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軍
(寶應縣實驗小學 江蘇 揚州 225800)
所謂教育價值,指的是教育主體對教育活動及其結果是否滿足自己需要的評價和自己的教育需要、理想的對象化。[1]漢字的文化教育價值,則是指漢字文化性教育能夠滿足教育者進行漢字教育的需要,滿足孩子對漢字文化認識的需要,從而使孩子產(chǎn)生對漢字文化的高度認同,并使得漢字文化融入孩子的生命深處,讓孩子感受到漢字的神奇魅力,認識到漢字文化承載的意義。
文化人類學認為,人之所以稱為“人”,主要是人擁有一套除人與動物共有的“感受系統(tǒng)”和“效應系統(tǒng)”之外的“符號系統(tǒng)”,人因為有了符號系統(tǒng),才促進了思維的發(fā)展,并進而產(chǎn)生了人類文化。[2]“文字”就是這套“符號系統(tǒng)”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任何文字都具有一定的文化性。那么,積極研究漢字教學,對孩子進行漢字的文化教育,則是語文教師必盡的責任。然而,縱觀當下小學語文課堂中的漢字教學,“平面化”“功利化”的傾向仍然十分嚴重。
1.漢字教學的“平面化”傾向
所謂“平面化”的漢字教學,是指就漢字講漢字,就漢字的現(xiàn)有形式進行表象式識記,教學方法簡單。比如“品”字,在教學時,很多教師只是根據(jù)字形隨便編一則順口溜“三口就是品”;再如教學形聲字,教師則崇尚根據(jù)“形旁”“聲旁”讓孩子直接識記,漢字也就顯得沒有情趣。
2.漢字教學的“功利化”傾向
所謂“功利化”的漢字教學,就是過多強調(diào)漢字的實用功能,注重識字的數(shù)量,認為多識字便能早閱讀,甚至有的語文教材也采用這樣的編排體系,在低年級安排了過多的識字課,教師教學也就只能匆匆忙忙,無法真正進行有意義的“漢字教學”。
以上兩種傾向,都嚴重忽視了漢字的文化教育價值,無法讓孩子感受到漢字的魅力,不能讓孩子對漢字產(chǎn)生興趣。雅斯貝爾斯認為,所謂“教育”,就是對靈魂的一種喚醒。[3]缺失了漢字的“文化教育價值”,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從靈魂深處喚醒孩子對漢字的渴望的。
那么,在語文教學中,如何體現(xiàn)漢字的文化教育價值呢?價值在功能性中才能獲得體現(xiàn)。漢字,作為一種人類歷史文化發(fā)展的產(chǎn)物,具有以下幾種使用功能:符號功能、言語功能、文章功能和社會功能。下面,筆者就以上四種使用功能,探討漢字的文化教育價值在教學中的實踐路徑。
1.以漢字的符號功能實現(xiàn)對語文思想的冶化作用
首先語言作為符號,具有能指和所指的功能。也就是,用這個名字代表這個事物。同樣的意思,漢字對之也具有能指和所指的功能,比如用“馬”來代表馬這種動物。正如,語言學會探討為什么用“ma”這個發(fā)音符號代表馬一樣,漢字學也會探討為什么用“馬”這個符號代表馬這種動物。目前的研究表明,幾乎所有的漢字都首先是一種圖畫,只是依據(jù)寫實性圖畫、寫意性圖畫及象征性圖畫,才逐漸發(fā)展出了指示、會意、形聲字。研究字源學,我們可以看到,正是因為漢字的圖畫性,才能夠使得漢字包含無限量的信息,幾乎涵蓋了漢字產(chǎn)生時代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研究它們,熟悉它們,我們能夠了解祖先的圖騰崇拜,我們能夠了解祖先的巫術祭祀,我們能夠了解祖先的神話故事,我們能夠了解祖先的禮儀禁忌,等等。這也正是語言即世界觀的道理。
