦給一家大書店后一直沒有消息,時隔三年以后巴金從報刊中搜集原作,編選成了田濤的作品集《荒》。在后記中,巴金這樣寫道:“我不忍辜負作者遠道寄稿的盛意,又不愿將他的一點心血埋沒,便趁著續(xù)編‘文學叢刊’第六集的機會,花一點功夫把作者過去在各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集起來,以寫作的先后為序,編成了這一小冊?!盵4]尊重作者就必須珍惜作者的勞動果實,不能隨意刪改作品。巴金說:“現(xiàn)在‘文責自負’,就讓作者多負點責任吧。我一生改過不少人的文章,自己的文章也讓不少編輯刪改過,別人改我的文章,如果我不滿意,后來一定恢復原狀。我的經(jīng)驗是:有權不必濫用,修改別人文章不論大刪小改,總得征求作者同意?!盵5]
巴金十分重視發(fā)現(xiàn)新作者。巴金認為:“新作者的‘處女作’常常超過成名作家的一般的作品?!盵6]《文學叢刊》是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標志性叢書。從1935年到1949年,前后出版了10集,每集16本,推出了86位作家的作品,幾乎覆蓋了所有文學體裁。整套叢書中居然有36本是新作家的第一本書,堪稱奇跡。巴金確實是在兢兢業(yè)業(yè)地踐行自己所信奉的編輯理念:“編輯的成績不在于發(fā)表名人的作品,而在于發(fā)現(xiàn)新的作家,推薦新的創(chuàng)作?!盵7]1934年,巴金把在靳以處看到的曹禺的處女作《雷雨》推薦給《文學季刊》發(fā)表,次年又將其單行本收入《文學叢刊》第一集,隨后在第三集中出版了《日出》單行本,在第五集中出版了《原野》單行本。何其芳的第一本作品集《畫夢錄》、劉白羽第一本小說集《草原上》,陳光英(荒煤)的第一本書《憂郁的歌》,麗尼的第一個散文集《黃昏之獻》,師陀最早的三篇小說《谷》《里門拾記》《野鳥集》等都誕生在《文學叢刊》的搖籃里。司馬長風在評說巴金的新文學出版實踐時,對《文學叢刊》尤為推崇:“破除門戶之見,編輯的作品包括各派的作家:其中包括批判巴金小說的劉西渭的作品,尤見巴金的氣量與風度?!盵8]此外,《現(xiàn)代長篇小說叢書》也在出版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其中的《駱駝祥子》《淘金記》《還鄉(xiāng)記》《憩園》等都成為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
巴金認為為讀者服務是自己的天職,巴金說他的“寫作的秘訣”是“把心交給讀者”,這也是他的編輯工作的成功經(jīng)驗。他說:“只有讀者才有發(fā)言權。我自己也必須尊重他們的意見。倘使我的作品對讀者起了毒害的作用,讀者就會把它們?nèi)舆M垃圾箱,我自己也只好停止寫作。所以我想說,沒有讀者就不會有我的今天?!盵9]對于出版者而言,讀者同樣是檢驗出版效果的試金石。在給《文學叢刊》寫的廣告詞中,巴金聲明:“我們既不敢扛起第一流作家的招牌欺騙讀者,也沒有膽量出一本國語文范本貽誤青年。”他能夠保證的是:“我們可以給讀者擔保的,就是這叢刊里面沒有一個使讀者讀了一遍就不要再讀的書。而在定價方面,我們也力求低廉,使貧寒的讀者都可購買?!盵10]巴金在廣告中絕不夸耀,卻實實在在地為讀者著想,讓貧困的讀者也能買得起。
巴金作為一個作家和編輯,總是善于站在讀者的立場來思考問題,他曾經(jīng)以“一個讀者的資格”來批評一些編輯的做法:“拿這些虛偽的消息供給讀者,似乎是一個編者所不應該的罷。至于那含有惡意的造謠,我在這里也用不著特別提出說了。”[11]巴金總是以平等的姿態(tài)和讀者進行真誠的交流。1935年8月從日本回國,隨后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編輯《文學叢刊》,在1936至1937年間,巴金發(fā)表了不少致讀者的公開信,并結集成《短簡》,其中有一封是寫給蕭珊的信。蕭珊是巴金的早期讀者,接觸多了之后產(chǎn)生感情,最終結合成夫妻。收入《短簡》中的信件,大多數(shù)都是寫給年輕讀者的,巴金在信中坦承了自己的成長軌跡、創(chuàng)作體會和內(nèi)心感受。巴金熱愛讀者,他認為讀者是作者和編者的衣食父母,激發(fā)創(chuàng)造的活力,脫離或蔑視讀者一如失去了根基的樹木,只會慢慢枯萎。他在寫于1996年的《告別讀者》中,無限痛苦地說:“最近,我常常半夜醒來,想起幾十年來給我厚愛的讀者,就無法再睡下去。我欠讀者的債太多了!我的作品還不清我的欠債?!盵12]
研究巴金的編輯思想,我個人認為應該充分重視其現(xiàn)實意義。在最近20年出版界越來越重視利潤指標的語境中,巴金編輯思想的獨特價值容易被忽略,甚至被認為是過時的。然而,正因為有一些出版人在對時尚和利潤的追逐中迷失,重新回顧巴金的出版實踐,就有了一種特殊的參照價值。
