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中
現(xiàn)代學科意義上的“中國古代文論”,其經(jīng)典文本見于四庫集部之詩文評以及部分別集和總集,而集部的諸多文論關(guān)鍵詞,其詞根則槃深柢固于經(jīng)部?!段男牡颀垺ぷ诮?jīng)》篇稱五經(jīng)為“群言之祖”①本文所引劉勰《文心雕龍》,均據(jù)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下不另注。,集部中的文論關(guān)鍵詞孕育、誕生于五經(jīng),而關(guān)鍵詞之詮解又綿延于歷代經(jīng)義疏證。本文擇取“文”、“道”、“體”三大關(guān)鍵詞,演繹經(jīng)學視域下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之詞根性考察的三大步驟:一是依據(jù)傳世的五經(jīng)文本并參照出土的卜辭金文,辨析并厘定關(guān)鍵詞之原初釋義;二是檢閱后經(jīng)典時代以漢學詁訓和宋學章句為代表的經(jīng)義疏證,梳理并勘訂關(guān)鍵詞之經(jīng)學解詮;三是勾連從經(jīng)部到集部的文獻通道,識鑒關(guān)鍵詞之經(jīng)義根性在集部之詩文評中的詩性綻放。
站在經(jīng)學的立場,五經(jīng)為華夏文明最本根最炳曜之“文”。五經(jīng)雖各有其“體”,但核心內(nèi)涵還是討論中國文化的“道”與“文”;就中國古代文論而言,諸多經(jīng)典文本中,最具經(jīng)學立場或經(jīng)學視域的首推劉勰《文心雕龍》。劉勰征圣宗經(jīng),將一部(廣義上的)文學史描述為由經(jīng)學到文章的歷史,其路徑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其原則為“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由“道”而垂“文”、由“文”而成“體”,是經(jīng)學視域中劉勰立言的整體思路,因而也構(gòu)成本文以“文”、“道”、“體”為例證展開題旨的合法性依據(jù)。
認定古漢語中的某一個字為中國文論的關(guān)鍵詞,其基本的(或曰底線的)依據(jù),是這個字還活著,不僅活在今人對中國文論的研究之中,而且還活在今天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之中,比如“文”這個漢字。認定古漢語中的某一個字為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的詞根,除了上述“底線依據(jù)”之外,似應新增兩條依據(jù):一是這個字具有較強的組詞功能,或者說它是諸多關(guān)鍵詞的詞根,比如文學、文化、文明或者文氣、文心、文趣中的“文”;二是這個字在歷史時空中的語義變遷,必然導致以它為詞根的諸多關(guān)鍵詞的語義變遷,如具有不同時代和地域特征的“文”必然形成不同類型的文學、文化、文明,具有不同主體性特征的“文”也必然釀成不同內(nèi)涵和外觀的文氣、文心、文趣等等。事物的起源常常決定著事物的性質(zhì),“文”這個漢字與生俱來的全部豐富性和復雜性,決定了以“文”為詞根的諸多文論關(guān)鍵詞的全部豐富性和復雜性。那么,“文”作為詞根的特征即詞根性是如何形成的?詳其本源,莫非經(jīng)典。
先看五經(jīng)中關(guān)于“文”的六條語料①六條語料均據(jù)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1338、1373、81、90、37、61頁。:
(1)《禮記·王制》:“被發(fā)文身?!?/p>
(2)《禮記·月令》:“文繡有恒?!?/p>
(3)《周易·系辭上》:“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p>
(4)《周易·系辭下》:“物相雜,故曰文?!?/p>
(5)《周易·賁·彖傳》:“柔來而文剛……剛上而文柔?!?/p>
(6)《周易·革·象傳》:“大人虎變,其文炳也?!?/p>
