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冰

愛

這部法國電影前段時間下載到電腦上一直沒看，直到編輯部同事又提起這部片子。他說，抑郁癥的人最好別看，是部恐怖片。我笑說那更要看，試試我有沒有抑郁癥。

我知道他說的“恐怖”片與那些披頭散發(fā)、血肉模糊的恐怖片不是一回事。

恐怖片跟我們的日常生活有著無關(guān)的遙遠，觀看過程中的心跳會在影片后結(jié)束，會為不過是導(dǎo)演充滿智慧的想象弄出來刺激神經(jīng)的影片松一大口氣。但這部“恐怖片”卻實實在在把我們拖進去，拖進與任何人都相關(guān)的卻又都不敢面對，最想逃開又無處躲藏的生命終結(jié)的巨大陰影里，讓我們瞥見生命的真相。

《愛》講述一對老年夫妻，在妻子患上老年癡呆之后的過程。在這個平淡日常的生活背后講述著一個關(guān)于愛、生命、衰老及死亡的重大話題。

生活如常進行，片中的老年夫婦，一同去聽學生音樂會，安妮慣常地為丈夫做早餐，聊起日常話題……這對老年夫妻有著尊貴的社會身份，妻子安妮，歲月流過依然有著優(yōu)雅的氣質(zhì)，……直到一個普通的早上，安妮猝不及防地中風癱瘓后，兩人的生活像突然斷電一樣，立刻黯淡下來。這似乎是生活開的一個玩笑，不久，安妮如常，根本不記得自己瞬間的記憶空白。但幾次三番的征兆，便像一個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地在家里蔓延了，一幕幕讓人難堪的場面，把一個人曾經(jīng)活過的精彩統(tǒng)統(tǒng)刪除了，就像電腦突然黑屏死機，所有文件所有系統(tǒng)都被清零。

失去最基本生活能力的妻子只能任由時間和病痛擺布，不知道此時她的腦中還在思考什么。如何面對相伴一生的妻子的衰亡，成了對丈夫喬治斯的考驗。時間把兩位老人繼續(xù)往前推，生命向著看不到方向的未來繼續(xù)前行，就像拐進一個陌生巷道，以為那里是通往生命的另一條路徑，雖然不知道這路還有多長，但繼續(xù)往前，或許會柳暗花明。但此時時間是唯一的知情者和永遠的主角，生命在經(jīng)過每一天的路上，除了不斷呈現(xiàn)在面前的一個又一個繼續(xù)惡化的征兆，生的希望不過是一個個肥皂泡，晶瑩剔透地在空中破滅。在一個多小時的影片里，觀者與劇中人一起經(jīng)歷著漫長的煎熬，彌漫著的死亡氣息越來越重。

電影要說的這個關(guān)于“愛”的主題，不是轟轟烈烈、如膠似漆的年輕愛情，不是風平浪靜里那份陳年老酒似的愛，而是講述一個平靜生活被疾病破門而入后，愛如何繼續(xù)的話題，愛在經(jīng)過死亡時的另一種詮釋。

喬治斯獨自承擔這一切的同時，深切地明白，妻子的生命在走向盡頭的邊緣，她垂危的身軀只能讓她活得完全喪失尊嚴。丈夫知道妻子不愿讓任何人看見她此刻的樣子，包括女兒。女兒來看母親，卻是完全攪在她自己一團糟的生活矛盾中，除了在父親面前發(fā)一通牢騷，對母親的病痛，她似乎表現(xiàn)得有些冷淡，這其實不能說是女兒的錯，我覺得這倒是生活的真相，人能觸及的痛苦，唯有切膚的才是真實的，所以此時女兒的痛苦也沒有好指責的，因為她的痛苦也只和她自己相關(guān)。喬治斯明白的還不止于此，當安妮拒絕吃藥、拒絕進食、拒絕活著的時候，喬治斯對無能為力的妻子動了手，他希望妻子活下去，哪怕妻子就這樣活著，他的生命也是完整的。但越來越嚴重的疾病讓喬治斯看到了妻子求死的乞求，成全妻子還是繼續(xù)讓她這樣活著，喬治斯必須作出選擇。

