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
辛亥革命百年之際,海峽兩岸都在舉辦各種活動紀念亞洲第一個共和國在中國的誕生。我們對辛亥革命的政治背景、軍事因素、制度變革以及文化變遷等都有比較豐富的研究和表述。但是對辛亥革命背后的商業(yè)要素特別是金融動力卻是知之甚少,這就是這篇短文的由來。
中國金融博物館完整保存了一張1911年5月20日發(fā)行的債券,面值20英鎊,年息5厘,九五折實付,期限40年。就是這張沉浸了歷史密碼的舊債券,告訴了我們金融與辛亥革命的直接關聯。毫不夸張地講,這張債券直接引發(fā)了結束中國兩千多年封建帝制的辛亥革命。
債券簽名的手跡出于盛宣懷,他是這場借款風波中的關鍵人物。盛宣懷出生在江蘇武進龍溪一官宦人家。16歲那年太平軍占領常州,動蕩時局下他隨母親遷至鹽城。23歲鄉(xiāng)試失意之時,幸得湖廣總督李鴻章器重,從此追隨李鴻章左右,開啟了他的仕途生涯。先后擔任過天津河間兵備道、招商局督辦、直隸津海關道兼直隸津海關監(jiān)督、鐵路公司督辦等多處要職。被譽為“中國第一商父”的盛宣懷以他獨特的溝通能力和經營手段成為中國近代民族工業(yè)和洋務運動的開拓者與奠基人之一。
19世紀末,許多國家將修建鐵路作為推動經濟建設的國家政策。1889年,在清政府新政期間,朝野上下越發(fā)認識到鐵路對于國家振興的重要性。于是,清政府批準設立中國鐵路總公司,向比利時、英國、美國和俄羅斯等國借款修筑不同路段的鐵路。作為回報,清政府開放鐵路修筑權、管理權以及收益權,各國列強也因此控制了中國許多交通樞紐,這使得國家權益嚴重流失。
在民間資本的壓力下,清政府又頒布新策允許民間集股參與修路,民間人士熱情高漲,各省相繼設立鐵路公司,由此出現了一股民間鐵路建設的高潮。然而,民辦鐵路也存在諸多問題,資金短缺、管理不善以及貪污虧空等使得其困難重重。
盛宣懷始終認為鐵路是國家的支柱產業(yè),對國家財政起到關鍵作用,必須由政府出面籌款建設。加上清政府財務困難,需要不斷向外國借款,而鐵路幾乎是大清在海關和港口權益之外唯一可以為外國接受的抵押權益。于是,在張之洞生前動議的向諸國列強借款合同的基礎上,時任郵傳部大臣的盛宣懷提議將川漢、粵漢鐵路的股票改換為官辦股票,有不愿換票者給還股本或發(fā)還六成,其余四成發(fā)無息股票;川省鐵路股實用款項,給國家保利股票,余款或附股或興辦實業(yè),不得由股東收回。這事實上就是用官訂價格強制將民營鐵路國有化。
同時,盛宣懷又在北京與英、法、德、美四國銀行團簽訂了《湖北、湖南兩省境內粵漢鐵路,湖北境內川漢鐵路借款合同》(又稱湖廣鐵路債券),借款600萬英鎊,由四國均分承擔,年息5厘,九五折實付,期限40年,以兩湖厘金及鹽厘稅捐作抵押,聘用英國、德國、美國總工程師各一名,分別修造湖南湖北粵漢鐵路及鄂境川漢鐵路。至此,川漢鐵路、粵漢鐵路等本來屬于民辦的鐵路,收歸國有,將鐵路收益權抵押給外國人。
清政府的這一草率和霸道行徑,遭到民間資本的強烈反對,各省成立保路同志會,紛紛舉行集會、游行等活動,最多時達20多萬人。以“破約保路,維護完全商辦”為宗旨,抗議清政府出賣路權,后發(fā)展成為大規(guī)模的保衛(wèi)路權運動。川路公司曾違規(guī)炒股虧損三百萬兩白銀,地方官員也試圖渾水摸魚讓朝廷承擔損失,故爾激化矛盾,使得四川成為保路運動發(fā)展最為迅速、激烈的地區(qū)。
四川諮議局致函四川總督,要求轉奏朝廷暫緩接收川漢鐵路。不久,川路股東4000余人在成都成立四川保路同志會,確定以“破約保路”為宗旨,派人赴各地講演,聯絡其他團體,并選代表赴京請愿,力爭廢除借款合同。但是,清廷非但不順應輿論和民情,反而指責保路運動領導人滋生事端,將赴京請愿的代表解押回川,并命川督趙爾豐兼程赴川。趙爾豐囚禁了四川保路同志會領導人蒲殿俊、羅綸等人。保路同志會近萬人到督署衙門要求放人,趙爾豐竟下令開槍,制造了“成都血案”。由此,保路運動發(fā)展成為各地群眾的武裝反抗,同盟會乘機組織同志軍在各縣發(fā)動反清起義,把保路運動推向高潮。趙爾豐向朝廷告急,朝廷派湖北新軍入川協(xié)助鎮(zhèn)壓,造成武漢地區(qū)兵力空虛?;I劃已久的革命黨人乘機起義,武昌終于得手,辛亥革命啟動并大獲成功。
當時,大清王朝制度的腐敗和滅亡是時間問題,國際壓力和國內變革力量已經成熟。風云際會之時,需要一個重要的推動變量,600萬英鎊的四國借款直接導致盛宣懷強力實施民營鐵路的國有化,保路運動成為辛亥革命的助產士。金融的力量終于破土而出,成為新舊制度最重要的分水嶺。
也許,我們會有這樣一個假設。如果當時中國的金融制度和市場能夠設計一個本土資本投資本土鐵路的機制,辛亥革命也許就有不同的路徑,歷史就有不同的結果。當然,這種假設毫無歷史邏輯的支撐。但是,換個角度,歐洲工業(yè)文明之所以在三百年間根本解構了封建制度,建立了市場規(guī)則,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以及各國同樣的銀行家們真是居功至偉。他們從十六世紀起,將早期的貨幣匯兌、典當和高利貸等生意有聲有色地演化成在今天仍然是主流的金融體系。而當時我們更為成熟的錢莊票號生意始終在政府打壓下各自為戰(zhàn),茍延殘喘。想到早在美第奇家族之前六百年就創(chuàng)造了紙幣(宋代交子)的中國金融先驅者們,我們后人更是不勝唏噓。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個四國借款之后的執(zhí)行也很復雜。湖廣鐵路債券利息1938年停付,部分本金在1951年到期未付。持有債券的幾個美國公民1979年在美國地方法院提出訴訟,要求中華人民共和國償付本息。法院一審判決中方敗訴。中國根據國際法相關規(guī)定,享有主權豁免因而拒絕判決。1983年,中國領導人鄧小平與美國國務卿舒爾茨會談時也談到這個題目,表達了中國政府的立場。1984年,美國地方法院重審此案,以美國相關法律不追溯國家行為等理由撤銷了判決。1987年,原告再次上訴未獲批準,此案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