第一條材料中的“被發(fā)文身”(鄭玄注曰“雕文,謂刻其肌,以丹青涅之”②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1338頁。),實為“文”之原始義中最具本質(zhì)特征或者說最具詞根性的義項。甲骨文中的“文”,從武丁時期到帝辛時期,均有“文身”之義:“象正立之人形,胸部有刻畫之紋飾,故以文身之紋為文?!雹坌熘惺妫骸都坠俏淖值洹罚拇ㄞo書出版社2006年,第996頁。許慎《說文解字》有“文,錯畫也,象交文”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25頁。,而甲骨文“文”字形胸前的文身即為交文錯畫。當然,甲骨文不同時期的“文”,字形上會有差異:一是胸部所刻畫的紋飾有所不同,或為“X”或為“U”或為“一”;二是干脆省略掉錯畫而徑直作“文”。如果說,人在自己身體上的交文錯畫是人類最早的文化和藝術(shù)行為,那么“以文身之紋為文”則是人類對文化和藝術(shù)作品最早的鑒賞和批評?!肚f子·逍遙游》亦有“越人斷發(fā)文身”⑤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冊,中華書局1961年,第31頁。的敘事,當越人或者任何一個部落的人“刻其肌,以丹青涅之”時,他們實際上是在從事文化和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因而他們的“文身”不僅是人類早期文化和藝術(shù)活動的重要內(nèi)容,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構(gòu)成人類對自身本質(zhì)力量和文化價值的體認和確證。交文錯畫著形形色色之“文”的龜甲獸骨,雖然被掩埋在殷商帝辛的廢墟之中,但“文”作為漢語詞根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歷經(jīng)數(shù)千載而不朽。我們今天從文明、文化、文字、文辭、文獻、文學、文章、文藝、文采、文雅等眾多中國文化和文論的關(guān)鍵詞之中,不難窺見掩埋在殷墟小屯的“文”的詞根性。
第二條材料中的“文繡有恒”(鄭玄注曰“文謂畫也”⑥《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1373頁。),實為“文”之詞根性的自然生長或擴展?!拔摹敝晃腻e畫,只是在人體的胸部作簡單的刻畫??梢韵胂?,隨著人類“文”之技藝和愿望的不斷提升,“文”者已不滿足于對自身或?qū)λ淼暮唵慰坍嫞嗖粷M足于將刻畫對象(或曰刻畫材料)僅限于自身或他身。主體性的外射和擴張,創(chuàng)作欲望的充溢和高漲,必然導致“文”者對新的刻畫材料、方法和技藝的尋找,于就有了“文繡”之文,也有了帶“彡”的“彣”和“彣彰”?!墩f文》有“彡,毛飾畫文也”,又有“逪畫者,文之本義;彣彰者,彣之本義”,可見“彣”是對“文”的擴充,“文繡”是對“文身”的擴充,因為“文謂畫”是對“刻其肌”的擴充?!胺惭晕恼?,當皆作彣彰,作文章者,省也?!雹摺墩f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24、425、425頁。當書寫者將“彣彰”省作“文章”時,省掉了什么?省掉了對文者“飾畫”(或“繪畫”)功能及才華的強調(diào)。
三、四兩條材料中的“天下之文”(孔穎達疏“青赤相雜,故稱文”⑧《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81頁。)和“物相雜,故曰文”,是對“文”之詞根性的又一次擴充。無論是自刻于肌膚之“紋”,還是外繪于簡帛之“彣”,都是人為之文,都是人的文化的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而“天下之文(物相雜曰文)”,則將“文”從人為擴展于自然,從人造之文擴展為天地萬物之文。前述“文章”對“彣彰”在字形上的省略,亦可視為“文章”對“彣彰”在詞義層面的擴充。“彣彰”強調(diào)的是人的繪制,如“錦繡”、“黼黻”之類的文章;而“文章”則無所不包:人繪制出來的錦繡黼黻是文章,與人的繪制全無關(guān)系的日月山川、花鳥蟲魚皆為文章。前者如《荀子·非相》的“美于黼黻文章”①王先謙:《荀子集解》上冊,中華書局1988年,第84頁。,后者如屈原《橘頌》的“青黃雜糅,文章爛兮”②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54頁。。