電影里用一只鴿子來暗喻喬治斯的內(nèi)心變化（雖然我個人覺得這個比方特別生硬和概念，但這樣的表述仍然直抵人心）：一只迷途鴿子闖進家，喬治斯用毛毯抓住它，后又放走了它。鴿子此時就好比病榻前的妻子，喬治斯想抓住妻子生命的尾巴，履行一個丈夫的責任，照顧她，但當他放走那只鴿子時，他似乎明白了妻子需要的那種愛：讓她有尊嚴地面對死亡。

喬治斯在給妻子講完他小時候一次夏令營的經(jīng)歷后，突然把手邊的枕頭壓在了妻子的臉上。喬治斯用枕頭捂住妻子的頭，直到妻子窒息，直到完全停止掙扎，這個場面被處理得異常突如其來，同時又異常冷靜，靜得和死亡一樣無聲無息。喬治斯麻木的表情讓我看得心里發(fā)虛。這個讓人無法接受的場面，只有當事人明白，他在用這樣一種讓觀眾觸目驚心的方式表達著一個丈夫?qū)ζ拮幼詈蟮膼邸?/p>

妻子在還能思考和說話時曾看著一本厚厚的記錄著兩人一生的家庭影冊，她喃喃自言，漫長的生命，漫長的生命……此時或許對她來說生命真的是太過漫長，沒有任何時候比等候死亡更漫長。

看完影片，心里被某種異樣的東西攪動起來，關(guān)于生命，不過是一次在通往死亡的路上不斷前行的過程。這部關(guān)于愛的電影里，女兒對父親說，她記得小時候聽到過父母做愛，她覺得父母相愛著，給她安全和幸福。這樣的回憶更加放大了生命轉(zhuǎn)瞬即逝的虛幻感，生龍活虎的生命已成過往的記憶，有時甚至已經(jīng)忘記。老人在給妻子說起他小時候夏令營時的經(jīng)歷，那些歷歷在目的真實場景也在時間長河里成了幻影。這樣的描述反差把生命的意義和本質(zhì)毫不留情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這不再是導(dǎo)演才氣逼人的要觀眾喝彩的把戲，導(dǎo)演要你看到的是，其實你也在銀幕里。

黑暗中的舞者

碰巧這兩天連著看的兩部電影都和母愛有關(guān)。一部是《我一直深愛著你》，一部是《黑暗中的舞者》。后者在敘事手法上跟《我》完全不同，《黑》應(yīng)該算是一部輕音樂劇，片中不斷有女主角塞爾瑪在黑暗中對音樂劇的迷戀，有很多連唱帶舞的表意場面，這類電影特別容易讓我想起小時候看的許多印度片，冗長的歌詞和舞者千篇一律的肢體語言。但這部電影與印度電影其實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印度電影的歌舞已經(jīng)成了程式化的手段，但這部影片中的歌舞穿插卻是有機的，片中的舞者——一個盲者對音樂的迷戀，暗含隱喻，就像夢遭遇現(xiàn)實的碰撞，就像一個現(xiàn)實生活里的人突然走神。其目的，我猜測應(yīng)該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拋棄黑暗的現(xiàn)實。在她自我沉醉的歌舞神話里，像一次次靈魂的出逃。生活是一個變數(shù)，充滿未知的可能，誰也不能預(yù)見未來。在發(fā)生的事件里，最終成為塞爾瑪無法逆轉(zhuǎn)的宿命，她的眼睛，因為無法彌補的基因讓她漸漸進入黑暗；塞爾瑪為給兒子治?。ㄒ驗檫z傳給她兒子帶來的必將如她自己一樣失明的厄運），她沒日沒夜地掙錢，目標簡單明確，要讓兒子看到自己的孫子。疲于掙錢的過程中，任何聲響永遠是她舞動的節(jié)奏，只要聽到任何節(jié)拍，就是工廠里的機器聲也能讓她起舞，在一次次閉上眼睛的旋轉(zhuǎn)中，我們無法明白塞爾瑪內(nèi)心沉醉的世界，但那一定是干凈和遼闊的。

