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熊
(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
【文學研究】
杜甫詩歌中的帝王形象
陳夢熊
(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
帝王形象是杜甫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基本內(nèi)容包括理想君主、抨擊玄宗父子、品評武后和追憶開元盛世等幾個方面。杜甫詩歌中塑造的帝王形象不是簡單的人物描寫,而是以其作為展現(xiàn)忠君思想的文學場域。
杜甫; 帝王形象; 忠君
當蘇軾將“一飯未嘗忘君也歟”的冠冕送給杜甫后,后世讀者就更為熱衷于在杜甫詩歌(后文簡稱“杜詩”)中尋找“忠君”的佐證。一部杜詩不僅展現(xiàn)了杜甫“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之隱,殆無遺事”的心路歷程,更以“詩史”的筆觸創(chuàng)設了中國文學史的奇觀。
一
杜詩中的帝王形象可以被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
一是描寫杜甫心中的理想君主,借以表達自己渴望從政的愿望。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魃蟽A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從鱗?!保ā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F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絻A太陽,物性固莫奪?!保ā蹲跃└胺钕瓤h詠懷五百字》)
“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吾輩碌碌飽飯行,風后力牧長回首?!保ā犊蓢@》)
“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jù)要路思捐軀。”(《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
“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保ā秹延巍罚?/p>
“濟時肯殺身,”(《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
“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
“忠君”是杜甫人格魅力的精髓之一,它既是封建士大夫中的君子們最基本的道德操守,也是后人理解杜詩的關鍵。通過杜詩我們了解到,他是秉承著“奉儒守官”的“素業(yè)”,渴望憑借“詩是吾家事”的才華在李唐王朝實現(xiàn)“再使風俗淳”的人生目標。足可見杜甫絕非為了謀求個人的功名利祿去干謁,他不僅告誡后人要將“早據(jù)要路思捐軀”作為自己的目標,也在內(nèi)心深處時刻以“葵霍傾太陽,物性固難奪”暗暗自詡。我們也要意識到,“忠君與愛國愛民總是交織在一起。如杜詩中‘時危思報主’之與‘濟時肯殺身’,‘日夕思朝廷’之與‘窮年憂黎元’,便都是明顯的例證?!畧笾鳌杏小疂鷷r’,‘濟時’之中有‘報主’;‘思朝廷’是為了‘憂黎元’,‘憂黎元’所以就的‘思朝廷’,因為在那個時代老百姓的命就是捏在那個‘朝廷’上。”[1]199終杜甫一生,無論在朝、在野,無論君王對他的意見采信與否,他總是以忠臣的標準要求自己,以超越常人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去評價李唐王朝前進中的是是非非。
二是抨擊玄宗開拓邊疆、窮兵黷武,為了滿足楊貴妃不恤民力,最終導致了“安史之亂”的爆發(fā)。
“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保ā侗囆小罚?/p>
“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保ā肚俺鋈菲湟唬?/p>
“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保ā肚矐选罚?/p>
“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枝。百馬走山谷,到今耆舊悲?!保ā恫¢佟罚?/p>
“先帝貴妃今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保ā督鈵灐罚?/p>