二者雖有人為與自然之別,但“美”是其共同的也是本質(zhì)性特征?!拔摹钡倪@一詞根性在甲骨文中就秉有了,甲骨文“文”的第一釋義就是“文,美也,冠于王名之上以為美稱”③《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996~997頁。,第二和第三釋義則是用于人名與地名,亦與“美”相關(guān)。“文”的詞根性早已規(guī)定:“文章”也好“彣彰”也罷,或者寫成“紋”或者寫成“彣”,美均為第一要素。古往今來的文學批評稱某一部作品為“美文”,既是在“彣彰”層面對作家雕縟成體之技藝的褒獎,亦是在“文章”層面對作家文法自然之才情的贊譽。一文而具雙美,是由“文”的詞根性所決定所賦予的。
五、六兩條材料中的“文”,實為“文”的兩大功能:一是文飾,二是炳耀。講“文飾”的第五條材料是賁卦的彖傳,講“炳耀”的第六條材料是革卦九五爻的小象傳。六十四別卦的卦名實為《周易》的六十四個關(guān)鍵詞,卦名后的經(jīng)文(即卦辭)是對該關(guān)鍵詞的界定,而每一個卦的彖傳和大象傳則是對該關(guān)鍵詞的義釋,亦即王弼所言“統(tǒng)論一卦之體,明其所由之主者也”④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591頁。。經(jīng)文對賁卦的界定是“亨,小利有攸往”⑤《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37頁。,而賁卦的這一定義與“文”的文飾功能密不可分。六二居下卦之中以文飾九三,“柔來而文剛”,故陰陽交賁以獲亨通;上九高居卦終,六五因之獲飾,“剛上以文柔”,故小利有攸往。下卦的“柔來文剛”,上卦的“剛以文柔”,再加上“下離”與“上艮”的柔剛互飾,于是形成賁卦彖傳所說的“剛?cè)峤诲e,天文也”?!皠?cè)峤诲e”,作為對“文”之功能的界定,同樣是從“交文錯畫”這一“文”的詞根性中生長出來的?!敖晃腻e畫”彰顯的是“文”作為人的作品(即“人之文”)所具有的審美特征,規(guī)定的是“人之文”的美學外觀與哲學內(nèi)涵;“剛?cè)峤诲e”則由人之文彌漫為天之文,彰顯的是“文”如何交構(gòu)成天地宇宙之美,如何凝聚為陰陽和合之道。“文”的功德不僅是剛?cè)峄ワ?,更有彪炳高耀。革卦九五的爻辭為“大人虎變,未占有孚”⑥《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61頁。,其小象傳曰“其文炳也”,意謂大人如猛虎般推行改革,則文必炳耀。如果說,剛與柔的互“文”,強調(diào)的是“文”對于天地宇宙的巨大功德;那么;“文”之彪炳高耀,強調(diào)的則是“文”對于人類社會的巨大功德。
概言之,就“文”這個關(guān)鍵詞的詮解而言,從文身到紋繡,從彣彰到文章,從人為之文到天地之文,從文的哲學內(nèi)核到文的美學功德,只有在五經(jīng)對“文”的使用和詮解之中方能找到“文”的詞根性。換言之,只有依據(jù)傳世的五經(jīng)文本并參照出土的甲骨卜辭,才有可能辨析并厘定“文”關(guān)鍵詞的原初始義,才能真正追溯并建構(gòu)“文”的詞根性。不僅是“文”,本文下面要談到的“道”、“體”等文論關(guān)鍵詞亦如此。
經(jīng)學乃中國的詮釋學,故經(jīng)學視域亦為詮釋學視域。就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的詮釋而言,經(jīng)學的影響之大是毋庸置疑的。劉勰雖說是舍“注經(jīng)”而取“論文”,但他論文所遵循的基本原則是依經(jīng)以立義?!段男牡颀垺肺迨?,幾乎篇篇都要“原始表末”?!笆肌焙沃^?經(jīng)書及創(chuàng)制經(jīng)書的圣人,故而“原始”實為宗經(jīng)征圣;“末”何謂?后經(jīng)典時代對經(jīng)書的各種詮釋,故而“表末”在總論中是依經(jīng)而正緯、辨騷,在文體論和創(chuàng)作論中是依經(jīng)而釋名章義、敷理舉統(tǒng)。概言之,劉勰《文心雕龍》對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的詮解是“稟經(jīng)制式,酌雅富言”,亦即在辨析并厘定文論關(guān)鍵詞之經(jīng)學本義即詞根性的基礎上,梳理并勘訂其經(jīng)學解詮。