命運安排了一場意外槍殺讓她受到不明真相的極刑，她可以為自己贏得一次申訴的機會免去一死，但律師的訴訟費正是她要為兒子治病的兩千元，她選擇放棄申訴，沉默地等著死亡的降臨。向死而生，這是塞爾瑪固執(zhí)的內(nèi)心唯一的道路。能夠保住兒子的眼睛，對母親來說也便是生的希望了。

影片的高潮是最后她走向絞刑臺那段，這是撕扯觀眾神經(jīng)的一段，她的腿腳無法向前邁出，癱軟在女看守員身上，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任何人都會方寸大亂，她的眼睛是睜著的，那雙盲眼里看不見惶恐，但臉上分裂的表情足夠看清死亡籠罩的黑暗。女看守鼓勵她，并用自己的腳踏出節(jié)奏，聽著女看守員的腳踏聲，她跟著進入舞步，黑暗中的舞步成了此時唯一能讓她暫時告別恐懼的稻草，但舞步帶著她仍然是一步步地向著死亡靠近。塞爾瑪在通往絞刑臺的路上舞動起來，用這樣的方式走向死亡，將影片推向了最悲愴的高潮……這是一個讓觀眾不忍再睹的場面，我無法認同情節(jié)這樣繼續(xù)發(fā)展，有一瞬間我?guī)缀跸肴グ赐Ｖ规I，不能再忍受這樣一個充滿精神暴力的場面，但我突然有種隱隱的自我安慰，如果導(dǎo)演在此時大發(fā)慈悲，讓塞爾瑪重獲新生，這也是好萊塢片子慣用的皆大歡喜的手法。抱著這種愿望，忍受著片中越來越緊迫的死亡的腳步。但一切都是按照既定的情節(jié)繼續(xù)推進，死亡的哀音已經(jīng)唱響，在她最后的一百零七步里，用這樣一種飛越的拋棄自身的方式，抵達死亡深淵更深的黑暗。

我從不孤單，

這不是最后一首歌，沒有小提琴

合唱團那么安靜，沒有轉(zhuǎn)圈，

這是最后第二首歌，

記著我說的話

把面包包好

把床鋪好……

然而，塞爾瑪沒有唱完……

卡蜜爾的世界

法國電影《羅丹的情人》，拍攝時間是1988年，導(dǎo)演布魯諾·努坦，主演伊莎貝爾·阿佳妮。現(xiàn)在看來，影片拍得很寫實，沒有新意——但影片要表達的卻是一個永恒的、不會過時的、關(guān)于天才和藝術(shù)異端的話題。

卡蜜爾的扮演者伊莎貝爾跟真實的卡蜜爾很相似。都稱得上絕世美女?？蹱柕钠翛]有被她拿來當籌碼，用以換取美好婚姻和世俗幸福；天資極高的她從小只和泥有緣，在殷實家庭里成長的她從小便非常叛逆，這讓她母親痛斥不該生下她。好在她有一個非常愛她的父親。

如果卡蜜爾沒有遇到羅丹，她的命運是不是另一個樣子，沒辦法假設(shè)。但就卡蜜爾的才華和她的性格來說，在她78年的生命里，三分之一是在瘋?cè)嗽豪锒冗^的，與外界為敵而自己承擔后果，這點倒該與性格有關(guān)，就算她的生命里沒有羅丹，結(jié)局也不一定會更好。如果她懂得妥協(xié)、識時務(wù)，她或許會活出另一個樣子，但無法改變的性格決定了最終無法改變的命運。還是應(yīng)了那句話，“天才與瘋子一紙之隔”。天才除了要孤絕地面對這個世界，并在這個俗世頭破血流，最后的結(jié)果都難逃宿命：要么瘋掉，要么死掉。

