烸鉑
小小的鄉(xiāng)里
他的老家在河北香河縣河北屯鄉(xiāng)石莊。石莊很小,只有四五十戶,其中一戶姓張,他就生在這個張家。他家的老宅,推想是祖父輩所建。臨街偏東為街門,寬大,為的是能夠存放畜力拉的大車,車旁還能容人來往。偏西是南房,可住人,可儲物。其北為東西房各兩間,他們家鄉(xiāng)稱之為盝頂。后來在街西端買了一大塊空地,在空地的東南部建了房。他十歲的時候,老宅東鄰的石家窮困,不得不賣住房,依傳統(tǒng)習慣,近鄰有優(yōu)先權(quán),他們家就買了。這新宅在東,稱為東院,老宅稱為西院。不久之后,父親與叔父分家,房、地、什物均分為兩份,用碰運氣的抓鬮法決定取舍,父親抓到東院,此后張中行就離開老宅,把這新宅院看做家。專就這個宅院說,先是陸續(xù)增建、改建房屋,到功德圓滿已經(jīng)是30年代末。其后迎來40年代后期的土改,房屋瓜分,又迎來70年代的唐山大地震,坍塌為一片瓦礫。瓦礫由生產(chǎn)隊清除,房址改為通道,于是這早年的家就只能存于記憶中了。
他小時候住在農(nóng)村,雜活多,粗茶淡飯,幾乎沒有娛樂,唯一的機會就是過年看會??磿?,月光燈影之下,可以看扮演人的戲耍,還可以看看會之人。這人,主要是農(nóng)村所謂大姑娘小媳婦,平時深居中門之內(nèi),是難得見到的。其時,他自然還沒有“人約黃昏后”的機遇,甚至想法,可是人終歸是人,現(xiàn)在回想,彼時愿意隨著鑼鼓聲串街串巷,看紅妝翠袖,也許心中已經(jīng)閃動幽夢之影了吧?
他的家鄉(xiāng)是個小地方,當時這里人能想到的大地方是天津和北京,北京在西北行二百里以外,很少有人去。來往,買來農(nóng)村少見的東西,夸說都市的繁華,都使他身拘于近而心飛到遠方。其時已經(jīng)有點燈,有時入夜站在村野南望,能見一片微亮的光,心想那就是天津,街市上,玉樓中,人都在做什么呢?他的石莊,甚至河北屯鎮(zhèn),究竟太小了!
蒙學內(nèi)外
蒙學是入小學,那時農(nóng)村沒有幼兒園。張中行入學前不很久,是連小學也沒有。其時是剛剛易代之后。人們都知道,易代是會給各色人等帶來困難的,舊的一些失落了,新的路經(jīng)常是迷離恍惚。不得已,只好暫仍舊貫,如女人就還是纏小腳;男人呢,知道考秀才、女人的路已經(jīng)未必能通,卻還是只能念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和四書五經(jīng)。他幾歲上學,以及在那座藥王廟里開辟的學校一共蹲了幾年,因為無日記可查,說不準了。小學前后七年或八年,都學了什么呢?像是初高兩級宜于分開說,因為初級接近過去,高級接近將來,所學和氣氛都大有分別。先說初級。讀的是共和國教科書,主要是國文,還有算術(shù),此外也許還有一兩種,他記不清了。都是商務(wù)印書館出版,黃色紙皮書,石印手寫大字?,F(xiàn)在想起來,其時的所學主要是識字。也寫,寫大字多,小楷少,沒有其他讀物。上課,聽講,或在老師監(jiān)督下大聲讀。下課,乘老師不在眼前之時,到教室外玩一會。每天由家中到學校,往返兩次,一切如刻板,很簡單。
是蒙學使他走向喜讀能寫的路,并為走出家門,到通縣、北京過十年寒窗生活打了個小小的基礎(chǔ)。是不是錯了呢?可以暫借用西方某哲學家的話,“凡是已然的都是應(yīng)然的”,光陰不能倒流,歡迎也罷,不歡迎也罷,事實是如同他的一位老故友劉佛諦設(shè)想的妙喻,“魚在水管子里”,只能往前游了。
人生南北多歧路
《儒林外史》以詞曰開篇,第一句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其意是人生走向那條路,都有偶然性。自然,這是常人之見。張中行在小學里蹲了七八年,到1924年,他已經(jīng)周歲十五,與現(xiàn)在的六年制小學相比,結(jié)業(yè)整整遲了三年。何以這樣遲遲其行?最主要的原因是面前有歧路,走上哪條舉棋不定。最后是他長兄去上學的路子和主張起了決定性作用,三條路,學徒,繼續(xù)上學,家里蹲,即務(wù)農(nóng),選了上學一條路。其時,師范學校比普通中學數(shù)量少。