杜甫是在“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的時代中成長起來的,這使得他始終對于玄宗開創(chuàng)的開元盛世懷有心向往之的崇敬之情,這是他心中的堯舜之治。但杜甫也深刻地意識到玄宗發(fā)動的開邊戰(zhàn)爭給黎民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好武”成為了他貼在玄宗身上的標簽之一。但玄宗一生中最大的失誤并不在于此。晚年的玄宗怠于政事、貪圖享受,為了滿足楊貴妃的意愿竟不遠萬里運來荔枝,民眾只以為“一騎紅塵妃子笑”,卻并不知道送來的不是邊關急報。杜甫對于玄宗的感情是極其復雜的:一方面,他感念于玄宗開創(chuàng)的“開元盛世”,這是杜甫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光,他享受著“裘馬頗清狂”的“壯游”之樂。另一方面,他深感玄宗發(fā)動的軍事戰(zhàn)爭帶給人民的苦難,以及“安史之亂”導致唐王朝陷入急轉(zhuǎn)直下的現(xiàn)實境遇。
三是描寫肅宗指揮平叛,以及肅宗、玄宗之間微妙、復雜的關系。
“肅宗昔在靈武城,指揮猛將收咸京?!保ā断e行,送向卿進奉端午御衣之上都》)
“君誠中興主,經(jīng)緯固密勿?!磷鹕忻蓧m,幾日休練卒。……煌煌太宗業(yè),樹立甚宏達。”(《北征》)
“朝野歡呼同,中興似國初。繼體如太宗,端拱納諫諍?!保ā锻凇罚?/p>
“天子猶蒙塵,東校暗長戟?!保ā秲僧斂h吳十侍御江上宅》)
“竊聞天子已傳位,盛德北服南單于?!保ā栋鯇O》)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保ā妒鰬选罚?/p>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攀龍附鳳勢莫,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保ā断幢R》)
飽嘗干謁辛酸的杜甫在仕途上只謀得河西尉、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之類的小官,口中雖有“狂歌托圣朝”的贊頌,內(nèi)心深處卻是“言一官潦倒,歸計無時,惟有臨風嘆息而已”[2]102?!鞍彩分畞y”的爆發(fā)使得他陷入到前所未有的窘境,卻也為杜甫的人生開啟了希望之門。在他“涕淚受拾遺”之后,更渴望肅宗能夠開創(chuàng)“中興似國初”的偉業(yè)。但肅宗終究不是太宗,無法做到“端拱納諫諍”,他也只能在從金光門離開京城的路途上感傷地說到“移官豈至尊”。楊倫《杜詩鏡銓》在此注“五字怨而不怒”,道出了杜甫的心聲。當杜甫從“中興之主”的迷夢中醒來時,卻沒有忘記忠于朝廷。對于“至尊尚蒙塵”的現(xiàn)狀,他發(fā)出了“幾時休練族”的疑問。對于流傳于朝野的玄宗、肅宗不和的傳聞,杜甫沒有發(fā)表激烈的言論,他始終以封建社會中臣子應該秉承“為尊者諱”的方式加以處理。
四是評價武后執(zhí)政。
“太后當朝多巧詆,狄公執(zhí)政在末年。前朝長老皆流涕,太宗社稷一朝正?!保ā兜颐鞲罚?/p>
“惟昔武皇后,臨軒御乾坤?!保ā顿浭裆偳饚熜帧罚?/p>
“婁公不語宋公語,尚憶先皇容直臣?!保ā墩蹤懶小罚?/p>
杜甫對武則天的描寫是對自己多年沉居下僚、人生坎坷境遇的否定,像他這樣的底層文人只有在武則天的時代才能憑借自身的文才獲得重用。因此,他希望今后的君主能夠按照武則天的施政方式去治理天下。但他內(nèi)心并不認可武則天的正統(tǒng)地位,始終以“武皇后”、“太后”相稱。這也體現(xiàn)出杜甫對于李唐王室的忠心,他并不接受武則天創(chuàng)立的武周政權。總體而言,“杜詩中的武則天,是杜甫暮年對自身經(jīng)歷的亂世深刻反思后作為治世的理想符號出現(xiàn)的。在武則天形象里,既寄托著杜甫以文進身、顯榮世家的個人抱負,也寄托著他政治穩(wěn)定、民生安寧的崇高熱望。實際上, 武則天形象是杜甫主觀理想投射于武則天實際政績之上形成的一個亮點?!盵3]15
五是追憶開元盛世,或表達逝去歲月的感慨,或記述自己短暫的官宦生活。
“意內(nèi)稱長短,終身荷圣情?!保ā抖宋缳浺隆罚?/p>
“憶昨逍遙供奉班,去年今日侍龍顏?!保ā吨寥涨才d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
“至今勞圣主,何以報皇天?!保ā队懈小罚?/p>
“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裳?!保ā秹延巍罚?/p>
“玄宗妙其書,是以數(shù)子至。”(《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
杜甫的人生也有過短暫的快樂階段,青壯年游時“裘馬頗清狂”的歲月、定居于鳳翔的“意內(nèi)稱長短,終身荷圣情”的欣喜,以及定居草堂的短暫的平靜。在描繪和回憶這些時光的詩句中,杜甫將心中對帝王的謳歌發(fā)揮到了極致。玄宗不再是窮兵黷武的君主,而是禮賢下士能夠做到“天子廢食召”的賢君,更是以書法教導子女的慈父。