卡蜜爾力圖向世人證明她是天才，是藝術(shù)家，但是她命里注定要遇到羅丹。天才女性也難過愛情這道關(guān)，除非她既天才又強大，像波伏娃，在19歲時就宣言“絕不讓自己屈從于他人的意志”。天才的卡蜜爾在愛情面前卻放下了天才。在與羅丹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也想成為一個妻子，也有世俗女人的要求和痛楚，愛情讓她活在羅丹高大的背影后面，她成為羅丹靈感的源泉；而羅丹對卡蜜爾的熱戀，也不過是要為自己的藝術(shù)生命注進新鮮的年輕血液，與世俗的情愛無涉，卡蜜爾只能自己苦嘗這顆永遠青澀的果子。但是，她身上巨大的才華不肯妥協(xié)地讓她就此做一個庸常的女人，在她被羅丹覆蓋之后，羅丹成了她沉重的黑色夢魘，她想掙脫，不想只是羅丹的模特兒或工具，滿身才華的卡蜜爾想向世人證明，她同樣是一名有獨立話語的藝術(shù)家。她的作品是她個人的心靈獨白，她用個人的話語作出她看待世界的獨到詮釋。在17世紀的法國，卡蜜爾的雕塑不過是一種自言自語的表達，官方、民眾都拒斥這樣的作品。在那些“恢宏巨制”的作品面前，她的聲音太弱小，她用作品大聲疾呼，迎來的是嘲諷和謾罵，雖然有為數(shù)不多的伯樂愿意為卡蜜爾辦個展，承認她的天賦，但那樣的聲音實在太微弱。好心的畫商看到卡蜜爾的才華，也規(guī)勸她成為和諧音符里的一員，“你是唯一官方邀請與羅丹去訪問布拉格的藝術(shù)家……你不能這樣對自己不負責任，你要機靈地做出反應(yīng)，而不是將自己活埋。你是在自殺”。好心的勸說對卡蜜爾只是羞辱，她的不妥協(xié)只有一個目的，只做自己認為對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雖然她的作品被那個時代唾棄，但卡蜜爾只堅定地說出她內(nèi)心真正害怕的東西：“我害怕被剽竊。害怕一直存在我心中。我會妨礙到別人。他們不原諒我如此有天分?！?/p>

卡蜜爾在一次不成功的展覽之后親手毀掉了自己幾乎所有的作品，然后消失在那個凄風苦雨的夜晚。

上帝之手造就的天才，就是要讓這個天才成為凡間迅疾而過的精靈，他們的命運由不得自己，他們的內(nèi)心被魔咒一樣的指令驅(qū)使，為凡間留下一聲吶喊，便雁過留痕地消失。

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卡蜜爾真實的內(nèi)心，特別是后來長達三十年之久的瘋?cè)嗽荷睿质侨绾渭觿≈呀?jīng)千瘡百孔的心靈的侵蝕。也或許她真的瘋掉了，對她的才華、對她正經(jīng)受的痛苦失去了知覺，對她來說或者是最好的，但誰說得清楚呢？她在瘋?cè)嗽豪锝o她弟弟寫下的一封信：“你姐姐在流放中?！傋哟姆块g，這里是精神病院?！?/p>

《我一直深愛著你》

能說出來的愛或許不算是最深的，語言總是盡量想表達得更準確，那是因為還想用語言還原和接近那種愛，但當語言在一種最深的愛面前失語時，那愛可能才是最深的。電影《我一直深愛著你》正是想要說出這個不能說出的“愛”。