一部經(jīng)學史也就是一部漢語詮釋學史,后經(jīng)典時代漢語詮釋學的代表是漢學與宋學?!端膸烊珪偰俊分督?jīng)部總敘》概述“自漢京以后垂兩千年”經(jīng)學史:“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夫漢學具有根柢,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庇帧端膸烊珪偰俊分端臅戮浼⑻嵋贩Q“蓋考證之學,宋儒不及漢儒。義理之學,漢儒亦不及宋儒。言豈一端,要各有當?!雹哂垃尩龋骸端膸烊珪偰俊飞蟽裕腥A書局1965年,第1、294頁。經(jīng)學詮釋,從總體上看,漢學之字詞詁訓與宋學之章句義理,可互為補充;而就文論關(guān)鍵詞這一特殊對象而言,宋學的章句義理,較之漢學的字詞詁訓,似更有理論意味,即如《四庫全書總目》稱贊朱子的《四書章句》,“《中庸》雖不從鄭注,而實較鄭注為精密?!雹佟端膸烊珪偰俊飞蟽?,中華書局1965年,第294頁。本節(jié)擬以朱子《四書章句》對“道”關(guān)鍵詞的詮解為例,探討中國文論元關(guān)鍵詞的詞根性在經(jīng)學詮釋中的展開。
我們先來看朱子章句對《禮記·中庸》“道”的六條詮解②這六條詮解均據(jù)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7、17、19、23、28、37頁。:
(1)道,猶路也。(《中庸》“率性之謂道”朱熹章句)
(2)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中庸》“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朱熹章句)
(3)道者,天理之當然,中而已矣。(《中庸》“道之不行也”朱熹章句)
(4)道者,率性而已。(《中庸》“道不遠人”朱熹章句)
(5)道者,天下之達道。(《中庸》“修身以道”朱熹章句)
(6)道,兼法則而言。(《中庸》“是故君子動世為天下道”朱熹章句)
關(guān)鍵詞之經(jīng)學闡釋,無論是漢唐詁訓還是兩宋章句,均有詞根性層面的原始表末與釋名彰義。上一節(jié)以“文”為例討論文論關(guān)鍵詞在五經(jīng)中的詞根孕育和生長,已經(jīng)看到漢代鄭注和唐代孔疏對“文”之原始義的追問和詮解;此一節(jié)以“道”為例討論文論關(guān)鍵詞之詞根性在經(jīng)義疏證中的擴充和展開,可以見出宋學章句雖然重在義理,卻也有對詞根性的執(zhí)守和把握,上引第一條材料“道,猶路也”就是對“道”原始義的重述?!墩f文》“道,所行道也”③《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5頁。應是基于經(jīng)書中關(guān)于“道”的使用。《詩經(jīng)·小雅·大東》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詩經(jīng)·小雅·巷伯》有“楊園之道,猗于畝丘”④《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460、75頁。。兩條語料中的“道”,皆為朱子章句“道猶路也”之所本。“道”之釋義非常復雜,但由形而下之“道路”而至形而上之“道理”當為辭義演變之主線。古今中外,儒墨道法,任何一家的“道”都要回答“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之類的終極追問,而此義項之詞根實乃“路”之起點與終點。此其一。“道”乃規(guī)律或者說是對規(guī)律的揭示和確證,此義項之詞根實謂人須在道路上行走,即《說文》所釋“一達謂之道”⑤《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5頁。。離道或越軌喻指不按規(guī)律辦事,何以能達?此其二。在遵循規(guī)律(即行于道)的共同前提之下,不同的個體乃至不同的文化或哲學流派,各有自己的達道方式或曰方法論,此義項之詞根則為行道之方,印度原始佛學四圣諦中的“道”即為此義?!暗馈敝N種義項如何昭示后人?言說。言說亦道。用作動詞、釋為言說的“道”,也是“道”的原始義,即《詩經(jīng)·鄘風·墻有茨》“不可道也”⑥《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313頁。,而《老子》首句“道可道”則將“道”之二義集為一語。