這些詩基本是杜甫入長安謀求仕進之后所做。十年長安生活,杜甫是在“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窘迫和“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屈辱中度過的。從“狂歌歌圣朝”的巔峰轉(zhuǎn)至無盡的憂愁,根本原因有兩點:首先,玄宗窮兵黷武、濫用民力,使得杜甫對于帝王有了全面的認識,不再是聽任君主擺布的順民,而是要做敢于逆鱗的諍臣;其次,權奸當?shù)?、貧寒之士沉居下僚,天寶六載(747)的考試使得杜甫對于朝廷的黑暗有了直觀的感受,激發(fā)了他對封建君臣關系進行全面的反思。但杜甫始終是信奉儒家思想的,“杜甫君臣觀的理想是君明臣賢‘君臣契合’型的模式,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了這種君臣觀理想的是開創(chuàng)了‘貞觀之治’的唐太宗與魏征及‘自契魚水親’的孔明、劉備,因為,在他們身上寄寓了杜甫的理想,因而,他對他們十分推崇?!盵4]65
二
杜詩中對李唐帝王的描寫,很容易讓我們將杜甫與儒家文化傳統(tǒng)中的忠臣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但杜甫絕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他是有血有肉、有志向有擔當?shù)娜逭?。孕育杜甫獨特心理結(jié)構(gòu)的外在因素首推唐代社會獨特的文化語境。“唐代是一個開放的社會,也是一個多民族的社會。盡管從血統(tǒng)上看,李唐王朝的統(tǒng)治者具有混血的特點,李世民在民族政策方面有著相當開明的舉措,他稱‘自古皆貴中華而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盵5]53各民族的融合創(chuàng)造了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也孕育了多元文化并存的精神面貌。正如洪邁所說:“唐人詩歌,其于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復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盵6]152獨特的文化語境成就了寬松的政治氛圍,使得士大夫階層能夠自由地汲取儒釋道三家文化的精神成果。但唐王朝的核心文化價值取向仍舊是漢民族的儒家文化,不但漢族文化居于主導地位,即便是混血的李唐皇室也逐漸被強勢的漢民族文化傳統(tǒng)所同化。
在儒家文化的背景下,杜甫卻面臨著現(xiàn)實生活中一對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忠于君王和關照黎庶。就杜甫本人而言,忠于君王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關照黎庶。但現(xiàn)實中李唐王朝的腐敗、昏聵使得杜甫與朝廷之間生發(fā)出疏離感,當然他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儒家信仰,否則他就應徹底歸隱,并且不在自己的詩文中表達對于現(xiàn)實的任何批判。事實上卻是,杜甫詩中不斷感慨自己的人生。他曾在詩中說到:“甫也南北人”(《謁文公上方》),這是杜甫自悼生平遭遇之辛酸。可見他并沒有放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人生理想,依舊渴望承繼“先祖素業(yè)”。這就使得杜甫的身上永遠糾纏著忠君與愛民的矛盾,這是困擾杜甫一生的情感難點?!坝绕涫窃趪姨幱诜至训倪吘?,朝廷具有統(tǒng)一的號召力,‘忠君’于時有特殊的意義。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時刻,朝廷與百姓的利益也并不總是一致的。君王有時僅僅為了一己的‘大欲’,不惜讓百姓付出慘痛的代價?!?/p>
[7]23面對著生死存亡一線的李唐王朝,朝廷始終是將自己的生存置放于百姓利益之上的,已位列廟堂之上卻沉居下僚的杜甫對此只能是無可奈何。他在《三吏》中描繪了窮兇極惡、狡詐多端的底層官吏,也在《三別》中描寫了“對君洗紅妝”的新娘。杜甫的心陷入到忠君與愛民的情感漩渦中:一方面,他為遭受離亂之苦、戰(zhàn)爭之禍的民眾痛心疾首;另一方面,他為時局艱難、前途未卜的朝廷憂心忡忡。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瀖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gòu)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甫在這首詩中詳細敘述了沿途所見,將君主的驕奢淫逸和民眾的艱難困苦進行了對比。