原因大概是:一、走讀書的路,入師范,畢業(yè)之后當孩子王,是下策;二、小學的數(shù)量也有限,不需要造就過多的人??繉W校,當然愿意選離家近的,于是心目中就定了兩處,校址在通縣的京兆師范學校和校址在北京的北京師范學校。通縣離家近,推想考期也靠前,所以決定先到通縣??既拈T課當然有國文和算術(shù)??纪曛蟛痪茫形窗l(fā)榜,長兄已經(jīng)得到確信,他錄取了。因八九月才開學,所以就先回了家?;丶遥m還夠不上是衣錦還鄉(xiāng),但身份有了小的變化。一是到比縣城大的城市考學校,居然錄取了,這表示自己不是毫無所能。二是歧路徘徊的情況已成過去,尤其在家鄉(xiāng)人的眼里,他脫離莊稼地,成為唯有讀書高的讀書人。三是就是在家里住,日出而作也成為臨時的,因為絕大部分時間要到外面的學校去過。這變化使母親高興。時光鐵面無私,一轉(zhuǎn)眼到了開學的日子。他晨六時前啟程,中午到了學校。終于進了校門,在人生的歧路上,走上了某一確定的路。
上學,正經(jīng)事是從師,學些新知識和新技能。學,依規(guī)定,只有上課,教師講、學生聽一種形式,下課后如何,沒有規(guī)定。這沒有規(guī)定有優(yōu)越性,其犖犖大者有兩項:一是學生有了自由,就既可以不務(wù)正業(yè),又可以務(wù)正業(yè);二是專說讀書,就不像50年代到70年代,有些不和教義的書不許看,甚至小紅書之外都不許看。由此還可得出一些結(jié)論:一,最好是多給學生一些自由閱讀的時間,以便他們能夠多吸收,自由發(fā)展。由這個角度看,三味書屋式的教法也不無好處。二、課堂內(nèi)多種講授八股以及課堂下多種作業(yè)八股最好都像扔破鞋那樣扔掉,以免教師費力不討好,學生思路受束縛,日久天長,連到教義外馳騁的野性也喪盡。
進 京
到1931年6月,六年的師范學校生活結(jié)束了。最后一個學期,也許很早,有些人的出路就定了;還有些,大概是少數(shù),經(jīng)過奔走,到學期終了,也終于有了容身之地。他呢,也許在這類事情上總是退縮吧,是直到該卷鋪蓋卷離去的時候,還是沒有地方要。形勢是只能回家或找另一個食宿之地。真就回家,投筆從農(nóng)嗎?不好看,也不甘心。于是四面八方擠,就擠到仍舊在學校里混日子的路。幸而“師范學校畢業(yè)至少要教學一年始能升學”的規(guī)定并不執(zhí)行,他就背負被卷,懷揣證書西行入京,去投考高等學校了。報考要選擇,考慮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學校好,或說有較高的地位和名聲;另一個是費用低,因為高,如燕京,就念不起。兩個條件相加,很容易就篩出兩個學校來,北京大學和師范大學。北京大學考期在前,記得門類有國文、數(shù)學、英語、史地。數(shù)學考得很壞,幾何還略有所知,代數(shù)簡直不成,后來不知從哪個渠道得來消息,是40分。英語不佳,剛剛及格。上天保佑,國文出了四書題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試申其義”。這兩句出于《論語·季世》,他不知道,但心里還存有半部《孟子》,而且受小學劉階明老師之惠,知道寡是指人口少,于是拿起筆,就拉孟老夫子來助陣,推想這位閱卷先生開卷遇到《孟子·梁惠王上》,必是相視一笑,莫逆于心,于是據(jù)說,就大筆一揮,給了80分。一天傍晚,所住公寓的伙計送來一張明信片,問是不是他的,說在院里放幾天了。他接過來看,是同學趙君寄來的報喜片,說他住在沙灘,看見貼在二院門口的榜,他錄取了。endprint
在北大的生活
北大不愧為大,單說活動場所就多到若干處。在活動場所內(nèi)要活動,最重要的活動當然是,由學生方面說是“學”,由教師方面說是教,地點主要是在課堂上。所教和所學都不止一種,可以總稱為課程。系名“中國語言文學”,意思是課程可以分為語言和文學兩類,如文字學、音韻學、方言之類是語言,秦漢文、唐詩、元明小說之類是文學。課程分必修和選修,如馮沅君先生的中國文學史,錢玄同先生的中國音韻沿革,記得都是必修課。還有一類是政治性質(zhì)的,文是(國民)黨義,武是軍訓(xùn),是全校學生普修。課程多,人興趣有別,精力有限,學校的要求有定,上多少,上哪種不上哪種,有個下限,用學分制來調(diào)節(jié)。