篆體的“道”字,左邊的義旁由“行”與“止”兩部分組成,意謂在道路上行走,其常態(tài)必然是走走停停,不知止歇的行走者事實上是不存在的??梢娪伞靶兄埂睒?gòu)成“道”的義旁是對行道狀態(tài)及特征的真實寫照,是“道”的詞根性之所在?!吨杏埂分v“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這個“道”已不是“道路”而是“道理”。行道之人有行有止,“道路”對于行走者而言是可以暫時離開的;而“道理”對于聞道、習道、循道、傳道之人則是須臾不可離的。朱子章句說“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既然是“日用事物當行之理”,則“無物不有,無時不然”也⑦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7頁。??鬃訌娬{(diào),仁義之道對于儒家君子而言是須臾不可離身的,“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雹喑虡涞拢骸墩撜Z集釋》第1冊,中華書局1990年,第234~235頁。儒家如此,道家亦然。有人問莊子“所謂道,惡乎在”,莊子說“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甚至在屎溺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冊,中華書局1961年,第749~750頁。。莊子又是齊生死的,生之道亦為死之道。是故莊子的道不僅無處不在,而且無時不在。
由具象之“道路”上升為抽象之“道理”,是“道”之詞根性生長的主線。這一點從一、二兩條材料中可以見出;而三、四兩條材料則提供了“道”之詞根性生長的另一條線索:從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道”衍化為有所指謂、有所限定的“道”:所謂“中而已矣”,所謂“率性而已”??鬃影@“道之不行(不明)也”,因為“知(賢)者過之,愚(不肖)者不及也”??鬃舆@里所說的“道”,是儒家的道,是孔子念茲在茲而“民鮮久矣”的中庸之道,故朱子章句有“中而已矣”之詮解。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雹佟端臅戮浼ⅰ?,中華書局1983年,第19、23頁。孔子這里所說的“道”,著重于“道”與“人”之關(guān)系,暗含著道的實踐主體對于道之踐行的認知態(tài)度,故朱子章句有“率性而已”之詮釋??梢娺@兩條材料對“道”的解釋,都是有所限定的:“道”已經(jīng)不是無所不在,而是或在“中”或在“人”了。當然,在朱子看來,孔子的“中庸之道”和“道不遠人”,講的都是“道不可離”,是道的無所不在,是道的彌漫性和普遍性。但這只是儒家的看法,儒家之外的學者不見得會認可?!肚f子·天下》篇感嘆“天下之治方術(shù)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痹凇短煜隆菲淖髡呖磥?,儒墨道法諸家都是古之道術(shù)裂變?yōu)榉叫g(shù)之后的一家之言、一得之見或一方之術(shù),而只有“道術(shù)”才是“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的,才是“無乎不在”的道②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冊,中華書局1961年,第1065、1069頁。。《莊子·天下》篇的觀點,儒者亦不會認可。是故《周易·系辭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雹劾畹榔剑骸吨芤准庾胧琛?,中華書局1994年,第558~560頁??梢姼骷腋髋芍摗暗馈笔且粋€見仁見智的問題,并不影響我們在經(jīng)學視域下對“道”之詞根性的考察。