巴金的編輯工作體現(xiàn)出對作者和讀者的人文關懷,他堅持自己的藝術標準,擁有明確的精神追求。巴金在1945年7月寫于重慶的《第四病室》的《前記》里說:“在這紙張缺乏的時期中,我們多耗費一些印書紙,使色情讀物的產(chǎn)量減少一分,讓我們的兄弟子侄多得到一點新鮮空氣呼吸,我們也算是報答了父母養(yǎng)育之恩,或者照另一些人的說法,是積了陰德了。”[13]出版作為產(chǎn)業(yè),必須有足夠的財力支撐,才能維持良性循環(huán)。同時,出版負載著文化傳播和文化傳承的責任,因此,娛樂必須有底線,尊重讀者絕不是迎合讀者,更不能渲染低級趣味。現(xiàn)在不少編輯為了強化市場效應,堅持名家路線,推行造星運動,卻忽略了作品的內(nèi)在品質(zhì)。巴金認為只有作品才是判別作者的標尺。他說:“假若一個作者不能夠用他的作品卻用他的行為來引起人們的注意,那么,這作者還能夠把他的文學的生命繼續(xù)下去么?假若一個讀者只注意作者的行為而忽略了他的作品,那么這讀者還能夠從作品里獲得一點東西么?”[14]現(xiàn)在有一些出版人把炒作奉為營銷法寶,巴金頗有預見性地洞察到這類短期行為不可持續(xù),以及會產(chǎn)生不良后果。
作為編輯的巴金總是將心比心地替作者考慮,幫助他們開拓視野,啟發(fā)內(nèi)心的自覺,提高藝術境界。但是,培養(yǎng)作者并不是拔苗助長,更不是為了成名不擇手段。在《萌芽》1956年的創(chuàng)刊號上,巴金撰文發(fā)表自己對培養(yǎng)文學新人的看法:“降低刊物的水平發(fā)表粗糙的作品,并不是培養(yǎng);所謂培養(yǎng)應當是:幫助作者認識生活,擴大他的眼界,啟發(fā)他的心靈,豐富他的修養(yǎng),使他逐漸掌握藝術技巧,并理解創(chuàng)作是如何艱苦的勞動?!盵15]《萌芽》雜志通過改版與舉辦“新概念”作文大賽,成為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等青春寫手成長的搖籃,然而,對于時尚趣味與娛樂功能的過度追求,也使其文學性日漸淡薄。而早在1981年祝賀《萌芽》復刊的短文中,巴金就曾對年輕的寫作者提出希望:“他們不是‘文學商人’,也不會看‘風向’、看‘行情’。他們向讀者交出整個的心。他們是靠作品而存在,而戰(zhàn)斗,而成長?!盵16]巴金的這些話也在提醒一些出版機構,不能故步自封,應當順勢應變,但不能放棄出版的使命,也應當守住文學的核心品質(zhì)。
在出版的市場化轉(zhuǎn)型過程中,一些暢銷書成為“泡沫書”,速效而速朽。在“通俗風”的熏染之下,甜得發(fā)膩的、入口即化的“冰淇淋文學”遍地開花,卻并不提供精神營養(yǎng)。耐人尋思的是,盲目跟風的重復出版和粗制濫造的地攤作品注定要被讀者拋棄。正如巴金所言:“不要以為讀者對當前生活一無所知,對作品毫無欣賞力和判斷力。我看,一部作品的最高裁判員還是讀者。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是靠誰保存下來的呢?還不是讀者!也只能靠讀者?!盵17]好的作品即使一時寂寞,但其內(nèi)在的精神魅力還是會觸動讀者的內(nèi)心,并借助一代代讀者的生命傳遞,通向未來的精神世界。而那些粉飾現(xiàn)實、違背良知的作品,只能被掃進垃圾堆。巴金認為:“每個人都有權隨意化妝。但是對那些裝腔作勢、信口開河、把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紅的這樣一種文章我十分討厭。即使它們用技巧‘武裝到牙齒’,它們也不過是文章騙子或者騙子文章?!盵18]
[1]巴金.無題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108
[2]巴金.巴金作品精編[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2:18
[3]巴金.后記[A].鄭定文.大姊[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148
[4]巴金.巴金全集:第十七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335
[5][7][17]巴金.致《十月》[J].十月,1981(6)
[6][15]巴金.祝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和繁榮[J].萌芽,1956(1)
[8]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中卷[M].香港:昭明圖書公司,1980:12
[9][18]巴金.巴金論創(chuàng)作[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533,549
[10]范用.愛看書的廣告[C].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58
[11][14]巴金.一個讀者的要求[J].文學季刊,1934,(1)
[12]巴金.我的寫作生涯[C].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330
[13]巴金.前記[A].第四病室[M].上海:晨光出版社,1946:4
[16]巴金.?!睹妊俊窂涂痆J].萌芽,19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