教法,即師范學校教學法課所講求的。然而,紅樓講臺之上口講指畫的諸多人物,大概都是沒學過甚至未想到還有什么教學法的,于是表現(xiàn)在課堂之上就成為各行其是,五花八門。一堂課五十分鐘,上課下課都有鐘聲報時,絕大多數(shù)老師遵守規(guī)定;但也有例外,據(jù)說講目錄學的倫明先生就不知道,上課要工友通知,下課要學生通知。上課,走入課堂,絕大多數(shù)教師是頭上空空,記得只有也是講目錄學的余嘉錫先生總是戴著瓜皮小帽。講課時立或坐也不一樣,絕大多數(shù)是立著講,可是劉文典先生不然,總是坐著,而且目半閉,像沉思的樣子。有的人口才好,如胡適先生,談笑風生,有的人口才很差,如顧頡剛先生,有時囁嚅一會兒,急的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課程內(nèi)容,多數(shù)有講義,少數(shù)沒有講義;講義有詳有略;詳?shù)?,絕大多數(shù)也即興發(fā)揮,只有孟森先生例外,總是照講義宣讀,一字不差。即興發(fā)揮,絕大多數(shù)有條理,有規(guī)矩,如錢玄同先生,講義只是個綱要,上課講,往廣、深處發(fā)揮,范圍不離開綱要;林損先生就不同,比如課是唐詩,上課前喝葡萄酒半瓶,臉紅紅走上講臺,也許由罵胡適之的新式標點開場,半堂過去還回不到唐詩。
課程的進行,要由教師和學生兩方面參加,教師當然是一位,至于學生多少,就可以相差很多,多可以多到兩三百,少可以少到一個。據(jù)說胡適先生講中國哲學史,第二院大講堂可容兩百多人,總是坐得滿滿的;如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識論課,據(jù)說常常只有一兩個人選。上課人數(shù)多少,決定的因素有多種。一是課程性質(zhì)。有來于外的。如必修,尤其普修,人就不會少,選修就不成,要取決于愿者上鉤。還有來于內(nèi)的,如果偏,多數(shù)人不感興趣,聽課的人就少,反之就多。另一種是講課之人是不是名角,有沒有叫座能力,如胡適先生,人有大名,登上講臺,風度和言談都風流瀟灑,聽課的人就多,反之就少。還有一種,或者說也決定于課程性質(zhì)和講課之人,是旁聽者的多少。北大,除女生宿舍外,門(包括教室的門)都是敞著的,非本校學生,愿意聽,可以推門進去,找個空座坐下,聽,沒有人管,也沒有人因驚異而看一眼。這樣,顯然,某門課旁聽者多,上課的人就多,反之就少。
那段惹眼的婚事
關(guān)于女性,他其時的實況是,他正在由舊走向新。其一,他念男師范,通縣還有女師范,名稱對等,人呢,有時足踏長街會狹路相逢,剪發(fā),粉面,著淡雅旗袍,大腳,走路不扭而瀟灑,覺得很可愛。其二,就在這個時期,他讀了不少新文學作品,包括不少新翻譯過來的世界名著的小說、戲劇,其中或直接或間接地談到人生,幾乎都認為男女結(jié)合,應(yīng)該始于浪漫主義,終于“死生契闊”。其三,還不只是浪漫或幻想,已經(jīng)見到,同樣出入于師范學校之門的,有少數(shù),1928年秋革新之后,經(jīng)過相識,情書,而終于與剪發(fā)、大腳的成為眷屬。其四,是他由小城市走入大城市,而且是站在文明前列的北京大學。他有時也就忘乎所以,或說兼為環(huán)境所染,至少是心里想,以前沒有的,能夠變?yōu)橛胁藕谩?/p>
世間確是復(fù)雜的,或說兼有點神秘,比如說,你想什么,以為必不成,也許一夢醒來,成了。一日,他長兄同學來找,其表妹的同學,名楊成業(yè),反對包辦婚姻,離家不再上學,謀自立,希望他幫忙介紹工作。過一兩天,他見到了那位女生,她十七歲,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豐滿,眼睛明亮有神,言談舉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她原籍湖南湘陰,北京生人。父親楊震華,據(jù)說中過舉人。母親姓丁,湖南平江人,世家小姐。除了親屬之外,他沒有同年輕女性有過交往,對某女性印象好,就想親近,并有所想就實行。后來,他們又見了幾次,離開時都有惜別之意,約定以后常寫信。記得是1932年的春天,楊同學回來,就住在他那里。