《中庸》所記孔子“修身以道”之言是對哀公問政的回答,而“君子動世為天下道”講的是君子如何“王天下”,是故五、六兩條材料中的朱子章句,均可視為在法度或方法的層面對“道”的詞根性解讀?!暗馈敝味聦用嬗小靶械乐健敝x,而形而上層面則有“方術(shù)法則”之釋;無所不包的“道”自然有“術(shù)”之義,而一方一派之“道”更是各以自家之術(shù)為其標志性特征。由此可見,在“道”之詞根性生長的兩條路徑之中,方法論意義上的“道”都是不可或缺的。從根本上說,無論是具象還是抽象意義上的“行道之人”,如果沒有行之有效的“行道之方”,是不可能“達道”即抵達目的地的?!暗馈敝~根性的這一重要內(nèi)涵,對中國文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比如儒家的“中庸”之道,既是一種人格的道德的境界(所謂“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也是一種思維方式(所謂“過猶不及”)④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2冊第425頁、第3冊第772頁。。劉勰《文心雕龍》正是在后一種意義上,將中庸之道化為他的文學研究方法:“擘肌分理,唯務折衷。”劉勰深知,他之前的文學理論批評,其方法論通病是偏離了中庸之道,即《序志》篇所言“各照隅隙,鮮觀衢路”,《知音》篇所云“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結(jié)果是“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劉勰論文以宗經(jīng)為要,“蓋經(jīng)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⑤《四庫全書總目》上冊,中華書局1965年,第1頁。,故《文心雕龍》稟經(jīng)制式,酌雅富言,開篇追原道術(shù),末篇標舉折衷,使“道”之詞根性打通首尾,彌綸全書。對于《文心雕龍》而言,“道”也是“無乎不在”的了。
《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在概述五經(jīng)要旨時,稱《易》惟談天,《書》實記言,《詩》主言志,《禮》以立體,《春秋》辯理等等。五經(jīng)的書名、篇名以及五經(jīng)所闡釋的核心觀念,大多是中國文論及文化的關(guān)鍵詞。比如《易》,“易”是關(guān)鍵詞,八經(jīng)卦的卦名是關(guān)鍵詞,《易》所闡述的“天”“道”“人”“文”等等更是關(guān)鍵詞。五經(jīng)對這些關(guān)鍵詞的言說,因其“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旨非,事近喻遠”而“余味日新”,“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比顯興隱,《宗經(jīng)》篇的這一著名比喻突顯出五經(jīng)關(guān)鍵詞及其經(jīng)義根性對后世文論及文化的巨大影響。槃深柢固于五經(jīng)的中國文論及文化關(guān)鍵詞之詞根性,在漢學詁訓及宋學章句中生長,在集部詩文評及各種體裁、體式和體貌的文學理論批評文本中綻放。就文論關(guān)鍵詞之經(jīng)義根性在集部詩文評中的詩性綻放而言,五經(jīng)的澆灌與滋潤,如泰山之雨,如黃河之水。
從根柢處說,廣義上的中國詩學是從經(jīng)學中生長出來,故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的存在方式是雙重的,即槃深于經(jīng)部的詞根性存在與綻放于集部的詩性存在:前者為體后者為用,前者乃根柢后者乃華實。因而,經(jīng)學視域下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之詞根性考察,在厘定原初釋義和檢閱經(jīng)義疏證之后,尚須識鑒其詩性綻放。前面兩小節(jié)說“文”論“道”,已經(jīng)涉及到各自詞根性的詩性綻放問題(如“文”之功德與“道”之言說),本小節(jié)則以“體”為例,勾連從經(jīng)部到集部的文獻通道,識鑒關(guān)鍵詞之經(jīng)義根性在集部中的詩性綻放。
先看集部文獻關(guān)于“體”的六條材料:
(1)曹丕《典論·論文》:“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p>