此時,安祿山的叛軍已經(jīng)出發(fā),只是“漁陽鼙鼓動地來”的號角尚未傳到“溫泉水暖洗凝脂”的驪山行宮。楊倫在《杜詩鏡銓》中評價此詩:“首從詠懷敘起,每四句一轉(zhuǎn),層層跌出。自許稷契本懷,寫仕既不成,隱又不遂,百折千回,仍復一氣流轉(zhuǎn),極反復排蕩之致。次敘自京赴奉先道途所聞見,而致慨于國奢民困,此正憂端最切處?!盵2]109一句“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道出了杜甫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想法。面對著帶給民眾如此苦難的帝王,杜甫并沒選擇歸隱山林。家族的“素業(yè)”使得他時刻意識到自己所肩負的儒家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懷著“己饑己溺”的仁者情懷,杜甫始終沒有忘記民眾,也沒有忘卻朝廷。無論是混跡于蕓蕓眾生之中,亦或是在朝為官,杜甫是以諍臣的面貌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在杜甫的眼中,忠于朝廷并不是忠于一人一君,而是忠于李唐王朝,是對儒家所倡導的“仁政”思想的忠實履行。因此,他始終是以關愛民眾作為自己行為的最終落腳點;他并非貪戀祿位的宵小之徒,“不忍便永訣”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實現(xiàn)“再使風俗淳”。
學術界對于杜甫“忠君”思想的理解曾展開激烈的爭論。蕭滌非先生認為:“杜甫是我國歷史上最同情人民的詩人之一。他的詩……充溢著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崇高思想?!惫粝壬鷦t在《李白與杜甫》中指出:“他是在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而為地主階級、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睂τ谕瑯拥膯栴},陳貽焮先生則認為:“從古到今都說杜甫忠君愛國,說法雖一樣,而著眼點和評價卻有很大不同。封建時代朕即國家,強調(diào)杜甫‘一飯未忘君恩’,便是對他的最高考語。今世重民生,揚之者以為忠君便是愛國,抑之者以為愛國終是忠君,互不相讓?!盵8]341
前輩學人的闡述各有其側(cè)重,立論的出發(fā)點各有不同。我們認為,郭沫若先生單純從階級立場的角度考察杜甫的忠君思想有失偏頗,他只看到了杜甫作為“名不隸征伐”的士大夫階層對于封建統(tǒng)治的認同,卻沒有將杜甫仕途的坎坷和人生的辛酸對于他思想的影響考慮在內(nèi)。當然,這種觀點更多是受到特定歷史語境的影響,我們要理解杜甫的忠君思想仍舊要還原至唐代社會的歷史語境中。蕭滌非先生是懷著對杜甫無限的熱愛給出上文評語的,他看到杜甫身上閃耀的人性光芒,并將之與杜甫對人民的同情聯(lián)系在一起。陳貽焮先生的觀點敏銳地捕捉到封建時代與現(xiàn)代社會雖然都將杜甫解讀為“忠君”,其價值內(nèi)涵是不同的。我們認為,理解杜甫的忠君思想需要辯證地分析杜甫的一生,其思想前后期的差異正是我們理解杜甫“忠君”思想的關鍵。
客秦州,作客之始。當日背鄉(xiāng)西去,為東都被兵,家毀人散之故。河北一日未蕩,東都一日不寧。曉此,后半部詩了了。……說杜者動云每飯不忘君,固是,然只恁地說,篇法都壞。試思一首詩本是貼身話,無端在中腰夾插國事,或結(jié)尾拖帶朝局,沒頭沒腦,成甚結(jié)構(gòu)?杜老即不然。譬如《恨別》詩“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爭功破幽燕”,是望其掃除禍本,為還鄉(xiāng)作計?!冻鰨{》詩“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廬”、“五云高太甲,六月曠摶扶”,是言國亂尚武,恥與甲卒同列,因而且向東南。以此推之,慨世還是慨身。太史公《屈平傳》謂其“系心君國,不忘欲反,冀君之一寤,俗之一改也。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數(shù)語,正蹋著杜氏鼻孔。益信從前客秦州之始為寇亂,不為關輔饑,原委的然。[9]123