根據(jù)孩子們的年齡特點和心理特征,讓他們在學習漢字的同時,多了解一些以上內(nèi)容,能夠激發(fā)學習漢字的興趣,進而激發(fā)學習語文的興趣,這是不容置疑的。比如教學“白日依山盡”一句古詩,關于“依”字的理解,很多教師都是直接讓學生查注釋,得出“依靠”的意思。而“依”和“依靠”仍然只是兩個孤立的意符,為什么是“依靠”?在詩中“依”又有什么樣的內(nèi)涵?依然無果。在教學這首古詩時,教師出示“依”的古文字,告訴學生,左邊是一個“人”,右邊是衣服的“衣”,衣服總是隨著人移動,于是“依”就有了緊緊挨著、靠著的意思。在這里,孩子們不僅理解了“依”這個漢字字符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這個字符還為孩子們提供一幅整體的場景。這個字在孩子們的心中也絕不是一個孤立的抽象符號了,它帶上了溫度,融入了古人的生命。其實,緊緊依靠在一起的事物是很多的,但我們的古人為什么選擇了“人”和“衣”呢?細細研究這個漢字,我們便能了解到,古人對衣服是如此的“依戀”,當一個原始的古人突然穿上了一件衣服,這件衣服緊緊裹著他,他突然間感到了溫暖,突然間有了一種安全感,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多么欣喜的事情。這樣的教學,使孩子立即想象到了人類的童年,一種對漢字符號的認同感,對人類文化的認同感一定會油然而生。這無疑冶煉了孩子們的語文思想,深深激發(fā)起孩子們對語文學習的興趣。
2.以漢字的言語功能實現(xiàn)對口語交際的推進作用
毋庸置疑,人類是用聲音來表達意義、進行溝通的。但語言學家們一直在考察,自文字產(chǎn)生后,人類的口頭交往有沒有發(fā)生變化。心理學研究證明,當人還沒有接觸文字的時候,便是以形象思維進行思考的,而形象思維具有間斷性和模糊性,因此,嬰幼兒的言語一般表現(xiàn)為打字機式的特征,他們無法連續(xù)清晰地表達一個意思。一個成人,如果沒有學過文字,其思維及認識事物的能力也一定會有所欠缺。兒童哲學認為,嬰幼兒的狀態(tài),就是人類的童年時代,可想而知,當古人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文字時,他們的交際能力也一定不會很通暢。[4]文字從某種角度上,是人類對事物命名達到了比較精密程度的產(chǎn)物。在各種文字中,漢字又有其自身的特點。由于漢字是對事物的直接或間接的形象描寫,具有圖畫性,所以漢字所傳達的信息比一般線性文字要多得多。
然而,如果我們采取“平面化”“功利化”的漢字教學方式,漢字只是一個個沒有生命的符號,那么這樣所學的漢字也只能像一塊塊石頭一樣,是不能對孩子思維的豐富性與深刻性起到幫助作用的。漢字理論中有“一個漢字就是一個故事”的說法,事實上確實如此。比如一個“大”字,如果簡單地對學生講“大”是與“小”相對的一個字,再從“大”字的平面形狀進行解釋——“大”很像一個人盡力伸開四肢的樣子,仿佛也可以解釋“大”的意思。但這樣的解釋顯然有點“望字生意”的意思,并不能增加孩子對“大”的信息量。有一位特級教師在講解時,首先出示了“大”的古文字,讓孩子們想象,為什么這個古文字代表“大”?然后教師因勢利導,這個“大”字起初表示活動的人,像古文字大的形狀一樣活動的人,力量自然很大,然后引申為“大”人,自然就與“小”相對,但這個字并沒有表示到底在進行什么活動,所以這個字與別的字搭配又引申為“大概”“大致”的意思。這樣這個“大”字便能在孩子們心目中形成飽滿的印象,能通過這個“大”字理解一連串的意思,掌握一連串的詞匯。這樣自然增進了孩子們口語交際的詞匯量,從而提高了表達的精確度。
我們經(jīng)常遇到一個孩子明明學過一個漢字,但在具體交際的時候,卻不能及時應用的現(xiàn)象,比如,剛學過“桌”字,筆者就發(fā)現(xiàn)有的孩子在交際時,還是用“這個”來代替。這一方面與孩子們沒有形成即學即用的習慣有關,但另一方面,從思維深層次上講,也應該與孩子們還沒有真正理解“桌”這個字有關,因此印象不深。