此后,他們的生活由交織的兩種因素支配著。一種是貧困,因為他還在上學,就只好仍是她到外面去工作。另一種是希望常相聚,因而只要可能,就在沙灘一帶租一兩間民房,用小煤火爐做飯,過窮苦日子。這樣的日子,有接近理想的一面,但都努力讀書,單說她,是讀了不少新文學作品,并想寫作。又為了表示心清志大,把有世俗氣的學名“成業(yè)”去掉,先改為“君茉”,嫌有脂粉氣,又改為“君默”,以期寧靜致遠。也有遠離理想的一面,是他們的性格都偏于躁,因而有時為一點點瑣事而爭吵,鬧得都不愉快。這樣,隨著不愉快的隔閡增多,延續(xù)到1936年的9月,他有了遠走的機會,理智終于當了家,為人,也為己,領(lǐng)悟藕斷,必須絲也斷,就毅然舍掉北京,到保定去了。
她參加革命,沒有扔掉文學,建國前寫了《葦塘紀事》,署名楊沫。50年代她出版了《青春之歌》,因而出了名。不少知道張中行的讀者認為其中有些事是影射他,更有人說,是意在丑化他。他卻沒有在意,因為:一、影射是高位人的常有想法,他覺著自己無位,就不該這樣想;二、可能也見于小說教程,是為了強調(diào)某種教義,是可以改造甚至編造大小情節(jié)的;更重要的是三,要明確認識,這是小說,以我國編目的傳統(tǒng),入子部,與入史部的著作是不同的。一晃大革命過去,迎來80年代,據(jù)好心人相告,她追述昔年常提到張中行,言及分手之事,總是明說或暗示,是他負心,兼落后,所以她由幽谷遷于喬木,相告完,并想知道他有什么想法。他說,認定為負心,是人各有見,認定為落后,是人各有道,至于由幽谷遷于喬木,他祝愿她能夠這樣,但據(jù)他所聞,也未能天衣無縫。但她有名,為了名,舉事證明遷得好,也是應(yīng)該的,至少是可諒解的。有的好事者好得出了圈,一定問他為什么總是沉默。他說,理由不少。其一,這類過去的事,在心里轉(zhuǎn)轉(zhuǎn)無妨,翻來覆去說就沒有意思。其二,他沒有興趣,也不愿意為愛聽張家長、李家短的閑人供應(yīng)茶余飯后的談資。其三最重要,是人生大不易,不如意事常十八九,老了,余年無幾,幸而尚有一點點憶昔時的力量,還是想想那十一二為是。也就是本著這樣的信念,他昔年寫《沙灘的住》,末尾述走過大豐公寓時的心情,是:“屋內(nèi)是看不見了!門外的大槐樹依然茂盛,不知為什么,見到它就不由得暗誦《世說新語》中恒大司馬的話:‘木猶如此,人何以堪!”endprint
迎 新
在1949年,隨著學校師生運動,他參加了兩次政治史上占重要地位的集會:一是2月3日的歡迎解放軍入城,二是10月1日的慶祝建國大典。
之后,他便離開貝滿女中,最先接觸的三人,都是開明書店的。第一位是葉圣陶先生。對于葉先生,張中行在通縣師范讀新文學作品時期就有所知,其時所寫多為小說和童話。讀后的印象是,與郁達夫比,像是規(guī)矩有余而才華不足。見面之后,又覺不怎么像寫小說和童話的文人,而是儒門的躬行長者,律己嚴而待人厚。第二位是宋云彬先生。人也溫厚,與葉先生比,還要加上瀟灑。仍保留舊社會的名士風度,記得在編輯室,常常叼著煙斗走來走去,做沉思的樣子。第三位是盧芷芬先生。他長得比較豐滿,對人客氣,說話總是面帶微笑。張中行對他的印象深,是因為三反五反運動中,張中行挨整,被判定為貪污分子的時候,有時碰到盧先生,說什么,他更加客氣,目光中還帶著一絲憐憫,像是用無聲的話說:“我相信你是好人?!?/p>
悠悠歲月長
“文革”中,他吃苦不少。1968年,他被迫離開工作崗位,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內(nèi)掃廁所,干零活。他雖然出身清貧,成分卻定為“富農(nóng)”,被發(fā)配到安徽鳳陽干校勞動改造。期間,他挨過批斗,緣由是因他夜里看星空,別人就說他想變天。一次,挑水時,水桶掉到井里,沒撈上來,被認為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chǎn)”。他喜歡唐詩宋詞,不鉆研“紅寶書”,也為此挨批。