(2)陸機《文賦》:“體有萬殊,物無一量。”
(3)劉勰《文心雕龍·征圣》:“體要所以成辭?!?/p>
(4)劉勰《文心雕龍·宗經(jīng)》:“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p>
(5)劉勰《文心雕龍·序志》:“去圣久遠,文體解散?!?/p>
(6)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二十四詩品》)各以韻語十二句體貌之……”
《四庫全書總目·集部·詩文評類一》:“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雹儆垃尩龋骸端膸烊珪偰俊废聝裕腥A書局1965年,第1779頁。魏文《典論》乃四庫館臣心目中的詩文評之首,其論文之說以“體”為關(guān)鍵詞。《典論·論文》論“體”,既有文學體裁之類分,又有作家體性之辨析,還有文章體統(tǒng)之贊頌,而最為核心的是以生命之氣論“體”?!绑w”之原初釋義本為生命之體,《說文·骨部》有“體,總十二屬也”,段玉裁注稱“十二屬”為人體“首、身、手、足”所屬的十二個部位②《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66頁。。包括五經(jīng)在內(nèi)的先秦典籍多在“肢體、身體”的意義上使用“體”這個字,而《典論·論文》對“體”的使用亦有對原始義的秉承或葆有,如“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中的“體貌”一語,即謂人之身體和生命,依然屬于《說文》“總十二屬”的范圍?!皻庵鍧嵊畜w”,作為曹丕文論的核心命題,則將“體”之身體、生命層面的含義由“體骨”擴充為“體氣”,從而使得“體”的詞根性首次綻放于集部詩文評,并結(jié)成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的兩大碩果:“文體”與“文氣”。
曹丕《典論·論文》“氣之清濁有體”是“體”之生命本體在集部中的詩性綻放,而陸機《文賦》“體有萬殊”則是“體”之文學本體的詩性綻放。“體”與“文”之密不可分,在五經(jīng)中業(yè)已鑄成,本文第一節(jié)談“文”之“文身”義,其“文(紋)”之對象或曰材料即為人之身體。當人類已不滿足于“文(紋)于己身”之時,“體有萬殊”的時代就到來了,“萬殊之體”的分類和命名就成了文學理論批評的當務之急。陸機《文賦》:“體有萬殊,物無一量。”李善注曰:“文章之體有萬變之殊,中眾物之形,無一定之量也。”③《文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65頁。這里的“體”已不是“人體”而是“文章之體”,所謂“萬變之殊”則是極言“體”的多樣性和個性化?!绑w”之多樣性指文學體裁而言,曹丕分八體,陸機列十體,劉勰則多達三十多體,故《四庫全書總目·詩文評類一》稱“(劉)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又《四庫全書總目·文心雕龍十卷》稱“其書《原道》以下二十五篇論文章體制,《神思》以下二十四篇論文章工拙”④《四庫全書總目》下冊,中華書局1965年,第1779、1779頁。?!绑w”之個性化則指文體風格,曹丕講“清、濁”二氣,講“雅、理、實、麗”四科,劉勰則講“數(shù)窮八體”。而陸機這里將“體”與“物”相對舉,則隱含“文體”與“自然”之關(guān)系。體之類分,就其簡易而言,自然有陰陽兩極,文體有剛?cè)岫?;就其繁復而言,自然有萬物之態(tài),文體有萬變之殊。本文第二節(jié)釋“道”,講“道沿圣以垂文”,人之文對道的言說,與天地之文對道的垂示,二者是同質(zhì)的,不同的只是“體”,一為文體一為物體??梢婈憴C“體有萬殊,物無一量”對“體”之經(jīng)義根性的綻放,雖出發(fā)于文學文體卻有著比文學文體更為廣泛也更為深刻的意蘊,其文學本體論中包含著哲學本體論。