浦起龍所說“正蹋著杜氏鼻孔”正是將杜甫與屈原聯(lián)系在一起,杜甫“終無可奈何”與屈原“不忘欲反”是不同的。前者是徹底認清了朝廷的真面目,后者仍舊沒有忘懷朝廷。在杜甫的心中充斥著拯救李唐王朝的宏圖大志,卻苦于壯志難酬。他將內(nèi)心深處的無盡哀思轉(zhuǎn)化為詩中“慎莫近前丞相嗔”、“千家今有百家存”的批判,這些詩句被后世的儒家文人視為“類于訕訐”的諷諫。我們認為,杜甫始終是以儒家文化的價值觀要求自己,具體表現(xiàn)為:他始終秉承著不墜素業(yè)的家族傳統(tǒng),希冀將自己的一腔熱血傾注于李唐王朝的千秋盛世。在遭遇了干謁的蹉跎、科舉的黑暗、仕途的艱辛之后,杜甫不曾忘記報國的初衷?!鞍彩分畞y”的爆發(fā)使得杜甫與普通民眾有了親近的機會,他更多地體驗到了士大夫階層難以感受到的生離死別、離愁別緒,從而造就了他的“三吏”、“三別”。這一切使得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與朝廷的關系,最終促使他產(chǎn)生了“終無可奈何”的認識。于是,晚年的杜甫遠離了朝廷、遠離了權力中心,他成為了“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閑云野鶴。
三
經(jīng)過上文分析,我們清醒地意識到杜詩中的帝王形象不僅生動、準確地塑造了杜甫眼中的李唐帝王,更以客觀、冷靜的思維令讀者體察出杜甫對于封建統(tǒng)治者的認識?!白鳛橐粋€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杜甫不可能批評最高統(tǒng)治者,他只能追究那些身系存亡的將相對這種狀況應負的直接責任?!盵10]41當晚年的杜甫拒絕了朝廷的征召,決意“處江湖之遠”時,一聲“窮老真無事,江山已定居”或許道出了杜甫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面對艱難的國運和懦弱的朝廷,杜甫的內(nèi)心極度痛苦。他內(nèi)心渴望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盛世,卻不免要遭遇“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困頓,同時還要為唐玄宗的昏聵涂染一層“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似的修飾。
在杜甫逝去之后,杜詩就成為后人走近詩人的唯一途徑。自宋代迄今的文人們在面對杜甫留給后人的精神財富時,他們所闡發(fā)的內(nèi)涵是不同的。這是因為,“每一時代總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理解接受文化遺產(chǎn)的。宋人取杜甫的忠君思想,在兩宋外患頻仍的特殊背景下,起到了維系民族文化、挺立民族精神的積極作用。”[11]83作為宋代文化構(gòu)成要素之一的詩學思想在如何理解杜詩的層面表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征。中國詩學素有正變之論,源出《老子》中“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正復為奇,善復為妖”。當中國文人將這一批評準則延伸至文學就有了所謂的“變風”、“變雅”。
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以余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后變風發(fā)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于禮義,以為賢于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fā)于情,止于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不曾忘君也歟![12]318
蘇軾對于司馬遷的批判關鍵點在于對于“正”的理解出現(xiàn)了偏差,即“烏睹詩之正”。蘇軾對比了“變風”與“止于忠孝”兩種詩:前者是周王朝走向沒落時民眾雖無反心,卻流露出明顯的失望,僅僅是停留在“止于禮義”的范圍內(nèi)。后者同樣是發(fā)乎情,卻能夠做到“止于忠孝”,其代表者正是杜甫。蘇軾對于司馬遷詩學觀點的否定建筑在他對于杜詩的大力褒揚基礎上,“蘇軾正是從儒家‘忠孝’角度將杜甫明確推為古今詩人之冠,甚至將杜詩之‘正’凌駕在‘變風與變雅’之上。”[13]29受到這一思想的直接影響,蘇轍高舉抑李揚杜論。筆者認為“忠孝”的冠冕雖然是蘇軾、蘇轍兄弟二人送給杜甫的,卻是宋代文人對于杜甫的共識。
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矣。(《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
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調(diào)張籍》)