片頭，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機場大廳吸著煙，滿臉皺紋，但仍然看得到女人好看的輪廓分明的五官。

故事非常簡單，簡單得沒有什么波瀾，一個因殺死6歲親生兒子而入獄15年的姐姐，重新站在妹妹面前。來到妹妹家里，給妹妹一家原本的生活帶來了微妙的改變，妹夫?qū)@位殺死自己兒子的姐姐心存忌憚……敘述非常低調(diào)、平淡，整部片子的情緒都圍繞著姐姐獲釋后內(nèi)心微妙的起伏，姐姐情緒始終壓抑著，唯一的懸念就是她殺死自己兒子的動機。姐姐的內(nèi)心似乎有著巨大的沉重，卻始終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妹妹對姐姐說出“我一直深愛著你”，看到這里，覺得這應(yīng)該是一部要表達姊妹情的影片，就是所有人都用殺人犯的眼光去看姐姐，妹妹也仍然是愛著姐姐的，就算永遠不知道真相，這愛也是不變的；好幾次，妹妹想弄清真相，但姐姐始終壓迫著自己，始終躲開，善解人意的妹妹沒有追問，只是默默替姐姐建立新生活。

一次偶然中，妹妹得知了姐姐兒子的死因。影片中一個細節(jié)非常好，妹妹在接聽醫(yī)生電話，電話那端，醫(yī)生一定是在告訴妹妹那張多年前醫(yī)院化驗單上顯示的病癥，沒有聽見醫(yī)生說什么，鏡頭是妹妹的表情不斷變化，同時，妹妹的大女兒在身邊讀著一本童話，字幕上是大女兒讀的童話內(nèi)容“王子悄悄地騎過森林……只有樹葉沙沙作響……他想到魔術(shù)師曾說過：夜晚是你唯一的敵人，當世界被黑暗所籠罩，你就無法分辨陰影與迷霧的差別，只有狼可以分辨得出來，但是，你知道時辰已經(jīng)太晚了，你那美麗的女友就永遠再見了，若是你愛她的話，就趕快。王子心中像是被刺了一下，他想象著她，在黑暗中美麗的臉龐……”

片尾，姐妹倆才第一次把積壓在各自心里的苦痛喊出來。姐姐的兒子得了絕癥，姐姐對所有人隱瞞了實情，悄悄陪兒子度過了他最后的時間。在兒子死亡后，姐姐的心隨著死去，或許是這劇烈的痛無法承擔，她選擇了入獄來讓自己度過心里的難關(guān)，這是一種壓抑著的愛，姐姐在最后終于對妹妹說出了她心底那個埋了十五年的傷痛“……我的肚子、我的心臟都在顫抖，讓我極度寒冷，我跟他一起逃離……在那個綠色小屋，他已經(jīng)不太能動彈，我們歌唱、歡笑，我為他讀最喜歡的故事書，然后我將他放在床上，告訴他我愛他，我躺在他身邊到清晨……之后什么都不要緊，我只想去監(jiān)獄，不管如何我是有罪的，我生下孩子，卻讓他受到死亡的極刑，去解釋只是想找借口，死亡是沒有借口的，最重的極刑就是你孩子的死，再也無法從那囚籠里解救出來”。兒子的死和姐姐入獄，都是囚禁，只不過兒子死亡帶給她的囚禁是永恒的，十五年后的獲釋只是身體的，而心靈再也不能獲釋。姐姐在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叫喊中，似乎是想把所有的痛都喊出來，但是，其實那痛是拽不掉的，永遠的。重新回過頭去想片頭那張滿臉皺紋的沒有表情的冷到了零度的面孔，其實是一張巨痛背后暈厥過去的臉。