現(xiàn)代語文教學的一個顯著特點是,采用普通話的形式教學漢字,從某種程度上講,漢字學習已成為推廣普通話的有效手段,甚至學習漢字就代表了學習普通話,反過來,當孩子的普通話水平達到了一定水平之后,他們自然便能用漢字進行思維。有心理學研究表明:思維本來是一團糨糊,是很不清晰的,但當我們學習了某種文字后,思維在一定程度上就受到了文字的影響。當孩子講普通話的時候,漢字語音的抑揚頓挫,能夠活躍孩子的思維。而漢字作為方塊的整體感,能夠促進孩子的綜合思維能力的發(fā)展;漢字的圖畫性,又能促進孩子的形象思維的發(fā)展。筆者是一名普通話測試員,曾細致研究過一個成人從說方言到進入普通話領域的一些轉變:首先是口腔發(fā)音方式的變化,這種變化使得他找到了一種規(guī)范正統(tǒng)的感覺;其次,在使用普通話的過程中,他吐出的是一個個漢字的讀音,漢字的四聲使得他體味到了一種語流的美感。當他能夠使用普通話與不在同一方言區(qū)域的人交流時,他仿佛與另一個人形成了一種精神的融通。在我們的教學活動中,我們已經(jīng)能夠發(fā)現(xiàn),當下孩子已經(jīng)能夠廣泛使用普通話,這使他們對情感的表達,對事物名稱的表達更加精確,孩子在交際時,其思維和精神狀態(tài)確實與說方言土語有明顯的變化。
3.以漢字的文章功能實現(xiàn)對書面理解的輔助作用
范多倫和艾德勒教授合著的《如何閱讀一本書》中曾提出:每一篇文章都有一兩個關鍵的字起著靈魂的作用,解讀這一兩個字就能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的秘妙所在。[5]漢字也具有同樣的文章功能,而且從某種角度上講,抓住漢字的音形義及字源,甚至可以巧妙地解讀一篇散文、一首詩。復旦大學葛兆光先生在他的《漢字的魔方》中認為,古詩的解讀可以超越作者生平、創(chuàng)作背景,而直接根據(jù)漢字本身的特點來解讀。[6]他認為,漢字的充分視覺性、圖畫性和漢語非直線性組合的特征是詩人直接接觸與描述世界的天然質料。詩人的思緒有如兒童,因為他們的思維都淡化了邏輯,而富于跳躍性——所以漢字塊狀的拼合與語法的簡略松散恰好是詩思的直接呈現(xiàn);漢字構成的詩句由于詞匯間的“脫節(jié)”“顛倒”所引起的奇異,恰好是啟發(fā)讀者“純粹默想”“神游詩境”的手段。
正因為如此,有對漢字有深入研究的教師便嘗試利用字源教學古詩。比如《游園不值》這首詩,學生遇到的問題首先是“值”的理解。“值”為什么表示“遇到”?為什么不是今天所理解的“值得”。我們的思考方向有如下三個:一是“值得”和“遇見”這兩個意義是不是同時代產(chǎn)生的,如果不是,誰在前面?二是如果是同時產(chǎn)生,是不是當時宋代有專門表示“值得”的詞語,而不是用“值”。三是如果沒有專門表示“值得”的詞語,那么,是不是語法上有限制。查閱字源便知道:“值”表示“遇到”的意義在《莊子》(戰(zhàn)國)中就有記載,“值得”的意思在清代才出現(xiàn),這首詩的作者是宋朝人,所以“值”當然是“遇到”的意思。這個“值”便一定程度上有著古詩的詩眼,教者可以圍繞這個“值”來理解古詩的意思:沒有遇到是什么心情?但后來為什么還專門寫成了詩?作者最終是什么心情?另外,我們還可以讓學生思考,為什么詩題不用《游園不遇》?這里,讓孩子們結合“值”的原初意義便自然理解?!爸怠钡脑跻饬x便是“價值”“相當”的意義。在詩題中用“值”自然也暗含著“值得”的意思,這應該是對詩句含義的一種暗示和懸念。當然,這首詩里還有很多符碼,可以結合漢字的起源進行了解,比如“憐”“屐齒”“扣”等,我們無須了解作者,也無須探討這首詩的寫作背景,僅根據(jù)這些漢字密碼,便自然能感受到這首詩的深刻意蘊了。
在書面理解中,我們甚至可以用漢字的音韻特點理解某一個句子、甚至某一段落所體現(xiàn)的情緒,比如“ou”音字較多的句子或段落都有憂傷的感覺,一般“ao”音字較多的句段會有一種明亮的感覺等。這樣經(jīng)常講解,讓孩子邊理解邊品讀,久而久之,便能形成一定的書面語感,乃至在自己作文時也能按照漢字的音韻進行遣詞造句,從而使所寫出的文章的表現(xiàn)力更強。
4.以漢字的社會功能實現(xiàn)對意識形態(tài)的導向作用