相較于宋人給予杜甫的極高聲譽,唐人對杜甫的評價是十分有限的。以元稹為杜甫撰寫的墓志銘為例,更多地側(cè)重于杜甫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取得的成績,元稹看重的是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達到了“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矣”的境界。對比之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唐宋兩代人對于杜甫的闡釋是截然不同的。正如陳俊卿在《鞏溪詩話序》中所說:“杜子美詩人冠冕,后世莫及,以其句法森嚴,而流落困躓之中,未嘗一日忘朝廷也?!盵14]1當元稹、韓愈、杜牧、孟棨等人將杜甫視為一位具有較高藝術造詣的詩人時,宋人則從杜詩“句法森嚴”的藝術世界中提煉出“忠君”的精神主旨。在宋代文人眼中,“句法森嚴”是構(gòu)建杜甫文壇地位的基礎,但剝離了“忠君”的內(nèi)涵之后,杜甫也就與其他的普通詩人一樣不再顯得如此重要。
經(jīng)過前文的分析,我們了解到杜詩中的帝王形象是復雜的,他對于帝王的認識和理解也經(jīng)歷了從心向往之到理性面對、從激烈批判到冷靜旁觀的發(fā)展。回顧杜甫走過的人生道路,在如何處理自己與封建帝王的關系上,與提出“一飯不曾忘君恩”的蘇軾有著驚人的相似性。蘇軾為《王定國詩集》做序正值他被貶黃州之時,遭遇了“烏臺詩案”的打擊使得蘇軾身上少了早年的意氣風發(fā),多了一份成熟、穩(wěn)重,他不再輕易為文。部分學者則認為,正是宋代社會文字獄的勃興,導致了蘇軾等人從精神層面認同杜甫,并大力褒揚杜甫雖屢遭貶謫,卻仍然不改初衷。
子美篤于忠義,深于經(jīng)術,故其詩雄而正;李白喜任俠,喜神仙,故其詩豪而逸;退之文章侍從,故其詩文有廊廟氣。退之詩正可與太白為敵人,然二豪不并立,當屈退之第三。[15]55
針對這一問題,我們或許可以從宋人對杜甫的評價入手一探究竟:首先是重新認識杜甫和杜詩,給予杜甫應有的地位,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雄而正”、“句法森嚴”的美學特征。同時,宋人重新排定了杜甫、李白、韓愈的文壇地位,將杜甫置于前所未有的高度,形成了以“詩史”為核心的評價體系。最終,由蘇軾出面給予杜甫“一飯不曾忘君恩”的崇高榮譽,將他從一名詩人變成了封建士大夫的道德楷模。誠如歷史學家克羅齊所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當宋代文人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杜甫時,國事的衰頹、政治的黑暗、仕途的艱辛都影響了他們理解杜甫的方式?!霸娙司拖窆畔ED悲劇里的合唱隊,尤其像那種參加動作的合唱隊,隨著伴奏的情節(jié)的發(fā)展,歌唱他們的情感,直到那場戲劇慘痛地開幕、南宋亡國,唱出他們最后的長歌當哭:‘世事莊周蝴蝶夢,春愁臣甫杜鵑詩’?!?/p>
[16]2杜詩中的帝王形象反映出杜甫對于李唐王朝深厚、復雜的情感,宋人在閱讀杜詩時從宋型社會的審美標準出發(fā),拈出杜詩中深蘊著的“忠君”思想,并總結(jié)出“一飯不曾忘君恩”的肯定性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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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mperial Images in the Poems Written by Du Fu
CHEN Mengxio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
The imperial image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Du Fu’s poems, in which the main contents include idealizing monarchs, criticizing Emperor Xuan Zong and his son, commenting Empress Wu Zetian and recalling the Flourishing Kaiyuan Rein etc .It is not a simple character description, but a literary field to show his royalism.
Du Fu, imperial image, loyalty
I207.22
A
1673-9639 (2014) 06-0066-06
(責任編輯 郭玲珍)
(責任校對 白俊騫)
2014-08-12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歷代論杜詩文整理研究”(13BZW090)階段性成果。
陳夢熊(1984-),男,湖北恩施人,西南大學文學院2013級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