三、四、五共三條材料均出于劉勰《文心雕龍》。就對“體”之詞根性的演繹及展開而言,曹、陸二人與劉勰相比較,著眼于并著力于詩文評即文學理論批評是其相似點,而經(jīng)學視域之有無則是其相異處。劉勰論文以宗經(jīng)征圣為文之樞紐,對“體”關(guān)鍵詞的詮解及闡釋在經(jīng)學視域下層層推進,在經(jīng)學框架內(nèi)全方位展開,以“體”為詞根的諸多關(guān)鍵詞及其釋義,又無一不是在“體”的經(jīng)義根性之上生長出來的。限于篇幅,本文只談與上引三條材料相關(guān)的問題。其一,辭尚體要。此語出自《尚書·畢命》,劉勰引之以討論文學的語言問題,可見經(jīng)學本體也就是語言本體。征圣宗經(jīng)的劉勰非常重視“體要”這一經(jīng)學話語,《文心雕龍·征圣》篇不足五百字,竟連續(xù)四次提到“體要”。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的直接動機,就是要藉“體要”這一經(jīng)學話語以革除文學之時弊。五經(jīng)以“體要”為貴,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學理論批評亦須以“體要”為要,不體要則不能成辭,不體要則文體解散。其二,體有六義?!段男牡颀垺ぷ诮?jīng)》篇所標舉的“體有六義”不止于“體類”和“體貌”,而是文章之體的面面觀:情感、風格、敘事、論理、文體、文辭。這六個方面是文章之體最為重要的元素,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最應該向五經(jīng)學習的地方?!蹲诮?jīng)》篇說“五經(jīng)之含文也”,五經(jīng)就是最好的“文”,故為“體義”之典范。其三,文體解散。五經(jīng)既為文體之范,那么能宗經(jīng)則體有六義,否則便會文體解散。這里的“文體”有“體制”、“體統(tǒng)”、“總體”之義,較之上述“體義”更具有本質(zhì)性或本體性內(nèi)涵。就“體制”的層面而言,五經(jīng)既“統(tǒng)其首”又“發(fā)其源”,既“總其端”又“立其本”。就“體統(tǒng)”的層面而言,一部經(jīng)就是一個體統(tǒng),而五經(jīng)又整體性地構(gòu)成一個大的體統(tǒng)即儒家文化之體。
最后一條材料是講用作動詞的“體”,有體察、體悟、體會之義。“體”用作動詞亦是出自五經(jīng),如上述《尚書·畢命》的“辭尚體要”;又如《禮記·中庸》的“體群臣也”,朱熹章句曰:“謂設以身處其地而察其心也?!雹佟端臅戮浼ⅰ罚腥A書局1983年,第29頁?!端膸烊珪偰俊贩Q《二十四詩品》“深解詩理,凡分二十四品,各以韻語十二句體貌之”②郭紹虞稱“司空氏所作重在體貌詩之風格意境”。見郭紹虞:《詩品集解·續(xù)詩品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1頁。,司空圖用心體悟并描述二十四種詩歌風格和意境,“體貌”意指批評家從事風格批評的特殊才能?!段男牡颀垺贰绑w貌”兩見:其一,《時序》篇論及建安文學的三曹七子時,稱“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此處的“體貌”是對作家個性氣質(zhì)及人格風貌的描述。人有體貌,文亦有體貌,后者便是作家氣質(zhì)個性及人格風貌在其文學作品中的呈現(xiàn)。其二,《書記》篇討論“狀”這種文體時,稱“狀者,貌也。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謚,并有行狀,狀之大者也?!贝颂幍摹绑w貌”用作動詞,可釋為對事實情狀及本原的體察和描述,屬于能力和才情。故知,人不僅有各具風采的體貌,還有體貌他人及它物之體貌的特殊才能?!绑w”之作為動詞與作為名詞,在劉勰對“體貌”的使用中統(tǒng)一起來了。
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的研究,從理論譜系之清理到內(nèi)容框架之建構(gòu),從詮解路徑之確定到釋義方法之新創(chuàng),均與詞根性考察息息相關(guān)。而詞根性考察之關(guān)鍵,則是經(jīng)學視域的引入。經(jīng)學視域下中國文論關(guān)鍵詞之詞根性考察,本文所論述的三大步驟是順時序的,即由五經(jīng)元典而經(jīng)學詮解,由經(jīng)學詮解而集部詩文評。在具體的研究之中,亦可逆時序進行,即由詩文評而經(jīng)學解詮,由經(jīng)學解詮而五經(jīng)元典。借用劉勰的喻辭,“順時序”好比“太山遍雨,河潤千里”,“逆時序”可謂“觀瀾索源,振葉尋根”。