整部片子的情感堆積特別漫長，就像觀眾真的與當事者一起經(jīng)歷了那不為人知的十五年，導(dǎo)演的高明就在于，他遲遲不說，唯有當事人明白，只在最后一刻揭開謎團，讓觀眾不知所措；而前面敘述的一個出獄的女人如何生存，如何面對旁人側(cè)目等都是掩人耳目，一個內(nèi)心有著巨大傷痛的人，那些都不能擊垮她，沒有什么比死亡更加重大和沉重。當妹妹的朋友們好奇地問，這么多年怎么突然跑出個姐姐來？妹妹不敢面對這個問題，姐姐卻鎮(zhèn)定地坦言，因為她殺死了自己六歲的兒子。引來眾人的哄笑，大家都沒當真，一個殺死自己兒子的人不會如此平靜地說出真相?？赐旰蠡剡^頭來想這個場景，才明白姐姐是從心里給自己判刑的，這就像是身為母親永遠的原罪，沒什么好說的。

看完之后，不禁長噓，“我一直深愛著你”，就是一個母親最深切的無言的表達。比號啕大哭更劇烈地抽搐著觀眾的神經(jīng)。

帶著愛情去旅行

這句話是看到電影《史詩情人》的開始，喬治和弗塞前往意大利時突然從大腦里跳出來的。愛情和旅行都是離開日常生活的方式，不過愛情是以激越的心理姿態(tài)，而旅行是以身體的空間轉(zhuǎn)換來實現(xiàn)。相對于那些被世俗葬送的愛情，比如《廊橋遺夢》的愛情算是修或正果的。只要是愛情，就有世俗的一面，喬治·桑當然也不例外，但這部電影要表現(xiàn)的當然不止于此。

這是一部關(guān)于法國作家喬治·桑的情感傳記。喬治一生情人無數(shù)，正像影片中弗塞說的，要消滅喬治的情人得有一個軍隊。在17世紀的法國，喬治是離經(jīng)叛道的女權(quán)先驅(qū)，盡管那時還沒有“女權(quán)”一詞。

影片中瘋狂扭曲的感情伴隨著糾纏，理智永遠缺席。如果要給自己尋一條活路，和醫(yī)生的相敬如賓是可以讓喬治安靜地度過的，沒有燃燒的疼痛，心里如果真的可以放下一次次只跟愛情有關(guān)的歇斯底里，只做一個生活的醒著的觀者，也許是好的。但“盲目地把我獻給你”，喬治的女性特質(zhì)讓這個內(nèi)心強大的女性也無所適從，兩人分分合合，分離后的思念讓愛卷土重來，“我想愛但不要煎熬，我想要永恒的愛情，和永遠不會打破的誓言”。但愛情是不會這樣既劇烈又恰到好處的。

觀看過程中，始終有種不明真相的情緒不斷疊加，就像是要為喬治最后的那一場生與死的告別做足全部準備。盡管在觀看過程中三番五次地幾乎要憂傷起來，但仍然被某種不確定的感覺鎖住。直到畫面定格，堆積的情感才正式爆發(fā)。

愛情讓兩人相愛，又讓兩人分開。正像影片里弗塞說：“這是愛情報復(fù)自己的方式?！庇捌詈螅瑔讨握f出了她從心里認為的愛情，原來如幻的愛情在陰陽兩隔之后被死亡照清，心底刻骨的“那一次”，喬治說的“那一次”，我想應(yīng)該就是蕩滌內(nèi)心的那一次，與其他任何一場戀情不一樣的那一次。

重新想起那句話，帶著愛情去旅行。如果外界是有損愛情的最不利的因素，選擇帶上它以旅行的方式出逃，是不是能夠保全其實不得而知。如果外界是可以怪罪的原因，這也是讓人能夠接受的遺憾，因為遺憾是理想的另一端；但當問題出在人性中不能超越的本質(zhì)上時，除了毀滅，其實人是沒有出路的。人用愛情的方式把對生命和死亡的疑惑、恐懼當作逃亡的方式，其實是拿虛幻來抵抗現(xiàn)實，但愛情并不能讓人互相救贖，只能繼續(xù)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