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亮
調來市里工作前,武宇把凡是能想到的困難都想了一遍,吃飯、住宿、交通林林總總,提前著手,全安排妥帖了,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最大的困難卻是說話。
那天,武宇站在辦公室跟大伙打招呼。一句話出口,大家的目光便嘩地一下聚了過來,臉上不約而同地帶著驚詫和好奇。肆無忌憚地笑過后,紛紛說,武宇你說話好有特點喲。然后嘻嘻哈哈地學著武宇的腔調調侃。這情景讓武宇一下子感覺到了自己的另類,活像羊圈里跑進一頭驢。
武宇的老家在甲洼,甲洼人說話去聲多,口氣沖,像钁頭,一掘一個坑兒。以前在老家工作不覺得怎樣,周圍全是“小钁頭”,每句話出口都像是一尾魚游進了海洋里,流暢愜意,沒覺得怎樣。如果有外鄉(xiāng)人來了,說起話來胯腔胯調,聽著反而不舒服。如今,武宇成了外鄉(xiāng)人,武宇說話成了胯腔胯調。
武宇很沮喪。在這座不大的縣城,普通話的普及僅僅是星星之火,還遠未形成燎原之勢。如果說普通話,似乎有點端架子,高高在上自然不利于跟同事們溝通,但那口讓大伙紛紛模仿調侃的甲洼口音,卻讓武宇怎么也不情愿說出口了。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將自己的方言改良,重新開始學說話。
真到學別人說話時,武宇才發(fā)現(xiàn),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也養(yǎng)育著獨特的鄉(xiāng)音,鄉(xiāng)音不是那么容易就改良的,那是一種流淌在血液里的、根深蒂固的東西。盡管如此,武宇還是用了十二分精神去揣摩同事們說話的腔調,陰平陽去抑揚婉轉,盡量不讓口中那把“钁頭”倔得那么生硬和突兀。
沒有了口音的巨大差別,武宇跟同事們相處的很好。同事們似乎也忘記了武宇剛來時那口濃重的口音,但每每夜深人靜,武宇心里卻隱隱有些難過。好在周圍少了鄙夷的目光和不友好的揶揄,算是融入了,畢竟人在機關,如果被排斥在眾人之外,那是很危險的事。
當然也不時會出現(xiàn)些小麻煩。武宇工作的單位是個實權部門,在鄉(xiāng)親們眼中,武宇就是家鄉(xiāng)的驕傲,平素不斷有老鄉(xiāng)來找武宇,要么有事相求,要么順路拐來敘敘舊。無論怎樣,武宇都得接待,泡茶遞煙,說話聊天。武宇沒有自己的辦公室,跟大伙一塊兒辦公,誰有來客都是在辦公室接待,武宇自然也不例外。可這樣,問題就來了,怎么說話呢?跟老家來的人捏著嗓子裝胯是萬萬要不得的,自然得說甲洼口音。口音是神圣不可遺忘的。從小就移居外鄉(xiāng)的甲洼人,臨老了回家省親,如果話語中還摻著一縷鄉(xiāng)音,也會被鄉(xiāng)親們豎大拇指的:不忘本!變沒變口音與忘本與否一牽扯,口音問題便上升到了另一個高度??赏聜儠鯓涌茨??一會甲洼口音,一會又抑揚婉轉,轉變之快不免讓人感覺這人兩面三刀、多變圓滑,怎么說都不算是光彩的事。
那天,上級主管部門一個領導下來調研,安排由武宇匯報工作。由于準備充分,武宇匯報得很全面,也很精彩。匯報結束時,領導合上筆記本的那一瞬間,隨意問了一句,小武哪里人呀?武宇心頭不禁一驚,領導的口音是地地道道的甲洼口音,碰上老鄉(xiāng)了!武宇不敢怠慢,老實回答,我是甲洼人。領導微微一笑說,離家多年了吧?這一問,武宇漲紅了臉。領導平日身居省城,口音尚且未改,自己竟然拿腔拿調,領導看似無意的發(fā)問,分明是打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武宇紅著臉解釋說,領導,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甲洼人,我怕你聽不懂甲洼話……領導擺了擺手沒讓武宇解釋。中午陪領導吃飯,武宇心里亂亂的,一桌豐盛的佳肴,武宇愣是沒吃出一絲滋味。本來該是在領導面前表現(xiàn)的機會,卻讓自己自作聰明的口音弄巧成拙了。武宇心里懊惱不已。
時隔不久,武宇卻被提拔了,成了單位手握重權的領導。來宣布任命的仍是上次來調研的那個領導。招待宴上,武宇去敬酒,領導一揚脖喝下去了。武宇想再次解釋一下上次匯報的事,領導又制止了,說,小武,你不用解釋,我今天來,就是讓你以后能好好說話。
武宇一時沒反應過來,領導笑著拍拍武宇的肩膀又說,小武啊,我是地地道道的甲洼人,那天你一開口,我便聽出來了,鄉(xiāng)音難改呀!我理解你的苦衷,當年我跟你的處境還不是一樣的嘛?我也是走到今天,坐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才理直氣壯地用甲洼口音說話嘛!今天把你放到這個位置,就是讓你痛痛快快地說話。
武宇眼圈一熱,趕緊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說,謝謝領導關愛,今后我一定好好兒說話!武宇覺得自己的甲洼口音說得那么順耳,那么有力,像钁頭,砸地有聲,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