我們知道,文字最常見的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拼音文字,一種是方塊漢字。拼音文字對應的主要是語言的抽象的物質層面——音素;而漢字則主要對應的是語言的具象的精神層面——意義。表音和表意不是一種偶然的歷史選擇,而是不同的文字主體即各民族人民將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實踐力量賦予它的結果。更重要的是,漢字是世界上唯一現(xiàn)存的未受外來文化影響的古老表意文字體系,直至今日,漢字形體那種“視而可見,察而見意”的具象感知仍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華夏子孫。[7]漢字作為一種象征性的表意符號,它始終和中華民族的經(jīng)驗世界、精神世界保持著自然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使?jié)h字與華夏文明結成了一條割不斷的紐帶??梢赃@樣說,漢字就像一條看不見的魔線,把言語不通、風俗各異、血統(tǒng)迥然的人民的心聲,縫合在了一起,成了一種中國人的文化自覺。帕默爾曾說,中國丟棄漢字之日,就是中國人丟失文化基礎之時。[8]
讓孩子了解漢字具有的獨特的社會傳承功能,具有深遠的現(xiàn)實意義。仔細分析一個個漢字,我們就能逐漸讓孩子感受到中華文化的精髓。比如“將”這個字代表的意思是“分木箱子中的肉”的人,由此產(chǎn)生首領的意思。這里蘊含著“體恤”“仁愛”之意,讓我們知道了古代造“將”字時,依據(jù)的不是發(fā)號施令,依據(jù)的是分發(fā)食物。分析諸多漢字,很多都跟食物有關,這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人“民以食為天”的哲學觀念。再如“仁”字,由“人”和兩橫組成。相同的兩橫表示相同的東西,整個字的意思是人都是一樣的,由此產(chǎn)生應平等對待所有人的含義。“仁”是儒家學說的核心內(nèi)容,孔子便說“仁者愛人”,真正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博愛精神??梢哉f,中國的漢字體現(xiàn)得最多的,就是對世界的認識,對人的認識。
需要強調(diào)的是,當我們書寫漢字時,也能強烈感受到漢字結構中所蘊含的中華民族的意識形態(tài),這就是漢字結構的一種投射功能。比如,“林”字,第四筆必須寫短一些,變成“點”,這充分體現(xiàn)了一種禮讓。在世界文字書寫中,除了漢字沒有一種文字的書寫提出“端端正正寫字,方方正正做人”的精神要求,漢字不僅在書法造詣上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精神,更在書寫過程中體現(xiàn)著民族思想意識?!?/p>
[1][德]卡西爾.人論[M].李華梅,譯.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10.
[2][德]雅斯貝爾斯.什么是教育[M].鄒進,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出版社,1991:13.
[3]劉曉東.蒙蔽與拯救:評兒童讀經(jīng)[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106.
[4][美]范倫多,艾德勒.如何閱讀一本書[M].郝明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235.
[5]葛兆光.漢字的魔方[M].大連: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45.
[6]黃亞平,孟華.漢字符號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5.
[7][英]帕默爾.語言學概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