1971年5月底,他剛從鳳陽干?;氐奖本?,就接到命令,要他回河北香河老家。此時,老家早就沒地方住了。本來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可以不去。但他仍舊一個人回到香河。那時,他已經(jīng)60多歲。老家人并不要求他干活,但他自己出門常撿糞,再送到生產(chǎn)隊積肥。他一個人住在農(nóng)村老家,生活非常艱難。盡管如此,他還寫了不少詩詞。他以平常心看待一切,無論怎樣,均接受和順應(yīng)。
1978年,他回到北京。與老伴李芝鑾長年借住燕園二女兒家。直到1994年85歲時,他才分配到一套三居室房。這套房沒進行任何裝修,白墻灰地。他特為自己的簡樸住所起名“都市柴門”,津津樂道與祝賀喬遷的友人說:“搬家前只是掃帚一把,頂棚一張,墻四面,地一片,過一遍,了事?!比珮且话俣鄳簦瑳]裝修的只此一家。他說,那地面若是變得軟騰騰的(鋪了地毯),那墻壁、屋頂若是變得亮星星的(安了吊燈),怕是白日寫不出文章,睡覺夢不見周公。
家中家具簡單,桌椅板凳均為舊物,破藤椅腿上還打著繃帶,門廳上有一個老式掛鐘。他說:這鐘要每7天上一次弦,大概和我的年齡差不多。
由建國而后,張中行就與語文教材編寫有關(guān),先后出版專著多部,終成大家,而在佛學等領(lǐng)域,也多有建樹。他謹言慎行,少說甚至不說,即使如此,“文革”中仍未能幸免,還被放逐。但學識、閱歷、人生,他積累頗多,并被化作文思。在散文寫作上,80歲才“暴得大名”,被稱為“文壇老旋風”,著有《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負暄三話》、《月旦集》、《流年碎影》等。他文風古樸,大有“五四”遺風,所撰寫的雜文一度被稱作“新世說新語”。他一生經(jīng)歷豐富,閱讀廣泛,其散文隨筆也是天馬行空包羅萬象。顧炎武詩云:“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這可作為張中行晚霞燦爛的生動寫照。他女兒回憶道:“父親晚年主要的生活就是寫作,寫作已經(jīng)成為他最大的興趣,甚至不寫就難受。他經(jīng)常早上散步,打完太極拳就回來寫作,中午吃完飯休息一會,下午就接著寫?!彼⑽膶懽?,不拘形式,自然率真,視野開闊,縱橫捭闔,信筆寫來,妙趣橫生。季羨林先生說:“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極富特色的……他負暄閑坐,冷眼靜觀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談禪論佛,評儒論道,信手拈來,皆成文章。這個境界對別人來說是頗難達到的。我常常想,在現(xiàn)代作家中,人們讀文章,只須讀上幾段便能認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罕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自我論定
經(jīng)驗世界,事皆有首尾。人的一生也是這樣,錦衣玉食,或居陋巷,食不飽,也都要有個結(jié)尾。可能為人所獨有,到結(jié)尾,回頭看看,還不免想到是非功過,曰定論。有多少人曾想到自己的是非功過呢?因為很少人如昔之張宗子,寫《自為墓志銘》,今之啟功先生,寫《自撰墓志銘》,也就難于知道。
張中行先生在所寫《自祭文之類》中說,“還有其三,量可能最大,是仙逝突如其來,想拿比已經(jīng)來不及。來不及,悼詞之類就只好任憑有成竹在胸的人寫了。其結(jié)果,本來自己是想說‘多不是的,悼詞中卻變?yōu)槿韮?yōu)點;本來自己是想說一生懶散的,悼詞中卻變?yōu)橐回灧e極。好聽是好聽了,遺憾的是,人生只此一次,最終不能以真面目對人,總當是無法彌補的缺陷吧?為了避免這樣的憾事,還有個或應(yīng)算做下策的補救之道,是彌留之際,寫或說遺囑,于分香賣履諸事之后,再加一條,是:走時倉促,來不及自己論定,但一生得失,尚有自知之明,敢情有成人之美的善意的諸君不必費神代筆;如固辭不得,仍越俎代庖,依時風而好話多說,本人絕不承認云云?!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